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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4上:难别故友忆新知,菊花柴院鹊来居

    夜间起了雷,下了雨,哗哗啦啦地闹了大半宿,皮日休久久不得入眠,第二日起来时天色已经大明,黄巢的榻上也空了,案子上留了一行字:“喜雨膏春,往拜开云”。皮日休便叹了一声,看来玉蟾并没有理会自己昨晚的那一番话,赵璋此人未必不可相交,但是绝对不可相亲,行不由径者,必致祸殃,赵归真便是明证!或者并不是没有理会,而是不认可!闷坐了一会,外面又起了雨声,便起身出了门,也无他法,只得晚上再行劝诫了。

    李十八娘这客栈其实是就着家宅改建的,原来前庭后院单层两进的房子生改护了三进两层,便没有一处不逼窄。皮日休、黄巢现在的住处在最后面,挨着杂房,近着马厩,这种下下之房店中自然是不款待的。大堂里比晴时要热闹,连阶上也站了不少人。街面上泥水多,不是骑马、穿乌皮靴的,也不便出去。皮日休没有寻着空席,站了好一会,杂役才嚷着“皮进士”过来了。

    皮日休将了两张饼便要往后面去,却有人唤了过来:“足下可是鹿门子?”皮日休将这半老老子打量了一番,旧色窄袖布袍,赤着脚,手中将着油伞,面黑瘦而有刚健之气,虽似贩夫走卒,眉眼却清亮,猜是他店来访的,流矢抬手道:“在下便是皮日休!”老子流矢将伞夹在腋下,抬手道:“河南聂夷中,久闻足下大名,故来相访!”皮日休欢得将手一鼓道:“啊呀,失敬失敬!年来闻长安来了一位大才子,乃孟东野后身,能写‘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又能写‘男儿徇大义,立节不沽名。腰间悬陆离,大歌胡无行’!屡欲相访而不得,不意今日却到了眼前,失敬失敬!”聂夷中道:“区区何足道,岂及前辈‘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腰间插大柯,直入深谿里。空林伐一声,幽鸟相呼起’!”正笑语之际,旁边啪地一声响,笑着走过一人,转眼看时却是一个手中握着大纸扇,着宽大布衫的高大汉子,没几步又啪地一声将扇合上了。

    皮日休也不恼,携着聂夷中的手便往后走。到了房中,皮日休才道:“适才那人姓张名濬,自比管仲、乐毅,也不怨他恼,你我的诗未免寒酸了,又骂了官,他便是官宦子弟!”聂夷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皮日休道:“我这里实在不堪待客,公见笑了!”聂夷中道:“不敢相瞒,夷中尚住在郊外农家!”皮日休道:“怪道无处可访!”说了一番闲话,聂夷中便从怀中抽出了自己的诗卷,皮日休也捧了自己的诗文递了,俩人各自读过,又相互说论了一番,又命题分韵作诗,直到午后才罢。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傍晚黄巢回来时,皮日休还是一身的欢喜。黄巢翻看了一回,却道:“哀苦之声,究竟于事无益!莫说今世无采诗之官,便有,奏闻天子,又如何哉!”便放下了。皮日休一怔,道:“玉蟾,何出此颓丧之语?天下不振,正在我辈——岂非汝之语耶?”黄巢道:“难哉!”皮日休道:“是非兄语,亦非士君子之语!聂坦之年近五十,贫寒不能居城,犹且意气不衰,寻师访友,精勤于业,兄反不如耶?(注:聂夷中,字坦之)”黄巢道:“彼何人哉,乃欲我相师耶?”皮日休又是一怔,道:“彼正直好学君子,兄何乃轻之?”黄巢摆摆手,退坐到了草榻上。

    默了一会,皮日休道:“今日游乐乎?”黄巢道:“不说也罢,我轻聂,汝亦轻赵!”皮日休起身道:“玉蟾,我亦非轻彼,道不同不相为谋,儒道两途,何可共适?且彼道而不安于道,行不由径,必致祸殃!”黄巢道:“我欲入道,可乎?”皮日休又是一怔,道:“玉蟾,何出此言耶?”黄巢道:“我意甚灰,又无颜归见父老,欲逃之也!”皮日休道:“何至于此!玉蟾,汝岂山林之人耶?中道而废,中人之下者也!”黄巢道:“玉蟾,我意已决,今岁不取,便脱此服!”转又笑道:“袭美,无为我忧,我有虎头儿,今日便死亦可下见祖宗于地下!倒是你,茕茕独独,使人忧重!”

    皮日休便不说了,他知道黄巢的性子,一时半会也搬移不动,自己也确实可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要捱在这长安城里,也终无婚娶之可能!吏部选试,不但讲究文理优长,更讲究身言书判,他两试不过,在他自己度来,便败在这“身”上,身不长大,面目老丑,以之治民,也真是有失朝廷体面!第二日雨小,黄巢却没有出去,俩人各自看书。

    唐朝考试设科繁多,自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停秀才科,进士一科便最为贵重,由此途而入仕者,往往位至台鼎。故其所考内容也从唐初的“时务策”一目,先后增加到“帖经”、“杂文”三目。三项分做三场考,第一场是“帖经”,帖经又写作“贴经”,又唤作“填经”,便是贴去经文中的某些字句而填写之。初唐有九经,文宗加三经为十二经,十二经中《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进士科便只考这两部大经,再加上《老子》以及一部史书,史书便是“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这都是记诵之学,算不得难,将书念熟了便差不了。

    第二场是杂文,杂文便是诗赋,诗赋虽非治国安邦的正经文章,可是最能验出考生才学,一是所出之题可以无所不至,二是诗赋有森严的格律,三是诗赋求新,袭人诗句,抄人用词便都算不得好!宰相对礼部所取进士进行审议时,便只看杂文。不过诗赋之才非治国之才,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便将诗赋改作了箴、论、表、赞,有散有骈,行之既久,大概又成了记诵之学,所以文宗在太和八年(834年)又改回了诗赋。

    第三场是“时务策”,共有五道。说是时务,其实若非丧乱之岁考的便是些常务,年年相似,总也相差不远。所以所有考生手里都会有一部《文选》,里面收集了有唐以来状元、榜眼、探花以及名公大臣的对策之文。所以这项便也成了记诵之学,很难验出考生的才略学识来,当然有真才实说仍然可以由此露颖惊人!

    对策、帖经全通,诗赋佳者为甲等;对策能四道、帖经十得其六以上,诗赋无声病者为乙等。甲等入甲榜,乙等入乙榜,名额三十,才多不取,才少可缺,是为两榜进士。

    黄巢自谓最长的是对策,诗赋次之,帖经最下,他不屑做章句之徒,读书不求甚解,但通大义,了会于心而已。《文选》翻过,一篇也不能成诵,最爱看的是三史。诗赋他好的是李谪仙、白香山(注:白居易),王摩诘之诗过于清淡(注:王维),杜工部之诗过于愁苦,皆非他所乐。也许这就是他的病了,袭美最好的便是杜子美的诗,《文选》也是常看的!更或者病的不是他,而是李家这天下,昨日赵开云问他:设使一日身在黄阁,执掌权衡,将以何计去北司之逼?他竟无策可对!赵开云又问他:又将以何计销天下之兵?这个也难言!又问:若不能去北司之逼、销天下之兵,则何以拯济天下穷民?他问赵璋,赵璋却说:兄若不能解,则是无解矣!这也是他今日没有往玄都观去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袭美,总不能让他因自己而分了心。

    吏部试在三月中旬,结果四月初一便有了,皮日休还是没能过,他倒挺洒脱的,说:“无三不破,也罢了!”盘桓了几日便决意往鄂州投座师,却又担心黄巢,便提出让他随自己一道东出,权作游历山川,年底再返长安。黄巢笑道:“我倒想走,奈主人婆何,还欠着她大注钱来!”这也是的,自己是个进士,她不敢揪扯,玉蟾还真不好脱身,便只得罢了。走前一日又到了玄都观,皮日休是想与赵璋见一面,同时有所规谏,可赵璋并不在,观中说三月中旬便往终南山访道去了,回不回转都不知道的,这也倒好的!

    自长安往鄂州,最便的是商州道。出蓝田关至商州,到了均州,一条汉水便可直送到鄂州。第二日灞陵送别,郑綮携了酒肉,三人席地而坐,诗歌唱和,久久不能罢。直到风色变异,有暴风骤雨之兆乃起身登舟。这时,皮日休倒想记一件事来,又跳回岸上,揖手道:“玉蟾、蕴武,我与聂坦之虽只一面之缘,然已定交,愿以相托!”俩人都应了。望着小舟吃灞水送得没了影,黄巢道:“也不知刘江夏可依否!(注:即皮日休座师刘允章)”郑綮道:“师生犹父子,不须多忧!千顷,既别故友,往谒新知如何?”黄巢点了头,袭美知他怜他,非是以聂夷中托于自己,乃是欲将自己托于聂夷中,自己不往便是辜负了。俩人走出没多远,头上趟过两番雷,初夏的暴雨便倾了下来,一头脸的雨水,路也不见,郑綮嚷罢便只得罢了!

    郑綮虽已递了请状,也向他宗伯讨了人情,可是一直没处置,尚书省他还得天天去。黄巢便自己去访了一回聂夷中,寻过去,聂夷中不在,说是伙着几个同伴往终南山访道去了,也不知归期。赵开云也没有归期,不过他若真是赵归真弟子的话,四月二十二日这天是一定会在城中的。

    二十一日这天侵早,黄巢便出了门,昨天受了半日雨,街面上像使犁铧翻过,深浅汩唧,泥泞不堪。行到南坊门,那里却堵了一丛人,过去看时,只见门洞里填了一辆驴车,柴堆得几乎摩了门洞顶,左右也张着,不知是陷了轮还是驴子犯了脾性,死活也摧赶不动了。那执缰的老子鞭子在手却不肯往驴背上去,只是冲门大声喝斥,大概是他儿子在车后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坊坊用的柴薪都是城外的百姓这般送过来的。坊门卒都不在意,只站在边上看着,急着要出坊的却有些耐不住了,噪着那老子使鞭子赶驴。

    那老子揖着手道:“不是这畜生不使力,是那畜生不使力!这畜生性劣,鞭急了老子降它不住来!”人便嚷道:“老子,好瞎口白眼,这畜生不肯动蹄子,那畜生如何推的?儿子不如驴子,好没道理的!”这驴也确实好品相,健壮,毛色油黑,不见杂色,黄巢便上前道:“老丈,这驴多是累了,不如且解下来,众人各伸只手先将柴车拽到一边,如何?”村汉便叹了一口气,朝驴焦喝道:“畜生,还有几步地来?便要磨折死人!”狠下了一鞭子。那驴子却只是扯着颈子叫,四只蹄子浇了铁汁子一般,就是不动。老子赤了脸,将鞭子狠抽起来。黄巢倒尴尬了,又不好说什的,抬了下手退下,要往西坊门去。

    这时,人群里便出来一个短衣赤足的汉子,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夺了鞭子,手一张将人拦在一边,没几下便解了辕轭。老子莫名其妙看着嚷道:“兀那汉子,这畜生主也不认,识你么?”汉子去牵,那驴子果然叉着腿不肯动。这汉笑了笑,紧了下腰上的布带,突地身子一矮,人就到了驴肚子下,胳脯一张,捞住两条驴腿,竟轻易将驴扛了起来。众人便都喝起好来,黄巢家里驴马不少,这头驴少说也有五百斤上下,看这汉子的意态,六七百斤恐怕也不是难事,可了得的,身又不肥!

    黑驴落了地,盘了几蹄子,还只是叉立着叫唤。这边赤足汉子已将柴车给拽出了门洞,黄巢流矢挤着上前喊道:“壮士,请留步!”那汉脚也不停,只是回头张了一眼。追出坊门,人已不见了。后面便有人道:“秀才,你识得他来?”黄巢抬手道:“识不得,诸君可识得?”一个道:“也没谁了,多是左军张季宏!”另一个道:“张季宏没靴没袍么?也不似这人年嫩!”那人道:“那便是张季宏的部曲!”黄巢便不问了,长安城里的秀才是视阉宦如寇仇,唯恐沾染了自己一身清白,他也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