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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此子可教也(补一)

    年关将至。

    梅遇春随着儒家君子学习棋道已经有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

    每日两竿之时对弈,午后磨剑练剑,这样充实的日子已经过了半年之久。

    梅遇春这段时间可谓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百多盘棋,每一盘都会将他前一夜的种种雄心野望打击得涓滴不剩。

    一种方法一种方法的试,一局棋一局棋的复盘,但终归没能做到破解孟先生的局势。

    还有那白鹤,随着与梅遇春越发熟稔,下手虽然不狠,但却是越来越刁钻。

    每次练完剑术,梅遇春都会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几乎散了架。

    好在它每天都会送来那种奇特的果子,否则梅遇春第二天清晨能不能出现在棋桌上都是个问题。

    梅遇春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大白,惹得它含怒追杀了梅遇春好几天。

    孟老夫子的耐心也在梅遇春糟糕的表现中逐渐消耗殆尽,倒不是说棋,毕竟天元起手的下法梅遇春短时间之内把握不住,赢不了自己乃是常事。

    可最让老夫子难受的是,随着梅遇春看他做饭久了,便学会了做些菜,但那番味道委实让老夫子吞不下去。

    而且每次煮粥总是如同初次一般,孟老夫子没奈何,又亲自操刀做了半年的饭,这让他这位学宫君子脸上很是无光。

    但看着其它事情上天赋颇高的梅遇春,他甚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不愿意做饭而刻意为之。

    直到后来他跟进了厨房,看到无论做多少次仍旧手忙脚乱的梅遇春,也只能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他的棋越来越犀利,杀伐之气也就越来越重。

    梅遇春对弈之时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原先的棋路也开始逐渐不自信起来。

    孟彟对这样的情况心知肚明,但却视而不见,反而是变本加厉。

    他已经六十岁了,饱经世事的儒家君子很清楚自己的这个不记名弟子将会去做一件怎么样的事情,若是这点小小的挫折都经受不住,还是不要送死为妙。

    ……

    今晨的梅遇春来到了棋桌前。

    但他却没有像往日一般坐到孟彟对面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去,他有些倦了。

    梅遇春原本便算是个清瘦的孩子,半年下来,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眼中早已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他打算向孟彟先生辞行。

    并不是说梅遇春就此遗忘了大爹爹的遗愿,而是日复一日的折磨,他终于醒悟过来。

    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国手人物,但绝对不是什么臭棋篓子,怎么会在先生的手下败得如此彻底?

    其实说到底,是自己陷入了先生设计好的棋局之中。

    从第一天开始,从先生让自己落子那一刻开始。

    他知道先生的棋力高于自己太多,而自己每每开局都是严格按照第一次与先生打谱论棋的局势开盘,即便天元布局乃是双刃剑,但也没有如此一面倒的道理,而且甚至随着局数的增加愈演愈烈。

    说到底,自己陷入了一个局中。

    一个由先生所设,而自己却义无反顾的踏进去的局。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曾与安国君随州对弈的沉稳与自信在这半年间慢慢消失,对自己的棋力开始有了怀疑。

    因此,他要下山走走。

    “先生,弟子想要下山。”

    孟彟抬头望向他,笑道:“怎么,梅氏的公子遇春坚持不住了?”

    梅遇春弯身拱手,语气恢复了以前的坚定:“先生,旬日内弟子即回,届时再与先生对弈,必可胜之。”

    没想到老夫子却是摇摇头,道:“看来你悟到些东西,不过你既说返回之时能胜我,那我便不能允许你下山了。若是胡吹大气便也罢了,若下山果能如你若言,我为何要给你赢我的机会?”

    梅遇春懵在了原地。

    你不是先生吗?

    还带这么欺负人的?

    在梅遇春的预想中,以先生淡然的性子,应该是微笑颔首让自己离去才是,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况。

    “先生,我想起了一句诗。”

    孟夫子微笑示意。

    梅遇春恨恨的望着先生,道:“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孟夫子没有恼怒,反而一反前时的开怀大笑,面有解颐之色。

    “遇春,你可知世间本没有公平可言。所谓礼义之学,中庸之道,不过是强者之于弱者,富者之于贫者的欺人之语罢了。若以巧言可定成败,颜便算不得厚,而是大气魄了!”

    “就如你公子遇春想着拯万民于水火,至不济也欲使汉国辖下安居乐业,而在贫民难民流离之民眼中,你自以为的一片赤诚之言岂非就是巧言令色?”

    梅遇春若有所思。

    的确,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话说回来,就如同那个小女孩的枯骨不正是如此?

    自己虽能将其葬下,可若是她未死呢,自己或许会赠上一些财物,然而汉国有多少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即便竭尽梅氏财富,真的能救得过来?即便救得过来,以后就不会再有吗?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邀法家入汉的意义究竟在何处?法家立法的意义又在何处?甚至于诸子百家、九州千年数以百万计的士子为之奔走的意义又在何处?

    王权功业?

    不是的。

    他还记得夏城里大义发端的医家士子,还有带着理想将生命留在了夏城大乱那晚的几十个士子,他们挺身而出难道就是为了名传列国?如兵家杀人无算,莫非就是地狱修罗?

    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包括历代的贤臣明君大义之士,或许初心便是青史留名天下景仰。可那又如何?若在将个人功业置于天下福祉之上,难道便不是大丈夫?

    说到底,天下之事,重行亦重心。

    有识之士愿为天下人计,那是自己的意愿,若是尚有生效,便可称大丈夫。若无,虽难为大丈夫,但难道就算不得君子?

    但若能将心行合而为一,便算得上圣人了。

    梅遇春此刻内心如琉璃一般通透。

    原来先生,终究还是那个儒家君子,他说只教自己下棋与纵横之道,也无错,全看己心如何判别。

    “先生,弟子请教一局?”

    孟彟笑容蔼然。

    “请!”

    他已经知道该如何下这盘棋了。

    原来从一开始便下错了,或者算不得错,只是过于求胜,心甚于行,则必败之。

    落子天元,自知以个人棋力争地必败无疑,便决然以中腹为根基,自然有机会胜之,然而周遭又该何如?

    自己曾说围棋棋盘便是九州,若是只取中心,或者说只求一隅之势,便是赢了又能如何?边角之处同是九州,而自己开盘便已放弃争夺,怀着此心对弈,岂能不令人失望?

    先生之所以要让自己在必败之局不得投子,一直到一子之活路都没有,便是在教导自己了。

    谋天下者,当谋天下分寸;谋万世者,当谋一世春秋。

    既是如此,便是寸土不让,败之何妨?

    黑子第一手,左上星位。白子第一手,右下星位。

    黑子第二手,天元。白子第二手,左下星位。

    黑子第三手,右下三三……

    儒家君子面色不悦。

    心中大悦。

    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