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残唐五代第一部:王风委蔓草 » 章34中:难别故友忆新知,菊花柴院鹊来居

章34中:难别故友忆新知,菊花柴院鹊来居

    到了玄都观,人已归,却不在道观中。第二日再去,知客却说五更鼓响便回衡山去了,说着将抱执的木盒递了过来:“这是真人奉与贵人的!”黄巢一揖接了,也不启看便打转了。回到住下一看,除了书子外,还有两根金蒜,一件三玉连环。书子上写道:“衡山野道赵璋,谨奉书于黄兄千顷足下:夫阴阳流转,变动不居,人情亦往往如是,而兄之于我,何勤勤之厚也!璋无牒野道,罪人之徒,至为不祥,实不足以相亲。今悼祭已了,故敢不辞而别,机缘不尽,当可相会来年。金者,药金也,故人所赠,聊备兄一日之酒!环者,以药金市之,或可解兄一时烦闷,且志当日携手之游!”黄巢看完不觉道:“礼文礼文,正画其人!”叹过,又疑心是袭美与他说过什话,人已归去,却也只得罢了!

    不久,郑綮找了过来,几是手舞足蹈告诉说:“千顷,弟得了庐州刺史,上州,管县五,(注:上州刺史,从三品)庞勋乱前口近二十万,居州极便,俸钱可一文不使,一年便可得钱九百六十贯——九十六万钱,此可谓富贵极矣!”黄巢流矢作贺,郑綮却自嘲道:“鄙吝如此,何似一州之主!”黄巢道:“使天下刺史皆足于朝廷之俸,则天下庶几乎安矣,百姓庶几乎乐矣!”郑綮点头,道:“不敢论天下,庐州五县我必能安之,庐州军人我必能乐之!”

    黄巢击掌道:“好,当作诗以咏此志!”郑綮却推手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时大快,安能作诗!”黄巢道:“无诗,可有酒?”郑綮道:“有哉,明日便走,本月的吃用也省了,宗伯还赠了盘缠!千顷,还有两事相告:你我三人合还主人婆的钱我都还了!我那宅子不肯退僦钱,还有一年之期,便留予兄长读书,权作报答当年拯济之恩,如何?一人二人居倒不窄,又有好菊花!”黄巢道:“如何不好,觊觎久矣!”郑綮道:“那好,现在便走,家中有酒!”

    崇仁坊一是进奏院多,一是贡士多,一是店肆多,其实源头就是因为进奏院多,或州或镇的,大大小小大概有二十来座,为长安诸坊之最,贡士除了少数一部分是自行到京的,其余大多都是年尾时节随着州府的上计吏过来的。落脚的地方是崇仁坊,便也想办法歇在了崇仁坊,于是才有了李十八娘这住宅改建的客栈。郑綮当年是随着郑州的计吏到京的,得了官后他处也住不起,便僦了义成进奏院后面一处小偏院。进奏院吃的是本镇本州的禄米,本来是不需趁这注钱的,可是有空地闲房的,趁了也就趁了,趁了揣在进奏吏怀里也无什罪过,还能结下莫大的善缘,有什不可的。郑綮曾不止一次邀请黄巢几个往宅中吃酒,黄巢也不止一次表示他厌恶这些没品没阶的杂吏,所以还真担心他黄千顷不领这份情!

    这在年前黄巢还真不想拜受,他有缘故的。济阴黄氏,自汉时便一州之著姓,虽成名者寥寥,但绝少奸恶之徒(注:曹州治所在济阴)。可天不悔祸,安史之乱后,藩镇称兵,愈演愈烈,代宗大历十二年(777年),趁着汴宋节度使李灵耀叛乱,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竟一举攻下了曹、濮、徐、兖、郓五州,迁府于郓州以守之,从此直到宪宗元和十九年(819年),整整四十二年都在逆齐的割据之下(注:李正己乃营州高丽人)。黄巢的曾祖便吃括为兵,到他祖父便做了曹州都将,李师道死,他祖父一是惧祸,一是念李正己三代的恩义,便携着妻子逃了。经了几赦,也不敢回济阴,变姓名在冤朐安了家,他祖父手里还有些钱财,勉强能过日子,到了他爷就不行了。

    逆齐亡时,他爷已十三四岁,自小习骑射,也知道割据时青州的海盐是如何运到曹州的,糊不了口,盐又贵甚,天天淡食,一日发了狠,便铤而走险走起私盐来。发家后又贩上了官盐,可私盐也没有断了,杂着走杂着卖,这一段在冤朐知道的人不少。便他自己也亲自勾当过,也因此江湖上颇知道他“白衣黄三”。以王法王条,像他这样的家世便举不了贡士,他使了钱,县里州里便有了名字。为了不惹人耳目,他独自一人先行到的长安,也从来不往天平进奏院去,就怕院中万一有人知道他家的底细给咬了出来——不是他多心,进奏院的杂役也是从本镇将过来的!而义成、宣武、天平三镇的进奏院就在一处,彼此为邻,他如何好答应的?

    不过他现在也不顾及这了,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给咬出来也罢,便断了这念想,落得一身轻快!

    进奏院便是秦汉时的邸,邸者,诸侯王及诸郡朝宿之馆,在京师者谓之邸。邸除了作为州镇官员进京朝奏的居所外,在州镇官员未朝之时,进奏官还负责将本州本镇的情况及时进奏给朝廷,以及将朝廷和其他州镇的情况及时传送给本州本镇,(当然也能为州镇长官行各种合法或者不法的公私事体)因此进奏院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院子,黄巢是没有进去过的,外面看着便像一个衙署,据说里面以着品级、所辖州县,分了大大小小的屋院,大半都空着,州镇官员能进京朝奏且有必要进京朝奏的很少。常年住人便是邸中官吏及杂役所居的偏院杂房,郑綮僦的不是杂役所居而是杂物所居,三合院,在进奏院后面,对着一片树林,离资圣寺不远,能听到钟声,也能隐隐望见金顶。送走郑綮一家,黄巢便搬了过去。

    是夜几不能眠,想当年初入长安,到尚书省疏名列到,递了家状,人地两生一时找不着合保人,见着穿儒服的便胡乱抓撞,那厮们一听他姓黄,又是曹州的,便道:“得非东汉黄允之子孙乎?”再也不肯说多话,扭头便走。黄巢没有想到不是他曾祖、祖父、父亲,而是一个遥远的祖宗(或许还不是)让自己在这长安城里屡受羞辱,转念一想,其实也不足为奇,当今天下所谓势门大族,孰不是兴起于东汉?惜哉,济阴公以一念之差,门衰六百年!(注:黄允,济阴人,俊才知名,郭林宗说他有绝人之才,足成伟器。司徒袁隗一见便欲以女妻之,黄允大喜,其妻夏侯氏无故被休,心中怨恨,请置酒与亲友作别,黄允为之大集宾客三百余人,妇人乃当众揭黄允隐匿秽恶十五事而去,天下皆知,黄允遂废)

    他丧了气,天下的贡士大概鲜有不读三史的,但读过便知道“济阴黄允”,这四个合保人看来是难寻了!不想在状元楼吃闷酒时便有人寻了过来,一看便知是富贵公子,脸皮白细,举止洒脱,一身扬州绫,还随着两个小厮,听口音大概是兖州一带的。一交谈便得了第一个合保人费传古,沂州商贾之家,虽是充贡士来的,却不为考进士,只为长一番见识,听见他用曹州话呼杂役便知道遇见山东乡党了。

    第二日便在广朋客栈遇见了郑綮,正吃李十八娘骂着讨钱,低着头作揖不止。他过去喝开了,了了帐,合保人便得着。皮日休当时与郑綮虽相识,却未相交,他看不上郑五的歇后诗,总觉着滑稽可笑!也确实可笑,“耳闻明主提三尺(歇“剑”),眼见愚民盗一抔(歇“土”)”与“三杯晚酌金生丽(歇“水”),两碗晨餐周发商(歇“汤”)”相去几何?郑綮却极慕他的文章,见有酒肉,流矢相招。四个人才坐下,黄谔便过来了,济阴黄氏,论起来还是他未出五服的叔父,在京已两年了,资用已不足返乡,为人极谨重,恐唐突冒犯,犹豫再三才过来。

    郑綮、皮日休没有提起黄允,黄巢自己说了,黄谔低了头,郑綮笑道:“贵易友,富易妻——光武之劝宋弘也,且只闻夫为妻纲,不闻妻为夫纲,且夏侯氏所为大不善,休之何冤?但大节不亏,其他何足道哉?”皮日休道:“势门大族,五六百年间,罪过大于是者多矣!孰能无过,便身犯之,能改则善莫大焉,又何讥议耶?”郑綮这个“势门大族”也不气恼,笑着点头。费传古道:“我家祖上乃费长房,犹有打鬼鞭、缩地符相传!”说完便笑,这自是编造了,费长房也不是沂州人。

    沂州便是春秋时的费邑,淄青节度使原管六州,其一便是沂州,自侯希逸率平卢军南迁,袭下青州,有淄青,沂州不属朝廷达五十八年,费氏既为沂州大族,费传古祖上应是与逆齐有些干系的,这个到费传古两年后东归也未得解。(注:侯希逸,营州人,其母即李正己之姑母,后为李正己贬逐)

    皮日休出身寒家,少年时便与父扶犁耕田,有唐以来祖上是一官不沾,汩汩于民间。上数五百年到西晋,才有一个由牙门将做到襄阳太守的皮初,对这些袭美是一丝也不讳的。上天生人也奇,将种却诞出了文章才子!

    郑氏不须上数,自古至今,公卿无算,可是郑綮家还真是没落久矣,上数到高祖父也没有做过甚了不得的官,父亲又早逝,全靠族人拯济。因此五人可以算齐肩,气性虽不同,宫商角徵羽,却能和谐成曲!携手在这红尘世界里快活了五六年,而今却孤伶伶地只落下了自己一人,仰孤月,对孤灯,往事历历在幕,如何能成寐的!

    在枕上捱了一夜,五更鼓响后倒有了困意,再醒过来,屋外已是晴光四射,鸟鸣啁啾,十分的闹人。推窗看时,只见数不清的鸟围着门侧那两棵桃树在上下翻飞,或落在墙头草间,笃笃磨喙,或落在墙内菊上,摇枝啄叶,或落在阶除上下,扑跳踱步。黄巢赏看了一会,缓过神来,喝一声便跑了出去。鸟不仅在啄食桃子,而且在糟践菊花。桃也罢了,菊可不行!鸟群也着实吃一惊,扑啦啦地扇起一阵风,都飞到了半空中。

    黄巢自孩提时便好菊,他生于八月十五日,菊开于九月九日,中秋是他的诞日,重阳是菊花诞日,两节挨着,前者似乎是后者的开始,后者是前者的继续。中秋那几日,一家人抟在一起,朝看桂花,夜赏银月,还少不了先期取出的长寿酒,酒中有菊花的香味,她娘告诉他这便是去年的菊花菊枝所酿。似乎是第二天起来便会看到墙下的菊花绽了苞,他爷说这花姓黄,是黄家的花。当它有了朵,黄澄如金时,便是重阳。村中的社鼓便闹了起来,孩儿欢跑,老的也插着茱萸出了门,抱着长寿酒,提着黍蓬饵,载歌载舞,循着菊径,望着菊花,往宝鼎山上去。他祖父说那山是黄帝筑下了,因为在这得了宝鼎。一村人在山上有各种戏乐,待日斜时分,人头插菊花,醉步还家。后来便有了他生涯中第一次醉酒,在宝鼎山上,眠在了菊花丛里,他、菊、酒、山便浑然成了一体。中夜冷醒时,皓月当空,满天星斗,花还是香的,甚至也还是暖的。后来念了些诗书,长了些酒量,知道菊前、酒中、山上皆有道德文章,也知道道德文章里藏着富贵,于是愈发生了情。

    到了长安,乱花迷眼,这情倒淡了不少。此时虽是枝头寂寞,全无香色,看着却分外的眼热。黄巢的心也因之安定下来,饮酒对花,吃饼逗鸟。步月吟诗,卧榻研经,扫院弄帚如枪棒,汲水使担如翘关,心从来不似这般静过。朝廷也无事,每次外出市酒食,他都要着意打听一番的,并没有再听到南诏寇边、山东贼情复炽的话,似乎天下已然太平了,太平今年的对策便难出彩了,《文选》上的那些文章看来少不得要诵上几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