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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还魂

    ……下山前,我拿着从孔雀湖带回来的两根树枝和一束简中寄来的千日红干花来到藏书楼和学正大人告别。

    一进门,彤官便在大案台前整理擦拭(cāshì),见我来了,只将我怀里的树枝拿过去查看起来。惊讶地道:“玉小姐,这树枝,不会是你从孔雀湖带回来的那两根吧?”

    我:“这树枝怎么看怎么适合瓶供。我舍不得丢掉,就拿来了。上次先生不是说这花瓶里的芦花略有些单调吗?这些都可以插在花瓶里。”

    “那这又是什么?”“这干花名叫千日红,我曾在舅舅的书房里见过,所以这是我问舅舅要了,他从简中寄来的。”

    学正大人正好从后门上走过来,大概也听见了我们在说什么,只看了看瓶花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然后从我手里取过一根树枝便摆弄起来。

    “怎么样,在孔雀湖玩得还开心吗?”

    “开心。”我干巴巴地回道。偷眼看学正大人淡然自若的样子,不禁道:“不过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先生去过孔雀湖吗?”

    学正大人攒着眉头,认真思考了片刻:“仿佛路过了几次,不过不曾在湖边停留。”

    我踌躇着,道:“我在湖边看到了一座房子,结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了什么机关,刚从前门走到后门,那栋房子就……”该如何形容呢?就像我眼睁睁看着一个青年慢慢变成了一个形容苍老的长者,最后陈尸腐朽,化为了一堆骸骨。“就一点点塌了。”

    学正大人转头看着我,好半晌,又从我怀里挑了一支干花。

    我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简直像做梦一样。”

    学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因此而受伤吧?”

    “没有。”

    学正继续摆弄着干花:“就当它是一场梦吧。那地方……”学正大人在犹豫,要以怎样的方式说出来我才会接受。其实他说的话,就算毫无道理我也会努力去相信。“那地方其实是一个人用来怀念故人的遗址,故人逝去多年,那份不舍和怀念也早该放下了。或许遗址如今被破坏,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吧。这不是你的错。”

    “先生,”

    “嗯?”

    “你是传说中的天人吗?”

    “天人?”学正大人思索了片刻,似乎试图弄明白这个词的含义。而后摇摇头,笑道:“不是,我可没有上昆仑的资格。”又郑重地看着我道:“我不是天人,只是活的岁数长些。”

    “既然不是天人,先生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呢?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算到。难不成,先生是地仙?”

    “你以为的地仙又是什么?”先生有些无奈。

    “听说万物有灵,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鸟一兽,若经千万年历练成长,便能修炼成精怪。虽说比人修炼成天人更为不易,但这事并非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在想,先生若非天人,那必定是彼泽山的山神,或藏书楼外的银杏树修炼而成的树神。”

    学正大人一开始微微笑,听到后来索性朗声大笑起来:“你这丫头!我便真是山神树妖,狐狸精怪,你又待怎么?”转头看我神情不对,才道:“怎么了?”

    “没什么先生,就是,突然想到一些伤感的事。”真是不合时宜。

    学正大人突然想起来:“对了,那位雎公子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彤官取来了一个木匣(xiá),匣子看上去朴素而典雅,也就巴掌大小。打开后,里头,好像是一团枯草?

    学正大人一脸虔诚:“他说这种草名叫卷柏。哪怕置身荒漠之中,数年不见一滴雨水,也能凭着一团死草的形态抱团守拙,随风奔走,直到等到雨水,它就能再次恢复生机。因为再艰难的环境也能存活,所以这种草又名不死草,或九死还魂草。

    “他说这是他一直随身携带了多年的东西,能提醒他哪怕置身绝境,也要等待机会,绝不轻言放弃。他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也能像这卷柏一样不屈不挠,好好地活下去。”

    我捧着一团枯草,想象着雎献说这些话的样子。想象他像学正大人这般,每句话,每个字都说得如此虔诚。

    而他的所言所思,已经超越了单薄的言语和词汇,超越了声音,变成一片鸿蒙的星云一般平铺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耀。——我能看见他在戈壁(ɡēbì)荒漠中和人厮杀,一身血腥,满脸尘沙,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见证同袍的战死……我看见他在戚国被他人嫉妒排挤,委屈求全数年却难求安身立命之所……我看见他满脸彷徨(pánɡhuánɡ),痛苦挣扎,不得不逐风而走,背井离乡,不得不忍辱负重,饱受颠沛(diānpèi)流离之苦……我看见他正如这卷柏一般,抱着九死还魂的决心,几度枯荣,几度春秋,终于走到了今天……

    心动得厉害,明明不惊不惧,却莫名一痛,好像猛地豁开了一个口子似的。

    ……为了平复心情,我捧着木匣在藏书楼外多待了一会儿,离开时正好遇到周铭。

    周铭见了我,只远远点了点头,便保持着平行距离从我旁边过去了。

    我及时叫住他:“周公子,”

    周铭回过头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周铭眼睛亮了一下,在听了:“什么意思?”

    我:“这书院里,许多人仍在外物上耗(hào)费精神,为了享乐而虚度光阴……可张公子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且矢志不渝(shǐzhìbùyú),不为外物所扰。其志至坚至贵,令多少人自愧不如。”

    周铭怔怔地:“其实,其实玉小姐也与他们不同。”

    我朝他点了点头:“我要走了。张公子珍重。”

    那天孔雀湖边的周铭,好像就是当初听风宴上的我。韩湫他们看待我,只是一个不值一提,可以顺理成章地踩在脚下的区区小女子;而苏玧看待周铭,也只是一个不用被求全照顾自尊,可以随意居高临下地评价作弄的平民弟子。

    而最可怕的是,这种事几乎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苏玧大概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无法自视反省,就此收敛,就连一向自诩(xǔ)正义的聂英子也没有看出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只有阿淙和雎献,他们微微皱着眉头,像是从当时那个难堪又可怜的周铭身上看见了从前那个被这样对待过的自己。

    ——这样的苏玧,却是小筠心目中千方百计也要非他不嫁的英雄义士。真是,命运作弄。

    离开书院刚回到白鹭飞,便听说近来白鹭飞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一件骇(hài)人听闻的鬼神奇谈。

    事情还要从当初琼音阁救出来的那批被强取豪夺的“山神新娘”说起。

    说获救的“新娘”中有这么一个女子,因不通文墨,无一技之长,没有被选中随琼音阁回京,又是被家人所卖,无家可归,一时无处投奔;虽然刚出火坑,还是不免心如死灰地投了水。等小乌涧的渔民隔天把人从水里捞起来时,在水中泡了一夜的尸身都已经通体发白了。

    当地的规矩,无主的尸体要被暂存在义庄,等衙役找到死者的亲友,再进一步判定身份,由亲友收殓(shōuliàn)下葬。

    而就在城外发现无名女尸的消息传开时,白鹭飞的茶倌金斗之前上学堂的一位细心的老师找来了白鹭飞。说头两天他的姐姐曾出现在学堂外,向人打听他的所在,说想看看他。

    金斗的姐姐自从被卖花街后便不知所踪,金斗也因此和家中断绝了关系。眼下听到姐姐的消息,便急急忙忙回家找了一趟。却是在被一位乡邻拉去义庄后,才意外发现自己的姐姐不巧正是那位投水而死的苦命女子。

    姐弟二人时隔三个多月的重逢,却是阴阳相隔。

    金斗痛失长姐,一时悲从中来,在义庄哭得昏天黑地,令在场围观者无不动容。便是这时,义庄外一个路过的穿着黑袍的江湖术士被这哭声吸引,走了进去。站在旁边检视了一番尸身,便说他能把金斗的姐姐救回来。

    金斗的姐姐这时已经断气了两天,然而那江湖术士掐(qiā)指一算,竟声称死者死期还未到,是横死之人,因此魂魄还未被无常勾走,还在人间逗留。说完便就地焚香起坛,戴上了鬼神面具手舞足蹈,满口振振有词地祝天祷地,祈神求鬼……

    过了约一刻钟,只见义庄外雷声轰鸣,顿时风雨大作,庄内也是烛火飘摇,诡异非常。然而就在这时,放置尸身的木板上传来了两声微弱的咳嗽——已经死去的女子竟真的醒转了过来。而且不多时,苍白的脸上便恢复了血色,言语行动,哭笑神情,也一概便与生人无异。

    众目睽睽(kuíkuí)之下死而复生,那江湖术士和这位名叫银叶的女子一时间名声大噪(zào),这一出惊心动魄,峰回路转的还魂记也已经在大泽县闹得满城风雨。

    而为了刚刚复生的女子能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调养身体,我也答应了阿淙把他带回了白鹭飞。

    故事的结局最终落笔在了一道声称可以护命强身的血符咒上。

    阿淙目光殷切地捧着托盘里的血符咒给我看:“……这符名叫护心符,能保佑小姐。先前给的符咒被那只橘猫闯进屋子给叼走了。那猫还是我正经聘进园子里来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所以我就又向瞽叟(ɡǔsǒu)前辈求了一道符。”

    ——因为金斗的缘故,有幸亲眼目睹了这场奇迹发生的阿淙,认出了那施还魂术的神秘人正是之前拦住牛车给了我符咒的人。他自称瞽叟。

    “不过这次的符咒需要随身携带才能起作用。”

    我拿过符咒来看,不必靠近鼻尖,就能微微闻到上面的血腥味:“阿斗的姐姐怎么样了?”

    阿淙:“瞽叟前辈说再休养十来天,多晒晒太阳就能完全康复。——小姐要见他吗?”

    “不必了不必了。”绝不是嫌弃他晦气,只是,一见了他恐怕就会不自觉地设想他“尸身发白”的样子,那才真的叫活见鬼。可怕的水鬼还是乖乖待在水里就好。

    我收下符咒,按捺(ànnà)住心中见了生机就不免澎湃躁动(pēnɡpàizàodònɡ)的情绪:“这符咒的事不必对任何人提起。我不想有人生出无端的希望,到头来又看到希望落空。”

    “是。”阿淙难掩激动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