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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郑太公

    聂英子和苏玧从街对面买了东西回来,刚要过街就被一大群穿着府衙的皂衣官靴的人隔开了。

    那群人神色疲惫,脚步匆忙,后面跟着好几辆骡车,车子上放着干草白布担架等物。其中一个衙役走到街边一个门前叫人:“做事了做事了,赶紧去叫人。”

    喓喓小声解释:“他们这是要去火灾现场。有时候官府的小吏忙不过来,会找附近愿意出力的百姓出力帮忙。”

    聂英子他们也绕了过来。聂英子把手里的一个荷叶包递给我,里面是热腾腾的小食,不晓得是芋头还是板栗做的,尝不出来。

    “我们也去看看吧!”聂英子对此很感兴趣。

    苏玧:“会有死人的,你不怕吗?”

    聂英子:“我不怕,我还见过死老鼠和死蛇呢。小玉怕不怕?”

    我:“那就去看看吧。”万一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于是一行跟着衙役走在后面。越走越近,看到有人泼水扫街,才知道地上那一层越来越厚的被踩得一片狼藉的黑灰就是从火场烧出来的。不止地上,就连屋瓦灯笼上都覆盖着一层一抹就变黑的灰。这样的灰把火场外的整条街都染黑了。

    有的商铺跟前有人擦拭着灯笼门窗上的灰烬,有人打开了窗户朝火场方向张望着,然后一些人便陆陆续续地赶来来看热闹。一个妇人拉住了自己的丈夫:“别往前凑。”几个孩子也被妇女拦住,带回家去了。

    “天呐!”聂英子不禁感叹。

    现场只剩下一堆高高的,足有屋子那么高的炭黑的废墟。地上到处都是乌黑的水迹,有的地方冒着白气,有的地方还在冒青烟,到处都是木柴轻微断裂的声音。空气里是好闻的炭火味,和一股无法忽视的肉香。像是炙肉馆里煎肉的气味。

    一些鸟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香味,远远地落在了屋顶观看。

    当初段先生也是自焚而亡,烧了整间屋子。但眼前的废墟规模庞大,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尤其是当拿布条包住了口鼻的人们从那些碳灰,断木下不停地翻找出一具又一具枯焦的,形状各异的尸体时。

    聂英子扔下手里的小食,冲到路边,弯腰吐了。苏玧一开始还在安慰他,结果说了没两句,自己也跟着吐了。

    一股刺鼻的臭味飘出来,人群骚动。

    喓喓看着二人的背影有些担心,但还是决定先带我离开:“我们先走了。”

    转过身,身后几个小吏后知后觉地大声抱怨着,朝四面厉声呵斥:“哎呀,闲杂人等都给我走开,都走开,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这儿都有人看吐了还看呢!”“都走吧,我们已经够麻烦的了,别看了,都回家去!”

    我跟紧了喓喓的脚步,低头捂着自己的心口,想劝它再忍忍。胸腔里那颗安然无恙时就好像不存在的脏器,此刻如受锥刺刳裂(zhuīcìkūliè)之苦,让我在煎熬中只觉头昏耳鸣,天旋地转。

    疼痛让我泛起恶心,可低头一声咳嗽,便呕出一捧又热又黏的黑血来……

    要藏,要掩饰,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没事。真的没事。”

    ……

    就这样,中元节的第二天也被我搞砸了。

    梦里还在数数,醒了只问:“翻出了多少具尸体?”

    “两百零三具,还有一只猫,两只狗。”站在窗边的喓喓很冷静。聂英子眼睛里却满是堆出来的同情。当然了,这不怪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明明不知道,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感受。真是一种折磨。

    聂英子不知所措地搓搓我的手:“小玉,江小凝给你请了个医生。说等你醒了之后就去医馆,他在那儿给人看病。”又道:“听说那人还是江小凝的太公公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都不肯来看看你,非要你去医馆。”

    我心中十分安慰:“郑太公医者仁心,在他眼里我和其他病人没什么区别,这是一件好事。”

    “小玉你也知道他啊?”

    “嗯,我的药丸就是他给我配的。”

    喓喓:“我也是头一次听说郑太公竟然是江小凝的太公公。看来江家着实出人才,这些前辈们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聂英子皱了皱鼻子:“这郑太公很了不得吗?”

    喓喓:“很了不得。”

    聂英子:“那我们赶紧去吧。”

    ……来到医馆,江小凝径直带我进去了。郑太公见了我先是一怔,而后困惑地歪了歪头:“殿下?”

    一听这话,喓喓一把就把跟来的聂英子薅(hāo)了出去:“我们还是出去等吧。”

    “郑太公,别来无恙。”

    郑太公还是那副除了看病,什么都无关紧要的样子。只示意我伸手,道:“近来怎么样?吃药频繁吗?睡得好吗?胃口呢?”

    一一答了,郑太公面无表情地道:“最近心脉受损严重啊殿下,你不想活了?凡事得看开些才能保命啊。”

    “……那有没有什么法子可治啊?”江小凝急切地道。

    郑太公横了他一眼:“我话还没说完呢!”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拿出了一束药草点了,将药草挥来挥去地拿草烟熏我。看我咳得厉害,才把烟灭了。“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古怪的事?”

    江小凝:“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什么意思:“没有吧。”

    “做噩梦,见到奇怪的景象?见鬼?”

    我后背一凉。江小凝帮我答道:“昨晚小玉做噩梦了。”

    郑太公白了他一眼:“让病人自己回答。——还有别的吗?”

    我用力地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了。”

    郑太公拈了拈自己下颌稀疏而花白的胡须:“有中邪的迹象啊。”

    江小凝半信半疑地惊诧道:“中邪,这你也能看出来啊?”

    郑太公不耐烦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和病人说话。你给我站到那边去。”

    江小凝于是起身,站远了,神情比进屋时还要紧张不安。

    郑太公:“现在是两件事了。其一,你的病程似乎加快了。眼下的药恐怕难以压制,你且吃着,我得重新给你配方子。不过嘛,配方子不容易,至少也要一两个月。就看你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了。其二,你的身体里似乎有邪灵。普通的邪症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你的症状特殊,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它要干什么。而且,看样子来得十分凶悍,我道行浅,也拿它没法子。好在你的命格特殊,有神灵护佑,可以试试求神拜佛。还有,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多晒太阳多看美丽的风景,多听些开心的事,每天心平气和地度过,撑过七七四十九天,它没有可乘之机自己就会消散的。”

    江小凝:“那这邪灵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你骗人的吧!你不是医生吗?怎么说起这种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话了?不会是故意吓唬我们吧!”

    郑太公:“你太公公我是巫医,是医,也是巫。你娘没跟你说过吗?岂不知人是以身养心,以心养身,有时候是身体出了问题,有时候又是心灵,即灵魂出现了问题。要两种手段都融会贯通,才能医治更多的人。”

    江小凝:“你这么厉害,怎么就偏偏治不好小玉?”

    郑太公:“我只能治病,治不了命。殿下大约是天生的忧国忧民,多思多虑的性子,这个我可医不了。若是他跟你小子一样无所事事,不知无畏,只顾贪图享乐,遇到了问题只晓得和别人胡搅蛮缠的话,说不定这病早好了。”

    这话有点好笑,但我笑不出来。

    江小凝冲过来:“你真是什么神医吗?我们能相信你吗?”

    郑太公把他扒在案角的手打开:“谁说我是神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神医了?我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巫医。闲话少叙,出去吧,帮我请下一位病人。”

    江小凝略一思忖,还是让了步:“那你什么时候能把药配好?我们怎么拿药啊。”

    郑太公:“留下地址,三天后我把方子给你送来。这药我是配不成了,你们自己配,恐怕还利落些。”

    “还要三天?”江小凝疑问。

    “行了行了,出去吧。”郑太公急躁地挥挥手,临走时却怜悯而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出了门,聂英子他们还等着。江小凝红着眼睛低着头,不住换气:“你先等我一会儿。”“嗯。”便转身折返了回去。

    沉沉的乌云压在心头,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喓喓和英子问我怎么样,我强自微笑着,摇头不语;不愿说假话,又不能说真话。

    等了一会儿江小凝出来了,若无其事地迎过来。捡了几句合理好懂的同众人解释了一番,说三天后就能拿到方子,他会想法子配药。又马不停蹄地说了各种注意事项,不肯停下来。

    好不容易应付了二人。我们借口有话要说,只丢下他们独自沿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死死攥(zuàn)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这时黄昏日暮,天气阴沉沉的,周围百无聊赖的热闹都成了恼人的喧嚣(xuānxiāo)和嘲笑。

    我沉住气:“阿离哥哥,我答应了舅舅,生辰过后就回简中。”

    “嗯,去哪儿都好,我陪着你。”

    我一低头,眼睛又开始下雨了。江阿离仰头叹了口气,轻轻把我拢在怀里:“小玉,你别怕,你去哪儿都有我陪你。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于是我内心的小孩子回应了他:“好。”

    他的眼泪落到了我头发上,抬眼看见的却是他的笑脸。“好了,现在别哭了。你要把这件事忘掉,怪我失策,糊里糊涂就把你拉来了。明明不该让你知道的。”

    “没关系,知道了心里反而安定了。好像有了一个结果。”虽然是个不太好的结果。

    江小凝憋着不说话,眼泪不止。又道:“其实也不算是结果,万一他说错了呢?而且我们还有时间嘛,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安安稳稳地度过,尽快配好新药,说不定就会有转机的。”

    江小凝身子前倾,看着我。耐心地帮我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小玉,从今往后,把你的难过和害怕都交给我吧。让我替你去担忧,去难过。我会帮你好好保管的。”

    我被逗笑了,吸了吸鼻子:“怎么交给你啊?”

    “你只要记得,不管出现什么后果,我都在。我会帮你配药,帮你开解心事,你心里担忧的事,我帮你去做,你讨厌的人,我帮你去骂他出气。我会尽量保证你能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我会给你讲能让你开心的故事,给你找各种好吃的,半夜做了噩梦,我就陪你说话。什么邪灵也好,妖魔也好,我不信这些,来了我也不怕。我会带你多多晒太阳,去山神庙拜神。我会陪着你安然度过四十九天,陪着你直到把新的药配好。如果很不幸,我们撑不过去,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都会紧紧握着你的手陪你一起。”

    “阿离哥哥!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吓人吗?多浪漫啊。反正生死不过是一段路,我只是不想你孤伶伶地走这最后一程而已。我们可以一起到对岸去。”

    “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嗯。一想到你能因为我陪着而好受一点,不那么害怕,我自己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冒出来:“那你,可不能说假话。”

    江小凝笑着抱住我,低头抵着我的额头:“要赌咒发誓,再容易不过。所以我不信这些。你只要看,我已经准备好了。这绝不是假话。”

    ……我和江小凝在外面待了很久,我们一起散步,说话,去河边打石子,在树荫下接吻。他得知我的生辰在八月,决定拿到药方后陪我在秦川多待几天,然后一起回彼泽山,再一起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