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母亲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在这儿。”白逍鲲失笑，“称朕又或是我，那有什么差别？”
帝师闻言只是轻轻叹口气，他摘下了面具，但银白色的长发还是遮盖住面目，仅仅露出妖冶似血的唇，勾起无奈淡然的笑。
白逍鲲知他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琐节，说这些也只是想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显得轻松，才好讲起接下来略有沉重的话题。
“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母亲——您知道的，深宫嘛，吃人不吐骨头。”
“听说她年轻时很漂亮，是个大美人。”
“她那时备受恩宠，深得圣心……”
“不过等到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宫中早就没了她的画像，我又从来没见过她——”
他斜过身，留一只手倚靠在桌上，另一只手不停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盘。
他低下头，“大家……都说她漂亮，却说不出她具体相貌到底是如何。大概时间太久，再美丽的容颜也没人记得清楚。所以，直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她的样子。”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与我亲密无间的人，可事实上，我们未免……太陌生了。”
“小时候我很不懂事，明明同她一面都没见过，却擅自和父皇说，我很想她。”
“父皇脸色难看地离开，从此很少再来看我。再过不久，抚养我长大的和妃就被赐死了。”
“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说到这，他停顿住，哑然无措。
帝师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上前轻轻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想说自己没事，但回应的表情却不受控制地有些难看。
他也知道自己失态，抚住帝师放在他肩上的手，轻咳一声，才继续说到：
“我母亲背后的亲族无权无势，她本就得了皇帝的宠爱，居然还妄想要诞下龙种——又或许她真像那些宫人所说，平日里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总之她终于惹来了旁人嫉恨。”
“据说其中竟有十数人合谋，买通了太医，在保胎药里动了手脚。”
“她们倒也不想害她丢了性命，只是想要去掉她腹中的胎儿。不料出了一些差错，最终导致了我的早产。”
“当然，我还是顺利地降生，只是她——我的母亲，最后却没能挺过去。”
“后来父皇不知从哪听说到了一些风声，勃然大怒。他本就暴戾，因此查杀了许多人。这件事后，他又专门将母亲生前最为亲近的一位婢女升至妃位，并将我交由她来抚养。”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他是念着旧情才做这样的安排，有不少人担心我的存在会动摇其他皇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是时间久了，大家都能看出他对我有意的冷落。一些宫女太监也都知道我是所有皇子里最不受宠的那个，背地里谈起我也毫不避讳，说是我害死了母亲。”
“直到和妃被赐死……七岁的我失去了另一个亲人。那天的天气阴沉，我哭了很久。”
“宫人把哭累的我抱回寝宫。我迷迷糊糊睡着，梦到了母亲。她慈爱地怀抱着我，即使是在梦里，她的臂弯也让我感到无尽的温暖与安心。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面目，我只好竭力尝试。恍惚间，我看到她模糊不清的面容与和妃的脸逐渐重合在一起……她们在我的梦里似乎成了一个人。”
“在那个梦里，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我为我自己撒了一个谎。它好像一堵大坝，为我挡住那些难言的痛苦。可是大坝决堤的那一刻，一直积压的洪水却带来了更大的爆发。”
“在梦境中，我忽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母亲，我的母亲。我不安地问她，又或者只是有了一个想法而没有去问——她不是死了吗？我太害怕了，害怕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只是一场梦境。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她用和妃的面目说，没有。”
“没有……太好了。我在混沌的梦中说服自己，她一直都在，真是太好了。她抱我更紧，这让我安心下来——她，生有和妃面容的我的母亲，还好好活着，在我出生时死去的是另一个人。”
“梦境总是如此荒诞。但我坦然接受。”
“是啊，虽然她似乎已经死了，但她还活着……因为梦境里不需要讲逻辑。因为虽然她死了，但是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在梦里，我突然如遭雷击。不！她死了！她们都死了！我从梦中惊醒，如海浪般反复起伏的事实终于在浪头最高最猛的时候把我狠狠砸醒。母亲死了，和妃也死了。她们都死了。”
“再一次，我的身边没有人，只有冰冷的床榻。寝宫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曾经我最喜欢的天气却只让我感到孤独与凄凉。”
“我楞楞地坐在床边，也不出声喊来伺候的宫女。我贪恋怀念起梦里不真实的温柔，想要蒙头睡去，却反复睡不着，一次次越来越清醒。”
“我想起宫里的嬷嬷曾说，我的眼睛最像母亲。”
“于是我独自一人跑出寝宫，到华清池旁对着水面想要看看那双眼睛。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可是雨渐渐下大了。水面被雨滴溅起涟漪，我实在看不清。我只是凝望着倒映出的模糊的面容，猜测着与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该有几分相似。我伸手捧起一摊水，水里的那张面孔却逐渐流逝破碎。”
“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人说：七皇子可真是个扫把星，他娘就是被他克死的，现在又害死了和妃，可惜我们这些在和妃底下当差的，就不知道又要被分配到哪位娘娘手下……”
“那人说到这忽然停下来，因为她看到了我。她当时大概惶恐极了，连忙跑到我跟前下跪求饶。那是两个刚入宫不久的宫女，她们哭求我能饶她们一命。”
“其实我并不在意她们的死活。可我还是放了她们，并叮嘱她们往后在宫里要谨言慎行。”
“我想做一个与我那父皇完全不同的人。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我恨他。生在皇家我选不了，可他也从未让我感受过一丝一毫的温情……”
“于是他越是冷漠阴沉，我便越是要热情开朗；他越是残忍好杀，我便越是要仁慈和善；他越是专断独裁，我便越是要虚心纳谏。他要皇子们学习诗书经史，我偏要爱好骑射狩猎；他要所有人对他顺从听话，我就偏要违逆桀骜……”
“说实话，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在位期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至今还有不少百姓怀念他。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当然，他是皇帝，除此以外的身份反而都不重要。”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这头老虎的脾气也太差了些。绝情无心，就该是对他最好的评价。”
“不过如今我倒有些理解他了。身为人间帝王，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具高级的傀儡。他永远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堂堂皇帝，一边受制于臣子，一边受控于仙人，那太可悲了。他真正能支配的无非也就只有那个小小的后宫。”
“至于后来嘛，大家都知道了，七皇子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个，就连朝堂的大臣们也无一人看好他。”
“帝王之家，人人薄情，他们于我毫无亲情可言。唯有我那位皇叔祖待我最好，可他也在我十二岁那年永远离开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我十六岁主动请旨去平定战乱。本以为中间会有不小的阻碍，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父皇竟然答应得那样轻易。”
“当我谢旨时，才发现那是我第一次抬头正视他，从前我只会怯懦地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正脸。那天我忍不住想要好好瞧一瞧，那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结果令我失望，与我想象中的阴狠不同，那只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同时他也在看我，笑容温柔亲切，简直恰到好处。”
“我忽然明白，七岁那年我陶醉地在水里寻找到的那张脸，原来与母亲并不相似。那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帝师闻言只是轻轻叹口气，他摘下了面具，但银白色的长发还是遮盖住面目，仅仅露出妖冶似血的唇，勾起无奈淡然的笑。
白逍鲲知他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琐节，说这些也只是想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显得轻松，才好讲起接下来略有沉重的话题。
“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母亲——您知道的，深宫嘛，吃人不吐骨头。”
“听说她年轻时很漂亮，是个大美人。”
“她那时备受恩宠，深得圣心……”
“不过等到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宫中早就没了她的画像，我又从来没见过她——”
他斜过身，留一只手倚靠在桌上，另一只手不停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盘。
他低下头，“大家……都说她漂亮，却说不出她具体相貌到底是如何。大概时间太久，再美丽的容颜也没人记得清楚。所以，直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她的样子。”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与我亲密无间的人，可事实上，我们未免……太陌生了。”
“小时候我很不懂事，明明同她一面都没见过，却擅自和父皇说，我很想她。”
“父皇脸色难看地离开，从此很少再来看我。再过不久，抚养我长大的和妃就被赐死了。”
“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说到这，他停顿住，哑然无措。
帝师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上前轻轻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想说自己没事，但回应的表情却不受控制地有些难看。
他也知道自己失态，抚住帝师放在他肩上的手，轻咳一声，才继续说到：
“我母亲背后的亲族无权无势，她本就得了皇帝的宠爱，居然还妄想要诞下龙种——又或许她真像那些宫人所说，平日里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总之她终于惹来了旁人嫉恨。”
“据说其中竟有十数人合谋，买通了太医，在保胎药里动了手脚。”
“她们倒也不想害她丢了性命，只是想要去掉她腹中的胎儿。不料出了一些差错，最终导致了我的早产。”
“当然，我还是顺利地降生，只是她——我的母亲，最后却没能挺过去。”
“后来父皇不知从哪听说到了一些风声，勃然大怒。他本就暴戾，因此查杀了许多人。这件事后，他又专门将母亲生前最为亲近的一位婢女升至妃位，并将我交由她来抚养。”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他是念着旧情才做这样的安排，有不少人担心我的存在会动摇其他皇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是时间久了，大家都能看出他对我有意的冷落。一些宫女太监也都知道我是所有皇子里最不受宠的那个，背地里谈起我也毫不避讳，说是我害死了母亲。”
“直到和妃被赐死……七岁的我失去了另一个亲人。那天的天气阴沉，我哭了很久。”
“宫人把哭累的我抱回寝宫。我迷迷糊糊睡着，梦到了母亲。她慈爱地怀抱着我，即使是在梦里，她的臂弯也让我感到无尽的温暖与安心。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面目，我只好竭力尝试。恍惚间，我看到她模糊不清的面容与和妃的脸逐渐重合在一起……她们在我的梦里似乎成了一个人。”
“在那个梦里，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我为我自己撒了一个谎。它好像一堵大坝，为我挡住那些难言的痛苦。可是大坝决堤的那一刻，一直积压的洪水却带来了更大的爆发。”
“在梦境中，我忽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母亲，我的母亲。我不安地问她，又或者只是有了一个想法而没有去问——她不是死了吗？我太害怕了，害怕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只是一场梦境。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她用和妃的面目说，没有。”
“没有……太好了。我在混沌的梦中说服自己，她一直都在，真是太好了。她抱我更紧，这让我安心下来——她，生有和妃面容的我的母亲，还好好活着，在我出生时死去的是另一个人。”
“梦境总是如此荒诞。但我坦然接受。”
“是啊，虽然她似乎已经死了，但她还活着……因为梦境里不需要讲逻辑。因为虽然她死了，但是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在梦里，我突然如遭雷击。不！她死了！她们都死了！我从梦中惊醒，如海浪般反复起伏的事实终于在浪头最高最猛的时候把我狠狠砸醒。母亲死了，和妃也死了。她们都死了。”
“再一次，我的身边没有人，只有冰冷的床榻。寝宫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曾经我最喜欢的天气却只让我感到孤独与凄凉。”
“我楞楞地坐在床边，也不出声喊来伺候的宫女。我贪恋怀念起梦里不真实的温柔，想要蒙头睡去，却反复睡不着，一次次越来越清醒。”
“我想起宫里的嬷嬷曾说，我的眼睛最像母亲。”
“于是我独自一人跑出寝宫，到华清池旁对着水面想要看看那双眼睛。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可是雨渐渐下大了。水面被雨滴溅起涟漪，我实在看不清。我只是凝望着倒映出的模糊的面容，猜测着与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该有几分相似。我伸手捧起一摊水，水里的那张面孔却逐渐流逝破碎。”
“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人说：七皇子可真是个扫把星，他娘就是被他克死的，现在又害死了和妃，可惜我们这些在和妃底下当差的，就不知道又要被分配到哪位娘娘手下……”
“那人说到这忽然停下来，因为她看到了我。她当时大概惶恐极了，连忙跑到我跟前下跪求饶。那是两个刚入宫不久的宫女，她们哭求我能饶她们一命。”
“其实我并不在意她们的死活。可我还是放了她们，并叮嘱她们往后在宫里要谨言慎行。”
“我想做一个与我那父皇完全不同的人。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我恨他。生在皇家我选不了，可他也从未让我感受过一丝一毫的温情……”
“于是他越是冷漠阴沉，我便越是要热情开朗；他越是残忍好杀，我便越是要仁慈和善；他越是专断独裁，我便越是要虚心纳谏。他要皇子们学习诗书经史，我偏要爱好骑射狩猎；他要所有人对他顺从听话，我就偏要违逆桀骜……”
“说实话，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在位期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至今还有不少百姓怀念他。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当然，他是皇帝，除此以外的身份反而都不重要。”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这头老虎的脾气也太差了些。绝情无心，就该是对他最好的评价。”
“不过如今我倒有些理解他了。身为人间帝王，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具高级的傀儡。他永远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堂堂皇帝，一边受制于臣子，一边受控于仙人，那太可悲了。他真正能支配的无非也就只有那个小小的后宫。”
“至于后来嘛，大家都知道了，七皇子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个，就连朝堂的大臣们也无一人看好他。”
“帝王之家，人人薄情，他们于我毫无亲情可言。唯有我那位皇叔祖待我最好，可他也在我十二岁那年永远离开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我十六岁主动请旨去平定战乱。本以为中间会有不小的阻碍，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父皇竟然答应得那样轻易。”
“当我谢旨时，才发现那是我第一次抬头正视他，从前我只会怯懦地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正脸。那天我忍不住想要好好瞧一瞧，那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结果令我失望，与我想象中的阴狠不同，那只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同时他也在看我，笑容温柔亲切，简直恰到好处。”
“我忽然明白，七岁那年我陶醉地在水里寻找到的那张脸，原来与母亲并不相似。那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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