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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55上:摇尾狼借妇动刀兵,张归霸慕义夜行船

    大陆泽这一带,是三镇交界处,府衙没是非,百姓间也是非不断,因此也不见多少人烟,野地里各种荆刺野蛮生长,秋时雨水沤泡下的枯棘败叶,受了些冰雪一时冻住了,一受了力,便即时恢复了它原本的柔弱,踩得不好便半腿的泥,徐唐莒三个也不敢往官道上去,当天行了六七十里路,出了邢州境界,歇在了一处荒祠里。第二天路好走,日昃时分便到漳水西岸了,清河县城便在对岸二十里处,张慎思家更近,在城南甘陵岗上,离漳水不过十一二里路。

    这时楚彦威却道:“哥哥,我先行看看去,张摇尾为了钱浑家也能卖的!”王仙芝道:“倒不至于的,只看尚大三个到了没有!”也不敢从桥津过,韩简毕竟不是个善相识。

    张慎思,浑名摇尾狼,是清河县中一个无赖子弟。清河县东五里便是永济渠,王仙芝几个初往代北时,便是在清河下的船,入城后随意寻一家酒肆歇脚。这厮那日输了钱,衣服也扒光了,穿了条绛色亵裤便撞过桌来,左右要寻些事故。王仙芝见他性虽泼赖,人物到还齐整,又是这块土长出来的,便一味作好,这厮却愈发上欺,最后没奈何,还是采在地上施了些拳脚,这厮挨了打却不恼,也不跑,挣起来便道:“哥哥好拳脚,我唤做张慎思,浑名摇尾狼,性子虽恶,撞着好人也知道摇尾,哥哥们可怜人,赏摇尾一碗酒吃罢!”这便难得了,不是磊落丈夫也行不出来,因此就结识了,一伙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待人真诚的,便是尚二也与他搂得睡得。楚彦威是性子严了些,自从听他说一回输急了,卖了浑家后便一直不喜欢这厮,王仙芝倒真的不疑他,江湖中人,谁都有几个污湿处!

    漳水上有钓舟,作个揖便摇过去了。张慎思的家便是三合土院,当中一个草堂两间土室,两厢各有三间杂房,前面门板也没有,便是竹篱夹着。寻过去,外面也不见人,冷冷清清的,一切都是去年模样,只是愈发显得破旧。喊着走进去时,还是不见人影,灶下是冷的,看了各屋土榻,都有一床布被,便猜知尚大三个是来了的,大概往城里去了。王仙芝安了心,躺了下来,徐唐莒、楚彦威便往灶下生火,身上还有两条熊肉,煮下等人回。

    正寻米,便听得外面有人唤“张大哥”,徐唐莒忙走了出去,只见一个窄袖短袍短靴的壮旺少年走了进来,头上的襆头也裹得周周正正的,毫不生怯地对了眼,便抬手道:“哟!可是张大哥的朋友?”徐唐莒点头道:“敢问公子贵姓,找我那兄弟可有吩咐来?”少年道:“我也姓张,相烦转句话给张大哥,就说张家庄上的张二郎来过了,我兄长说:张大哥要是这般见外,以后万事也别再找上门来!”说罢揖了手,出院子打马去了。

    清河张氏是天下有名的势门,这张家庄看来也是个颇有势力的,也不知张摇尾因什事“见外”,徐唐莒心里便有些不好,尚大三个若平安到了这里,那车与马都在哪里?莫不是出了什事?米还是没有寻到,人也不见回,楚彦威便寻了出去,徐唐莒看着火,一不留神便在柴堆里瞌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是一耳的欢笑,一听,却是尚君长、蔡温球几个在王仙芝睡的那屋里说话,流矢过去了。

    蔡温球一见便搂过来道:“哎,醒了!佛子,我俩个在津头等,没想人都睡到榻上了!”徐唐莒道:“庞哥与摇尾怎的不见?”蔡温球道:“今天才下地踱两步,就随着摇尾往赌坊去了!”徐唐莒又问道:“尚二来没来?”尚君长躁恼道:“说这畜生做什的,没情没义的贼,哥哥伤得恁重,他却甩手走!”都不说话,大概已是说论了一过了。

    便转话问到了马车和马,尚君长道:“总是十二匹马,到这里还剩下了七匹,这里养不得,摇尾都牵到张家庄卖了,价只算公道,不算好!”便要去取了来。王仙芝道:“你将着便好的!摇尾可得了牙子钱?”尚君长道:“得了,不然他拿什的去赌?”正说着话,外面便起了嚷骂声:

    “祖宗哎天爷,不看顾时怎的不收了我走!”

    “我看是使了诈!”

    “哪得诈?张大踩的土,还没人敢翻!”

    一个是盖洪,一个是张慎思,王仙芝便在屋里应道:“这话怕说不得!”张慎思一愣,盖洪欢嚷道:“哥哥到了!”挣开张摇尾扶着的手便往屋里赴,王仙芝垂腿坐在土榻上,见面便道:“兄弟,我也伤了!”盖洪道:“不要紧,哥哥福没享够,兄弟恶没做够,锯也拉不死的!”众人都笑。一转头,看见张摇尾站在门口,王仙芝道:“摇尾!认不得了么?”张慎思一笑,道:“哥哥,我过会再来说话!”身子一转竟跑了,喊也喊不住。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王仙芝便问城中可有什捕人的榜文,盖洪道:“我出入没人拦,合是无事!这事也不大,大不了再走,要紧的是吃饭,钱输了个磬尽,囊空肚空!温球,可有吃的来?”蔡温球道:“怪哉!你恁的旺跳了还指着我吃饭来?”盖洪道:“旺跳个鸟!骂了这一路尸腔子都痛起来了!”

    徐唐莒道:“瓮里没米,罐里没盐,煮了两块熊肉在盆里,也不知能不能吃!”盖洪击掌道:“好!杀人放火的汉,难死了一餐饭,男子无妇,一世不富;男子无妻,终年受饥!这话是说死了!”正说着,外面有了响动,蔡温球道:“妇来了!”齐往门外看时,只见张慎思左手提着一笼鸡,右手搂着个大瓦瓮走了进院子来。身后还跟着个一抽一泣的妇人,妇人鬓发蓬散散的,好似才与人揪打过,见人出来便低头站住了脚。

    张慎思堆着一脸的笑,道:“家中没什招待的,讨了些来!”回头便恶声呵了妇人两句。盖洪蹲在阶上道:“摇尾,这妇人也讨的?”张慎思道:“她唤作司空芳,因她汉子死得早,人都叫她司空房,也不是我的,只是有些情厚罢了。听说王大哥来了,一定要跟来见见,我不答应,便哭闹起来了!”尚君长朝妇人抬了手。这妇人见张慎思显了狗形,胆子也大了,突然就嚷骂道:“雷劈杖敲的贼!谁与你情好?谁家汉子死了?谁又要来见什魍魉鬼怪?”张慎思恼极,左手反手便批在脸上,好一声脆响,妇人便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张慎思放下瓦瓮还要上去,徐唐莒早上来扯住了:“张哥,不兴这样的!”张慎思怒气冲了顶,指着妇人大骂道:“好没廉耻没肺肠的牝埯!你他娘汉子没死时,我予你吃时你怎的便吃?我予你戴时你怎的便戴?我与你睡时你怎的便睡?把予你的没万也有数千,拿这些又低得什鸟?我丁八你祖宗娘,不是看我一众兄弟面上,活剐了你这贱货抛在漳水里!”妇人辩不得,愈发扯发蹬腿的嚎了起来。

    这时篱门外便哭进一个过膝高的小小厮来,口里喊着娘娘便去搬妇人的脸,妇人拧着头不肯理,小小厮发急,回头就窜到了张慎思跟前,抱住腿便咬。张慎思跺着另一个脚怪声怪气的叫嚷道:“咬…咬死人了!”妇人惊得收了声,小小厮抬了头,竟然露出些笑来,磕磕巴巴的道:“阿爷,不许打娘娘!”张慎思吹胡子瞪眼道:“乖儿,谁打她了?她说走得乏了,要歇歇屁股!”妇人骂了一声,得梯便下,蹲起唤儿子过去。张慎思道:“人家的孩儿,我也过过瘾!”众人都笑。妇人抱了儿子起身,径直往灶屋去了。张慎思眨眨眉眼道:“妇人哄过了便要打,打过了便要哄。我得哄哄去!”众人又笑,看来这妇人与这厮还真是有些情分的。

    楚彦威在王仙芝榻前烧了一堆柴,几个人围坐着说话。不多会,张慎思抱着小厮过来了,在门口放下地,哄他道:“乖儿去外面守着天上,有鸟过时爷将弓射下来把你耍!”那孩子便跑出去了,也是哄鬼,外面天也快黑了,哪得有鸟的。

    尚君长道:“摇尾,我看着这是你的种,错不了!”张慎思坐下来,悄声道:“我也觉着是来!”王仙芝道:“既是怎的不自己养着?”张慎思道:“哥哥,我哪养得活小厮来?倒不如使他随了那缩头鳖的爷好!吃不了肉,糠还是有一碗的。我便是吃糠长大的,没什不好!”尚君长道:“也是好策!对了,唐莒说张家庄张二郎来寻过你,有话!”徐唐莒说了。

    张慎思看着盖洪道:“你看我为什输得眼绛红?便是为这事!张家庄大郎张归霸这些天娶妇,一早便跟我说叫我去吃酒。他们是仕宦人家,我一身好衣裳也没有,便我不要脸,空手去对得起人家的情谊?来的便是他堂弟张归厚,他家还有一个张归弁——张大郎的亲弟。他娘的,祖上不知积下了多少的阴德,生下三个恁好的子孙!我也信张,却活成了狗!”盖洪道:“你与他不是一个祖宗?”张慎思道:“远了,都出五服!”盖洪道:“那他定要你去?”蔡温球笑道:“张哥是清河人望,自是应该去的!”张慎思道:“祖宗!满县人见我都躲,谁渴着我去?他请我——是年小时缠我教授了几式枪棒。可这他爷张实并不知道,张实这厮现在县里做贼曹参军,我虽不做贼,又好见他的?”

    王仙芝叹声道:“兄弟,我可是贼!”于是将劫持韩简的事说了,问道:“兄弟,可听见了什风声?”张慎道:“风声倒没有,这事体倒不小来,我却没这胆勇的,哥哥不放心,过后我去勾勾张归霸兄弟的话!”蔡温球道:“没有便好,一勾倒勾出来了!”

    这时听孩子在外面叫了几声“爷”,忙起身往外去看,却见一个人影飞也似的跑出篱门去了。孩子却望着张慎思道:“爷,我爷跑了!”张慎思沉着脸蹲下身问:“乖儿,你那爷上没上那阶来?”司空芳端了个瓦盆走出来道:“人家妻小都在这,就不能跟来瞧瞧?这是什肉,盐也不放!”张慎思过去接了道:“看便看,跑什的?鸡也与他留一份!”妇人啐道:“好脸!鸡是谁家来的?”张慎思有些恼,转身道:“罢,你都记着,皮毛骨头也算钱予你!”

    妇人也知道这贼有些寻钱的手段,煮了三只鸡、四条鱼,又回家抱了一小坛酒,饭使桶装了,在草堂上铺排得整齐,喊了一声,便抱着孩子回去了。饮食也不算少的,可谁也没吃饱,张慎思要再出去想法子,吃扯住了。说了一更闲话,王仙芝、盖洪都是有创在身的,便睡了。最后便只剩下了张慎思、尚君长、蔡温球三个睡足没吃足的,尚君长便问起张归霸娶妇是哪天,说道:“你要钱做衣裳,送礼,如何不说出来?我这手里还拿得出,你不说,我不知道,哥哥听了便得骂我重财轻兄弟!”张慎思道:“哎呀,不相干!我是将不得钱,今日酒肉钱也输了么!我也不想去,衣裳最好人也知道是我张摇尾!你抓的钱,一伙兄弟要以着安身立命的,我好意思将了去赌?”

    说话到二更,三人还是没睡意。蔡温球便道:“走,看看你张教头的棒!”张慎思取了三根棒出来,分把了,跳在院子中心便呼虎户地使展出一路棒来,可谓跳纵如鸟雀,扑打似虎狼。尚君长叫好,蔡温球便下了场,两条棒就搅在了一起。

    王仙芝这伙兄弟,枪棒刀弓都是来得的,若论武艺长短,则季逵是第一,天生神力,一身铜皮,两柄腰刀在手,便是鬼神也拦不住;第二便是盖洪,有马有杖,便飞得起来;第三便是王仙芝,在江湖上走了半生,枪棒上便没逢过敌手;第四尚君长,枪棒上次于王仙芝,刀也使得狠辣;第五现在得数尚君让,这厮诸器皆能,那股狠恶之气谁也不及他;第六楚彦威,能骑射,也能短刀步战;第七徐唐莒,也是诸器皆能,只是善守不善攻;第八便蔡温球了,他射术最精,故人唤他秋蚊子,枪棒上也有,只是使得太死,一下便是一下,不知变化。

    张慎思的棒却是猾贼,人又比棒更猾贼,既不去赚破绽,得了破绽也不抢,只与蔡温球头撞头、牙咬牙,便敲得一院子都是梆梆之声。正热闹时盖洪便骂了出来:“闹什鸟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抢了尚君长手中的棒下阶道:“来,来!”两人收了棒,都笑。

    这时,篱门外有了火光,张慎思喝问一声,提棒上前看,却是张归霸的父亲张实,流矢开门道:“阿叔,恁寒的夜,可有急事?”张实也不下马,道:“张大,你身后那三个可是王仙芝一伙?”张慎思便发现不好,外面似乎还随着兵马,便咧嘴笑道:“什的王仙芝,都我爷娘两边的亲旧!”张实道:“如此便好,唤他们几个随我县中走一遭,问些话便送将出来!”将马往边上一带,便冲进来两队拽弓扯箭的军卒。

    尚君长三个也站着没动,张慎思急得一脸赤红,紧攥着棒子嚷道:“阿叔!一根藤结的瓜,奈何却要相逼来?”张实道:“张慎思,你要捍拒官司么?”尚君长见没法,一百张弓看着也抗不得,便丢棒在地道:“行得端正,哪里去不得!”便走了过去,盖洪俩个随着。张慎思要随了去,张实挥退了。

    这里才没了影,王仙芝三个便都出来了,楚彦威道:“哥哥,事漏了,不如就抢过去杀一场!”张慎思道:“慢来!哥哥,我去寻张归霸说情面!”楚彦威道:“只听说过子从父,没听父从子的!”张慎思道:“祖宗!张家的事我不清楚?”王仙芝道:“果是事漏了,人便合押着往魏州,到时再劫不迟的!”张慎思抢过楚彦威手中的刀,便往门外走。徐唐莒嚷问道:“哎,做什去?”张慎思头也不回地嚷道:“杀双人!”王仙芝流矢使了徐唐莒、楚彦威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