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诉衷肠
这几日连番打斗实在太过耗神，故而李梦生简单洗漱过后回到自己前世旧居的卧榻上，行过周天后又静坐了两刻钟，随后便入了眠，一夜无梦。
待他睁开眼，窗外茅山秘境的天空已然泛起亮光，彰示清晨的到来。他起身，发现无论是床上还是地下都并无痕迹，心下不禁生出一丝疑虑。
他难道一夜没睡？
他踏出房门，看到屈胖三竟还和昨晚一样，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之中，有些是此处他的藏书，还有些他则没见过。李梦生走到他身边，这家伙竟还浑然不觉的正在写写画画。
李梦生抬手挑了挑灯芯，所幸这灯经过他的改造是长明的，不然这一晚下来油早烧尽了。
屈胖三察觉了动静，微微侧头，手中依旧在奋笔疾书，“你去睡你的吧，不用管我。”
“已经天亮了。”李梦生平静的道。
啊？屈胖三抬起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外面确实已经蒙蒙亮了。
好嘛，干了通宵。屈胖三揉揉发干的眼睛，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疲倦感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李梦生侧身到他旁边，去看桌面上庞大如网般凌乱交织的阵法符文，以及用细小的毛笔字写下的，勉强可以辩识的笔记。
他并非对阵法之道一无所知，此时心下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屈胖三瞧他只是端详却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
“目前只谋划出了雏形，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推敲，这工程小不了，最近可是有的忙了。”
屈胖三举起手中的细毛笔，点了点纸面上被勾勒出的巨大的，九边形的框架。已经接近圆的图形的每个角上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显然这些才是要花费诸多心思的重点。
李梦生“嗯”了一声，没发表什么意见。
屈胖三笑了，仰脸看向他，“怎么，还在生气？”
这家伙挤眉弄眼的，似乎想通过卖乖博好感。李梦生目光依旧没离开纸面，只是道了一声没有。
屈胖三靠上椅背，转起手中沾满墨迹的毛笔，一双眉毛却拧了起来。
“哎，你也别多想了，我和你说实话吧。昨天我和陈志程交流的时候，旁敲侧击的提了一点你的状况，没暴露你的存在。然后他和我说……”
“他也曾见过甘十三，和你一样的形式。”
李梦生睁大了眼睛，甘墨居然也曾找过志程？
“我说了你也别不爱听，他的境界比你目前要高很多，故而甘墨和他说的东西也更多。他将这些对话以隐文的形式记录下来，交予了我。”
“他说了什么？”
李梦生现在是真有点好奇了。那次与甘墨的梦中一叙，如今再回忆起，方才发觉记忆已然变得模糊不清，真假难辨起来。
他还记得内容，只是无法判断是否有遗失细节，歪曲语义，恐怕屈胖三也差不多。
屈胖三叹了口气，他夜里除了研究布阵之法外，便是琢磨黑手双城给的信息。结果愈琢磨，那些不好的猜测便被印证的愈彻底。
他艰难的开口缓缓道，“他提到这样的空间歪曲，往往通往相同的一些地方，而他则需要找到其中最核心的所在。然后通过一位借他之手重返世间的高人的力量，去打开通往歪曲根源的路，以寻求破解之法。”
听完他的描述，李梦生深吸了一口气。并非对内容震惊，只是他感觉他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许多。那些被掩埋的细节此时如朝时曙光般浮现而出。
“让世间尽量少一些牺牲吧。也或许破解之法，需入此间才能寻得也说不定。”
甘墨平静如水的面容浮现而出，诸多话语又快又乱的席卷过他脑海，最终只余一双黑黝黝的眼，与一声悠长的叹息。
李梦生不知自己恍神了多久。良久，他缓缓道。
“我大概，就是那个人。”
闻言，屈胖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把笔放在笔架上，托起腮深深的看向眼前的人。
看他这个神色，李梦生心下了然了七八分。他看回面前少年郎严峻的面容，缓缓道，“如此一来，我倒是那个必须去的人了。”
屈胖三脸色黑的不行，但许是顾忌着什么，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死而复生，违背常理。而他将你自幽府拉回，必然是存了布置的，而这份布置，目前看来就是要破解这个仙境了。”他抬手指向李梦生的胸口，方才使后者忆起自己体内的一缕真龙精魂。
一切得来轻易的东西，往往藏着某种陷阱，需得谨慎辨识。若抉择不慎，等着的便是万丈深渊——这个道理，他在第一世的时候便明白了。
他并不想以恶意揣度自己曾经最好的兄弟，只是……对方真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他把老杂毛拉回来，又希望他去做什么？是否会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还是要他以身破局，不得善终？
如此联想下去，屈胖三只觉得胸口发堵。他抬眼，再一次看向比方才明晰释然不少的李梦生。
“你是怎么想的？”
李梦生看向他，一双眼睛如灯火般明亮，“既然可能有这种使命在，那我自然要去完成。”
不出所料的回答。
很多事在未被摆上台面之前，他往往是不去细想的。郑板桥曾云“难得糊涂”，海外亦有“Ignoranceisbliss(无知是福)”的谚语。他的生命太漫长又太曲折，其中夹杂的恩怨、爱恨、苦痛与失意，他不去想，便也能权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般，依然保持一颗热忱澄澈的赤子之心。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际，遥远而磅礴的阴影就会暂时的接近他。流淌不息的泸县川水，有着高高尖顶的西洋建筑，朝气蓬勃的北平校园，鄂北神农架的深山老林，常年阴雾缭绕的邪灵总坛，桩桩件件，皆是百年前的民国旧景。他走过的岁月越长，这些画面越是历久弥新。
他会想起和他练刀的甘十三，一见如故的洛大哥，总是冷脸的老杂毛，深不可测的沈老总，甚至他曾亲手复仇的灭门真凶，设计害死他的隔壁老王，还有曾爱过恨过的诸多他暂时记不起的人，也都有那么几帧镜头。
无论是至交好友，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要么上天飞升，要么入地投胎，这空荡荡的人间竟只剩下他一个老家伙，多少还是有些寂寞的。
当然，除了他眼前这个老杂毛。
屈阳——这一刻他不是屈胖三了，他凝视着李梦生这个人，突然发觉那些于午夜梦回之时长久萦绕着自己三魂七魄的故人旧事，只有他能够理解，会给他回应。
亦或许他会不愿开口，但他只是在那里，那些模糊的旧日之影就有了扎根之地，让他能够确信，那个天下三绝之一的自己仍未死去。
像这样能认出他是他的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明晰了这层道理的同时，眼前要面临的现实便显得有些残酷了。
屈胖三开口，胸中情绪万千，声音却低弱起来。
“你真的不在乎？哪怕甘十三其实是要你的性命去解决这个问题？”
李梦生依旧站在那，神色如潭水般波澜不惊，“我不在乎。毕竟……”
“我在乎。”
李梦生未出口的话语一滞，他眼看着屈胖三似乎也惊讶于自己方才的言语，嗫喏半晌后，他移开了目光，转而瞥向桌面。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有些话很古怪。”灵魂历尽沧桑的少年郎此时低头揉搓着手指，熹微晨光透过窗棂照入草庐，李梦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从你角度考虑的部分已经说过了，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呃。”屈胖三吐字缓慢，甚至话说到半截还有些磕磕绊绊，全然没了平日的自信。
“咱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最重要的至交好友，我希望你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这通不过脑子的话，屈胖三急忙垂下了头。他现在脸颊烫的要命，只想现在立刻原地跑路。
这话说的，会不会有点过于暧昧了？
李梦生沉默着，见对方没了动静，方才开口道，“没了？”
屈胖三依旧别着眼神不看他，他缩在案后，像一只鹌鹑般低头搓着图纸的边角。然而这在李梦生看来已经成了某种心虚的象征。
他似乎理解这家伙翻他手记时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了，因为在接收到对方述说的感情后，他此刻也有种想笑的冲动。
而这种冲动之后，夹杂着酸涩感的愤怒便再一次攀上了他的心头，而这次他不打算再收敛了。
“屈阳，你其实也不在乎的。”他轻扬起唇道。
屈胖三这下扬起一部分脸了，方才的真情流露在这个性格轻浮高傲的家伙身上是极其罕见的，故而此时那张圆润的脸也涨的比平常要红上不少。
“你在乎，是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不想让我去，好，我问你，若是换做你被选择，你会如何？你会置自己于不义之地吗？”
屈胖三抿起嘴，眼神仍飘忽着，“十三不能这么没良心吧，我前两世可都死的不明不白的，这一世的人身可是我凭实力拿回来的。我可不想再被人算计了，哪怕那个算计的人是他也不行。”
听了这不知所云敷衍的话，李梦生的火气又升了几分，语气亦多出几分讥讽，“那看来之前在仙境里以命相博的人不是你了。”
屈胖三小声嘟囔道，“那不是没办法吗，不玩命，大家伙都要搭在里面了。”
“你是这样说，轻生的事却是一样没少干。”李梦生不想提以前的事，奈何这人此刻的言行，总逼得他去回想起那些早已被埋藏的回忆，以及某些不可说的心绪。
越是回忆，气血上涌的就越发厉害，平日的自持也已土崩瓦解。李梦生咬着牙，索性还是把内心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你在乎我的性命，可你一去不回踏上死途的时候，又想过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话到最后，他的语气弱了下来。
你离开以后，我不是也过完了余生吗。即使遍寻不得，他不也怀揣着遗憾就这么走向了人生的终点吗？既然李道子可以，凭什么屈阳就不行呢。
都是为了大义，凭什么这家伙就可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能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来让他回心转意呢？
这回轮到屈胖三沉默了，他震惊的看向对方，后者垂眼望着他，目里含着愠怒与悲伤。
老杂毛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生气，那很正常。但是这怎么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我……”屈胖三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后知后觉的才似乎明白了对方话中所指，明白了那些于浑噩中度过的岁月，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煎熬与遗憾。他无法想象，故而也未曾发觉。
“……对不起。”他能做的只能道歉了。
李梦生垂下眼，像意识到自己失言一般想要转身离开，却没能走成。
屈胖三起身，他还是孩童之身，故而身高有点不够用，索性踮脚能够到对方的脖颈，于是便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渴求似的搂紧。
“我只是想珍惜眼前人嘛。”他拾起对方散落在颈侧的一缕黑发摩挲着，情感得到回应的喜悦，让他的语气不自觉的轻柔，“我也不拦你了，只是你这条命得之偶然，我修来这一世也是来之不易，咱们两个都惜命一点，好好的活个寿终正寝不好吗。再不济，也至少一起死在仙境里，如何？”
“我可不和你死在一起。”
李梦生心中还有余火未消，然而怀内的触感和热度，却着实让他发作不起来了。他静默的听着对方在他耳边呓语似的说话，直到最后方才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了。
屈胖三乐着松开他，“我想和你在一起，行了吧？”
李梦生瞪了他一眼，转身推门出去了。
屈胖三在后面笑的灿烂。老杂毛还是这熟悉的嘴硬模样，他放心了。
而且令他没想到的是，老杂毛居然有这么在乎他？结合昨晚的信和画，屈胖三突然又想去翻翻桌上的旧纸堆了。
然而还没等他动手，屋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待他睁开眼，窗外茅山秘境的天空已然泛起亮光，彰示清晨的到来。他起身，发现无论是床上还是地下都并无痕迹，心下不禁生出一丝疑虑。
他难道一夜没睡？
他踏出房门，看到屈胖三竟还和昨晚一样，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之中，有些是此处他的藏书，还有些他则没见过。李梦生走到他身边，这家伙竟还浑然不觉的正在写写画画。
李梦生抬手挑了挑灯芯，所幸这灯经过他的改造是长明的，不然这一晚下来油早烧尽了。
屈胖三察觉了动静，微微侧头，手中依旧在奋笔疾书，“你去睡你的吧，不用管我。”
“已经天亮了。”李梦生平静的道。
啊？屈胖三抬起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外面确实已经蒙蒙亮了。
好嘛，干了通宵。屈胖三揉揉发干的眼睛，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疲倦感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李梦生侧身到他旁边，去看桌面上庞大如网般凌乱交织的阵法符文，以及用细小的毛笔字写下的，勉强可以辩识的笔记。
他并非对阵法之道一无所知，此时心下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屈胖三瞧他只是端详却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
“目前只谋划出了雏形，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推敲，这工程小不了，最近可是有的忙了。”
屈胖三举起手中的细毛笔，点了点纸面上被勾勒出的巨大的，九边形的框架。已经接近圆的图形的每个角上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显然这些才是要花费诸多心思的重点。
李梦生“嗯”了一声，没发表什么意见。
屈胖三笑了，仰脸看向他，“怎么，还在生气？”
这家伙挤眉弄眼的，似乎想通过卖乖博好感。李梦生目光依旧没离开纸面，只是道了一声没有。
屈胖三靠上椅背，转起手中沾满墨迹的毛笔，一双眉毛却拧了起来。
“哎，你也别多想了，我和你说实话吧。昨天我和陈志程交流的时候，旁敲侧击的提了一点你的状况，没暴露你的存在。然后他和我说……”
“他也曾见过甘十三，和你一样的形式。”
李梦生睁大了眼睛，甘墨居然也曾找过志程？
“我说了你也别不爱听，他的境界比你目前要高很多，故而甘墨和他说的东西也更多。他将这些对话以隐文的形式记录下来，交予了我。”
“他说了什么？”
李梦生现在是真有点好奇了。那次与甘墨的梦中一叙，如今再回忆起，方才发觉记忆已然变得模糊不清，真假难辨起来。
他还记得内容，只是无法判断是否有遗失细节，歪曲语义，恐怕屈胖三也差不多。
屈胖三叹了口气，他夜里除了研究布阵之法外，便是琢磨黑手双城给的信息。结果愈琢磨，那些不好的猜测便被印证的愈彻底。
他艰难的开口缓缓道，“他提到这样的空间歪曲，往往通往相同的一些地方，而他则需要找到其中最核心的所在。然后通过一位借他之手重返世间的高人的力量，去打开通往歪曲根源的路，以寻求破解之法。”
听完他的描述，李梦生深吸了一口气。并非对内容震惊，只是他感觉他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许多。那些被掩埋的细节此时如朝时曙光般浮现而出。
“让世间尽量少一些牺牲吧。也或许破解之法，需入此间才能寻得也说不定。”
甘墨平静如水的面容浮现而出，诸多话语又快又乱的席卷过他脑海，最终只余一双黑黝黝的眼，与一声悠长的叹息。
李梦生不知自己恍神了多久。良久，他缓缓道。
“我大概，就是那个人。”
闻言，屈胖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把笔放在笔架上，托起腮深深的看向眼前的人。
看他这个神色，李梦生心下了然了七八分。他看回面前少年郎严峻的面容，缓缓道，“如此一来，我倒是那个必须去的人了。”
屈胖三脸色黑的不行，但许是顾忌着什么，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死而复生，违背常理。而他将你自幽府拉回，必然是存了布置的，而这份布置，目前看来就是要破解这个仙境了。”他抬手指向李梦生的胸口，方才使后者忆起自己体内的一缕真龙精魂。
一切得来轻易的东西，往往藏着某种陷阱，需得谨慎辨识。若抉择不慎，等着的便是万丈深渊——这个道理，他在第一世的时候便明白了。
他并不想以恶意揣度自己曾经最好的兄弟，只是……对方真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他把老杂毛拉回来，又希望他去做什么？是否会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还是要他以身破局，不得善终？
如此联想下去，屈胖三只觉得胸口发堵。他抬眼，再一次看向比方才明晰释然不少的李梦生。
“你是怎么想的？”
李梦生看向他，一双眼睛如灯火般明亮，“既然可能有这种使命在，那我自然要去完成。”
不出所料的回答。
很多事在未被摆上台面之前，他往往是不去细想的。郑板桥曾云“难得糊涂”，海外亦有“Ignoranceisbliss(无知是福)”的谚语。他的生命太漫长又太曲折，其中夹杂的恩怨、爱恨、苦痛与失意，他不去想，便也能权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般，依然保持一颗热忱澄澈的赤子之心。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际，遥远而磅礴的阴影就会暂时的接近他。流淌不息的泸县川水，有着高高尖顶的西洋建筑，朝气蓬勃的北平校园，鄂北神农架的深山老林，常年阴雾缭绕的邪灵总坛，桩桩件件，皆是百年前的民国旧景。他走过的岁月越长，这些画面越是历久弥新。
他会想起和他练刀的甘十三，一见如故的洛大哥，总是冷脸的老杂毛，深不可测的沈老总，甚至他曾亲手复仇的灭门真凶，设计害死他的隔壁老王，还有曾爱过恨过的诸多他暂时记不起的人，也都有那么几帧镜头。
无论是至交好友，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要么上天飞升，要么入地投胎，这空荡荡的人间竟只剩下他一个老家伙，多少还是有些寂寞的。
当然，除了他眼前这个老杂毛。
屈阳——这一刻他不是屈胖三了，他凝视着李梦生这个人，突然发觉那些于午夜梦回之时长久萦绕着自己三魂七魄的故人旧事，只有他能够理解，会给他回应。
亦或许他会不愿开口，但他只是在那里，那些模糊的旧日之影就有了扎根之地，让他能够确信，那个天下三绝之一的自己仍未死去。
像这样能认出他是他的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明晰了这层道理的同时，眼前要面临的现实便显得有些残酷了。
屈胖三开口，胸中情绪万千，声音却低弱起来。
“你真的不在乎？哪怕甘十三其实是要你的性命去解决这个问题？”
李梦生依旧站在那，神色如潭水般波澜不惊，“我不在乎。毕竟……”
“我在乎。”
李梦生未出口的话语一滞，他眼看着屈胖三似乎也惊讶于自己方才的言语，嗫喏半晌后，他移开了目光，转而瞥向桌面。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有些话很古怪。”灵魂历尽沧桑的少年郎此时低头揉搓着手指，熹微晨光透过窗棂照入草庐，李梦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从你角度考虑的部分已经说过了，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呃。”屈胖三吐字缓慢，甚至话说到半截还有些磕磕绊绊，全然没了平日的自信。
“咱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最重要的至交好友，我希望你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这通不过脑子的话，屈胖三急忙垂下了头。他现在脸颊烫的要命，只想现在立刻原地跑路。
这话说的，会不会有点过于暧昧了？
李梦生沉默着，见对方没了动静，方才开口道，“没了？”
屈胖三依旧别着眼神不看他，他缩在案后，像一只鹌鹑般低头搓着图纸的边角。然而这在李梦生看来已经成了某种心虚的象征。
他似乎理解这家伙翻他手记时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了，因为在接收到对方述说的感情后，他此刻也有种想笑的冲动。
而这种冲动之后，夹杂着酸涩感的愤怒便再一次攀上了他的心头，而这次他不打算再收敛了。
“屈阳，你其实也不在乎的。”他轻扬起唇道。
屈胖三这下扬起一部分脸了，方才的真情流露在这个性格轻浮高傲的家伙身上是极其罕见的，故而此时那张圆润的脸也涨的比平常要红上不少。
“你在乎，是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不想让我去，好，我问你，若是换做你被选择，你会如何？你会置自己于不义之地吗？”
屈胖三抿起嘴，眼神仍飘忽着，“十三不能这么没良心吧，我前两世可都死的不明不白的，这一世的人身可是我凭实力拿回来的。我可不想再被人算计了，哪怕那个算计的人是他也不行。”
听了这不知所云敷衍的话，李梦生的火气又升了几分，语气亦多出几分讥讽，“那看来之前在仙境里以命相博的人不是你了。”
屈胖三小声嘟囔道，“那不是没办法吗，不玩命，大家伙都要搭在里面了。”
“你是这样说，轻生的事却是一样没少干。”李梦生不想提以前的事，奈何这人此刻的言行，总逼得他去回想起那些早已被埋藏的回忆，以及某些不可说的心绪。
越是回忆，气血上涌的就越发厉害，平日的自持也已土崩瓦解。李梦生咬着牙，索性还是把内心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你在乎我的性命，可你一去不回踏上死途的时候，又想过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话到最后，他的语气弱了下来。
你离开以后，我不是也过完了余生吗。即使遍寻不得，他不也怀揣着遗憾就这么走向了人生的终点吗？既然李道子可以，凭什么屈阳就不行呢。
都是为了大义，凭什么这家伙就可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能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来让他回心转意呢？
这回轮到屈胖三沉默了，他震惊的看向对方，后者垂眼望着他，目里含着愠怒与悲伤。
老杂毛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生气，那很正常。但是这怎么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我……”屈胖三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后知后觉的才似乎明白了对方话中所指，明白了那些于浑噩中度过的岁月，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煎熬与遗憾。他无法想象，故而也未曾发觉。
“……对不起。”他能做的只能道歉了。
李梦生垂下眼，像意识到自己失言一般想要转身离开，却没能走成。
屈胖三起身，他还是孩童之身，故而身高有点不够用，索性踮脚能够到对方的脖颈，于是便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渴求似的搂紧。
“我只是想珍惜眼前人嘛。”他拾起对方散落在颈侧的一缕黑发摩挲着，情感得到回应的喜悦，让他的语气不自觉的轻柔，“我也不拦你了，只是你这条命得之偶然，我修来这一世也是来之不易，咱们两个都惜命一点，好好的活个寿终正寝不好吗。再不济，也至少一起死在仙境里，如何？”
“我可不和你死在一起。”
李梦生心中还有余火未消，然而怀内的触感和热度，却着实让他发作不起来了。他静默的听着对方在他耳边呓语似的说话，直到最后方才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了。
屈胖三乐着松开他，“我想和你在一起，行了吧？”
李梦生瞪了他一眼，转身推门出去了。
屈胖三在后面笑的灿烂。老杂毛还是这熟悉的嘴硬模样，他放心了。
而且令他没想到的是，老杂毛居然有这么在乎他？结合昨晚的信和画，屈胖三突然又想去翻翻桌上的旧纸堆了。
然而还没等他动手，屋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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