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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结局

    忧蝉大人带着我到处跑的时候,大泽县已经被全城封锁。

    舅舅派来接我回宫的人,连同当地府衙中的差役们反复盘查过我住过的那个院子后对我的去向毫无头绪,只好一面派人回京搬救兵,一面大张旗鼓地搜寻劫匪们的下落。——这无疑是一种相当愚笨的方法。

    于是因为一只燕子的“报信”而急匆匆赶回来,却被意外封在了城外的雎献,又凑巧是被拦在了大泽县回拂灵洲的方向,很快就和那群想要回拂灵洲,却同样被一场山体滑坡截在了城外的“劫匪”机缘巧合下取得了联系,并知道了事情的所有前因后果。

    天空还在下雨,但雷声已经停了。

    他带着这群人马不停蹄地来到马车失事的地点,试图绕开大石头,从另一边把马车挖出来。有人去附近的农户借来了农具挖土,有人设法斩断了死马连接马车的地方,有人则忙着把好不容易露出来的马车努力栓到另外几匹马身上。

    而养尊处优、帮不上什么忙的巨伯大人则披着一身不合身的蓑衣(suōyī)在旁边看着,焦躁地走来走去。

    ——现在的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场绑架是一个牵扯太深的,何其鲁莽而可怕的决定。

    ……看着他们忙碌着,越发有了收效,我没法再静静等待忧蝉大人所预言的命运到来。“忧蝉大人!”

    “怎么了?”

    “我一定要回去吗?”

    “你不想回去吗?”

    “不想。我能不能不回去?”

    “为什么?”

    我:“我找不到回去的意义。为什么一定要复活,为什么一定要转生,就这么待着不可以吗?忧蝉大人不也是这样吗?我和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一旦回去就要再度面临那一切:那些混乱而纠缠的人和事,雎献和江小凝对我的感情,那个沉重无比的公主身份,那个漫长而黑暗混沌的未来。“……我讨厌那样活着,我根本就不想那样活着。”

    忧蝉:“那这一次,就换个活法。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重新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我:“……现在雷声停了,女焦大人怎么样了呢?”

    忧蝉:“他是上万年的蛇神,女焦一族中最古老的那一辈。或许需要一段时间修养修养,但很快就会没事的。”

    “没事了之后呢?还是没法离开彼泽山吗?”

    “可能不行。没有一个契机,契神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那你呢?你也介入了我们的因果,改变了我的命运,你会怎么样?”

    “不知道。”

    “你没有几万年的寿命吧,算起来,你只是一个几千年的神。如果契神惩罚你的话,你又会怎么样呢?我真的复活了之后还能再见到你吗?为什么只有我死了才能见到你,活着的时候不行?你之前讲故事时的口气,分明是救了我之后就没办法再见我了不是吗?”

    “我只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重新进入轮回,从一只鹤继续开始。你知道吗?当初我只是一只鹤,却撞大运成了个半路神仙。结果我还是鹤,空有神力却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神仙,才会被凡人暗算,沦为从古至今最最没出息的神灵,被人家当奴隶使唤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只修成了一个不神不鬼的邪神……”虽然是故作轻松的语气,但忧蝉大人说完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所以,做回我的鹤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救我呢!做一个鬼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动物也没什么不好,忘记了这一切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轮回了几千年,我什么都不记得,快乐不记得,所以神奇的经历不记得,痛苦也统统不记得。反正都会忘,痛苦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现在反而在担心,一旦重新活过来,就什么都忘了,忘了忧蝉大人,忘了你给我讲过的故事,忘了自己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与此同时,还要重新面对那些我日日夜夜想要摆脱的一切。”

    忧蝉:“别说这种傻话。”

    我:“对我来说,宁可要变回一只没有记忆的鹤,也要救我的忧蝉大人,说的也是傻话。”

    忧蝉:“我答应你,等你回去了之后,我会来看你的。”

    “那要是你真的变成了一只鹤呢?”

    “就算变成了鹤,也还是回来看你的。”

    我对此保持怀疑。“可是一旦进入了轮回,不是就什么都忘了吗?神灵有几千几万年寿命,便拥有几千几万年甚至亘古不变的爱,而人类,区区几十年寿命,不管做什么,爱也好恨也好,成就也好努力也好,一旦到达生命的尽头就要中断重来。身为渺小的人类,我们的爱和守护也如此微不足道。虽然对其他人类来说,这样几十年的爱恨也就够用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为什么要一次次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就像在原地打转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原地打转。”

    “你真的以为你忘记了吗?”

    “!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你为什么天生喜欢鸟?因为你某一世曾和鸟做过朋友,你相信鸟的忠诚可靠,尤其偏爱乌鸦,所以后来无数次选择继续相信他们。你喜欢水,是因为你某一世曾在水边长大,又在水边死去。而你无与伦比的同情心,也是你从无数次轮回中学会的,体力上的弱者,智力上的弱者,情感认知上的弱者,身世上的弱者……你一一历经了这一切,才学会了真正去理解他们,尊重他们。而这现在成了你的天分之一。你之所以敢于捍卫自己,敢于和欺凌自己的男子讨公道,是因为你曾无数次被他们欺负,无数次为了所谓的清白名声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直到终于在某一世学会了在这件事情上保持勇敢和理智……轮回中发生的这些,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今日的你。而今日终将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你,也会成为来世能坦然面对死亡和轮回的更强大的你。轮回不是在原地打转,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艰难却坚定地流向大海的方向。”

    “大海……那里到底是什么?”

    “那里是无限的快乐和幸福。就像从很怕死到不再怕死时的那种快乐,从一开始的很怕虫子,到不再怕虫子的那种快乐,从纠结于情感,到学会坦然的那种快乐,从漠视生命,到学会尊重生命的那种快乐。生生世世,这种快乐点点滴滴不断累积,最终成就无限,就自然而然抵达了大海。这就是死亡和轮回的意义所在。”

    “可是,就算活着能让我自己获得幸福,但这一世,我总归只是一个可有可无,只会给大家带来痛苦和烦恼的人。”作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背负着沉重罪孽的公主,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被我连累。从小芸姑姑,到琥珀,还有阿淙,云璧,喓喓,甚至葛大人,所以接近我的人到头来都成了宫中或朝堂里的异类。就连来到了书院,这种情况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持续上演。

    “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只给大家带来了痛苦和烦恼吗?虽然你确实犯过错,但也最终学会了该如何去帮助别人。如果没有你,琥珀会被人训练成凶戾残暴的斗兽,死在斗兽场。如果没有你,阿淙会年纪轻轻就怀着痛苦和怨恨而病死在深宫之中,云璧也会被困在宫中,生活得如同没有自尊和自我的蝼蚁。还有,如果没有你,你的舅舅不会有机会享受天伦之乐,聂英子会因为被人哄骗而误入歧途,自食恶果,江小凝会继续封闭内心,继续轻视自己和他人,雎献可能没有机会学习慈悲和爱——而这会给很多人带来痛苦……”

    “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嗯,你很重要,不管这一世,还是下一世,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命运,不管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别人,一直都很重要。倘若你真的逃避了这一世,进入了轮回重新开始,你也还是会继续经历这一切,直到你学会从一个自以为悲哀无用的人发现自己的用处。”

    “……忧蝉大人,我觉得你不是什么邪神,而是一个真正的神。”

    ……把马车拉出来时,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天已经黑透了。一群人下半身全是泥浆,上身倒是被雨水冲刷得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雎献把尸体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抱出来,然后终于情难自已地哭了出来。

    他做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一般抬起头,用一种可怕的,无情又痛哭的眼神一一认清所有在场的人的脸。

    接着他从不知哪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

    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那里头就是忧蝉大人所说的灵珠。他预言的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我突然感到害怕,直觉先于思考告诉了我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果。为什么,每一次抓住生机,都伴随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死去……一种罪恶感让我再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抗拒。“忧蝉大人……”

    忧蝉大人:“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什么都不能做吗?”

    忧蝉摇摇头:“什么都不能做。”

    关于轮回,哪怕死亡不再是终结,横死至少也是一次毁灭。辛辛苦苦建立了人生,一旦崩塌,辛辛苦苦获得的经验与成长,一朝摧折……

    雎献把灵珠取出来,轻声询问着那具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尸身。“……小玉……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回来……”

    忧蝉大人走到他身边,轻轻扶着他的肩膀。于是雎献握在手里的灵珠立刻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光彩,纯净透亮的光芒便从雎献的指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幻化为一道柔软的光束,将我和尸体在额头处联结到了一起。

    光线激荡着我的灵魂,让我融入其中,最终再灌输回到了原来那具身体。

    我又一次被困住了。

    但……心跳……

    令人感动到想要落泪的,强健而珍贵的心跳。

    我听见了,就在我的身体里,从额头,到胸腔心脏的位置,全身的都在搏动。

    光束布满了我,温暖着我,脉搏一般跳动着,从缓到急,在从急到缓,犹如浑浊的水经过沉淀恢复了清澈,浑身如猫尾扫过一般的酥麻柔软的感觉渐渐平静下来。不止跳动,还有温度,从让人讨厌的冷,到慢慢回暖到可以活动程度,与此同时还有浇灌入肺腑的清洗着人意识的新鲜空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轻轻松松睁开了眼睛,雎献看着我:“……是小玉吗?”

    我点头:“是我……”

    然后他一把抱紧我,我们一齐痛哭起来。

    ……他带我投宿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吃了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我们简短地交换了信息,他问我还记得多少他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我索性告诉他自己知道是他的人绑架了自己,而且根据自己失踪的时间来看,城中早晚会追查出来。

    其实得知城门被封锁的那一刻起,他就多多少少猜到了这样的后果。为了不让问题升级,我们默契地达成一致,今晚的事——包括我心疾已经痊愈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隔天一早,雨停了,我骑着一头漂亮的黑驴,带着自己提前编造好的故事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大泽县。故事里,劫匪绑架我离开大泽县的途中意外遭遇了暴雨造成的山崩,崩塌的山石正好压住了我所在的马车,劫匪不得已抛弃了被困在马车里的我。幸好后来遇到了几个过路的农民,他们才把我救了出来,并让我在城外过了一夜。

    而与此同时,雎献也正在完善他的故事。

    约两个月后,距离彼泽山约八百多里的一个地方,一个带着狗挖野菜的农妇在山上意外发现了一连六具深埋的尸体。

    此事立刻惊动了当地的官府。官府派人上山探查一番后,发现这六具尸体全都是壮年男性,全都死于手中刀刃割喉的致命伤,而且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虽然这桩案子骇人听闻,还让那座山成了后世人口中的六骷髅山,但因为没有诉冤的苦主,最后还是成了一桩单单被记录在册的成了无头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