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西北有梅树，上与浮云齐
梅遇春仰起脖子，将壶中消骨一饮而尽。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
老人相信梅遇春，但并不全是因为相信梅遇春。
他其实不喜欢梅氏，但梅氏三百年风骨。
他信！
“你的酒没了，晋酒取之不竭，可愿一饮？”
“固所愿也！”
所谋半生的事走漏了消息，老人心头却很快活。
二十年了。
从二十年前开始，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坦率的同席对饮，虽然眼前只是一个小儿。
“前辈，我有一事相问。”
老人微笑颔首。
“何事？”
“前辈春秋国战前便已是豫州军副将，想来对我梅氏之事应该有所耳闻。王祖父去世前曾说他与一齐姓之人对弈，却是惨败，我不明用意，只是每每问及，皆无所得。”
老人提着酒壶的手忽的一滞。
眉头紧锁。
“齐姓之人？”
“是，王祖曾唤之棋疯子。”
老人眼中划过旧日之事。
棋疯子，齐疯子……
这个人他依稀有些印象，但却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是三四十年前的人。
“抱歉，老夫不知。”
梅遇春点点头，想不到连安国君也未曾听闻过此人。
依旧是迷雾重重。
他想起了云梦幕阜山。
大爹爹既然要自己前往幕阜山，想必在那儿，自己会解开一些疑惑。
随州事已暂毕，自己只需传信回岐便可。
他急切地想要去到幕阜山。
“前辈，我尚需赶赴云梦幕阜山，既然此间事毕，便向前辈请辞。”
老人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却被梅遇春唤醒。
“原本想与你再喝几壶酒，既然你还有事，那便去吧。”
梅遇春站了起来，稽首一拜。
“晚辈返岐之时，必与前辈一醉！”
老人同样站起身来回礼作别。
“若那时老夫还活着，当取百斤消骨，谢你盛情。”
梅遇春大笑不已。
山长水阔。
梅遇春带着狄破远去。
从红庙镇开始南下楚国夏城，然后一路西南。
……
老人还在庙前，自斟自饮。
他今天谈兴极佳，酒兴更佳。
白布麻衣的年轻人从庙里走了出来。
轻轻挥手。
小庙周围的树上忽有惊鸟高飞。
“父亲，你真相信公子遇春？”
老人摇摇头。
又点点头。
年轻人若有所思。
“父亲，他说要去云梦幕阜山，汉国唯一的王储不远千里去那里究竟是……”
话未说完，便被老人打断。
“幕阜山？”
年轻人有些惊诧，莫非父亲先前没有听到？
自己在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人手里的酒壶掉在酒案之上，仍自怔然。
云梦？幕阜山？棋疯子？
久远的记忆从尘封中唤醒。
那时他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童子……
正好跟梅遇春一般大。
那年之后的春天，天子驾崩，新天子方立，正是退位的那位天子。
许城送别。
“父亲，你为何要去荆州？”
父亲一身戎装，蹲在童子的面前，大手抚摸着那对一向爱不释手的羊角辫，眼中有些许不舍。
“有个姓齐的搞风搞雨，想让九州不安生，那我们许城也安生不了了，那默儿就安生不了了，这父亲可忍不了。父亲要去一趟荆州，去幕阜山把那个姓齐的宰了。”
羊角辫童子没有听懂，但觉得父亲此去很危险，他小手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袍脚。
“父亲，能不能不去呀，我怕。”
父亲带着温柔的笑，摇摇头，缓慢而坚定。
“默儿还小，不懂，长大就懂了。雍都的天子要崩了，下个天子也许还会一样的薨逝，他们都能去死，父亲是汉室的臣子，不得不去。”
羊角辫童子似懂非懂，轻轻松开父亲的袍脚。
“父亲，那你要快些回来哦，我的生辰要到了。”
父亲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玉蝉，递到童子的手中。
“默儿的生辰父亲不会忘记的，只是父亲恐怕赶不回来了，这个玉玦是默儿加冠之后才能佩戴的，父亲现在把它送给你。要记住，君子不畏死，但行其道也！”
“这可是咱们的天子劝诫父亲的话哦，父亲也送给你了。”
父亲起身大步离去。
童子身后的夫人已泣不成声。
童子恍若未觉。
残阳如血。
……
老人从怀里取出那只玉蝉。
有泪如倾。
长大后他才知道父亲那次乃是去赴死，那枚玉蝉乃是生辰礼物，而那句话，却是父亲提前给自己准备好的加冠礼物。
君子不畏死，但行其道也。
自己以为是天子让自己的父亲赴死，后来那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天子退位，自己马上便催动姬奭自立，其中不无怨憎汉室的原因。
虽然他知道，这一切跟那年才上位的年幼天子没有关系。
当年的羊角辫童子已经变成垂暮老人。
可梅氏的人，又去了幕阜山。
他不知道那位孤独躺在狐岐山顶的同龄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才五岁的孙子赶往云梦，就像不知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去云梦赴死。
姓齐的还在吗？
他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他知道的是，姓梅的还在行那条道。
他屈膝跪地，朝着狐岐城的方向。
左手按右手，手在膝前，头在手后。
缓缓叩倒，稽留多时。
……
麻衣年轻人心惊肉跳，连忙跪在父亲身后。
天子古礼。
春秋不用。
他不知父亲为何如此，但他决不敢继续站在地上。
老人许久才站起身来，看着跪倒在地的儿子，他仿佛明白了当年的父亲。
“古鸿，你去，追上公子遇春。”
麻衣年轻人抬起头。
“父亲，之后呢？”
“追随他，至死方渝。”
“可是父亲……许都的事……”
老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许都的事就此作罢，为父另有打算。你此去，公子遇春便是你的主君，告诉他，姓古的愿随他与棋疯子一搏。”
石破天惊！
年轻人站了起来，不可置信。
老人摸了摸他的头。
五十多年过去了，仿佛又是一个轮回。
老人蹲下身，将手里的玉蝉系在年轻人的腰间。
“鸿儿，记住了，君子不畏死，但行其道也。”
他笑着挥了挥手。
年轻人带着眼泪和满腹不解，转身南下。
老人欣慰地笑了笑，望向了方才稽首的方向，目光悠远。
西北有梅树，上与浮云齐。
……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
老人相信梅遇春，但并不全是因为相信梅遇春。
他其实不喜欢梅氏，但梅氏三百年风骨。
他信！
“你的酒没了，晋酒取之不竭，可愿一饮？”
“固所愿也！”
所谋半生的事走漏了消息，老人心头却很快活。
二十年了。
从二十年前开始，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坦率的同席对饮，虽然眼前只是一个小儿。
“前辈，我有一事相问。”
老人微笑颔首。
“何事？”
“前辈春秋国战前便已是豫州军副将，想来对我梅氏之事应该有所耳闻。王祖父去世前曾说他与一齐姓之人对弈，却是惨败，我不明用意，只是每每问及，皆无所得。”
老人提着酒壶的手忽的一滞。
眉头紧锁。
“齐姓之人？”
“是，王祖曾唤之棋疯子。”
老人眼中划过旧日之事。
棋疯子，齐疯子……
这个人他依稀有些印象，但却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是三四十年前的人。
“抱歉，老夫不知。”
梅遇春点点头，想不到连安国君也未曾听闻过此人。
依旧是迷雾重重。
他想起了云梦幕阜山。
大爹爹既然要自己前往幕阜山，想必在那儿，自己会解开一些疑惑。
随州事已暂毕，自己只需传信回岐便可。
他急切地想要去到幕阜山。
“前辈，我尚需赶赴云梦幕阜山，既然此间事毕，便向前辈请辞。”
老人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却被梅遇春唤醒。
“原本想与你再喝几壶酒，既然你还有事，那便去吧。”
梅遇春站了起来，稽首一拜。
“晚辈返岐之时，必与前辈一醉！”
老人同样站起身来回礼作别。
“若那时老夫还活着，当取百斤消骨，谢你盛情。”
梅遇春大笑不已。
山长水阔。
梅遇春带着狄破远去。
从红庙镇开始南下楚国夏城，然后一路西南。
……
老人还在庙前，自斟自饮。
他今天谈兴极佳，酒兴更佳。
白布麻衣的年轻人从庙里走了出来。
轻轻挥手。
小庙周围的树上忽有惊鸟高飞。
“父亲，你真相信公子遇春？”
老人摇摇头。
又点点头。
年轻人若有所思。
“父亲，他说要去云梦幕阜山，汉国唯一的王储不远千里去那里究竟是……”
话未说完，便被老人打断。
“幕阜山？”
年轻人有些惊诧，莫非父亲先前没有听到？
自己在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人手里的酒壶掉在酒案之上，仍自怔然。
云梦？幕阜山？棋疯子？
久远的记忆从尘封中唤醒。
那时他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童子……
正好跟梅遇春一般大。
那年之后的春天，天子驾崩，新天子方立，正是退位的那位天子。
许城送别。
“父亲，你为何要去荆州？”
父亲一身戎装，蹲在童子的面前，大手抚摸着那对一向爱不释手的羊角辫，眼中有些许不舍。
“有个姓齐的搞风搞雨，想让九州不安生，那我们许城也安生不了了，那默儿就安生不了了，这父亲可忍不了。父亲要去一趟荆州，去幕阜山把那个姓齐的宰了。”
羊角辫童子没有听懂，但觉得父亲此去很危险，他小手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袍脚。
“父亲，能不能不去呀，我怕。”
父亲带着温柔的笑，摇摇头，缓慢而坚定。
“默儿还小，不懂，长大就懂了。雍都的天子要崩了，下个天子也许还会一样的薨逝，他们都能去死，父亲是汉室的臣子，不得不去。”
羊角辫童子似懂非懂，轻轻松开父亲的袍脚。
“父亲，那你要快些回来哦，我的生辰要到了。”
父亲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玉蝉，递到童子的手中。
“默儿的生辰父亲不会忘记的，只是父亲恐怕赶不回来了，这个玉玦是默儿加冠之后才能佩戴的，父亲现在把它送给你。要记住，君子不畏死，但行其道也！”
“这可是咱们的天子劝诫父亲的话哦，父亲也送给你了。”
父亲起身大步离去。
童子身后的夫人已泣不成声。
童子恍若未觉。
残阳如血。
……
老人从怀里取出那只玉蝉。
有泪如倾。
长大后他才知道父亲那次乃是去赴死，那枚玉蝉乃是生辰礼物，而那句话，却是父亲提前给自己准备好的加冠礼物。
君子不畏死，但行其道也。
自己以为是天子让自己的父亲赴死，后来那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天子退位，自己马上便催动姬奭自立，其中不无怨憎汉室的原因。
虽然他知道，这一切跟那年才上位的年幼天子没有关系。
当年的羊角辫童子已经变成垂暮老人。
可梅氏的人，又去了幕阜山。
他不知道那位孤独躺在狐岐山顶的同龄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才五岁的孙子赶往云梦，就像不知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去云梦赴死。
姓齐的还在吗？
他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他知道的是，姓梅的还在行那条道。
他屈膝跪地，朝着狐岐城的方向。
左手按右手，手在膝前，头在手后。
缓缓叩倒，稽留多时。
……
麻衣年轻人心惊肉跳，连忙跪在父亲身后。
天子古礼。
春秋不用。
他不知父亲为何如此，但他决不敢继续站在地上。
老人许久才站起身来，看着跪倒在地的儿子，他仿佛明白了当年的父亲。
“古鸿，你去，追上公子遇春。”
麻衣年轻人抬起头。
“父亲，之后呢？”
“追随他，至死方渝。”
“可是父亲……许都的事……”
老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许都的事就此作罢，为父另有打算。你此去，公子遇春便是你的主君，告诉他，姓古的愿随他与棋疯子一搏。”
石破天惊！
年轻人站了起来，不可置信。
老人摸了摸他的头。
五十多年过去了，仿佛又是一个轮回。
老人蹲下身，将手里的玉蝉系在年轻人的腰间。
“鸿儿，记住了，君子不畏死，但行其道也。”
他笑着挥了挥手。
年轻人带着眼泪和满腹不解，转身南下。
老人欣慰地笑了笑，望向了方才稽首的方向，目光悠远。
西北有梅树，上与浮云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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