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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5下:别故人千里归途,见英雄皆为过客

    张睦听了也咂了舌,物什讨不回,便少不得责在自己身上!便揖着皮日休随他去找李、张两位内监。一众人进了门还没立住脚,那妇人嘴的李内监便长声道:“哟!赔礼的来了。”这厮正吃酒,濡了酒的嘴唇显得愈发红艳了。张内监翻腕张合着箸道:“毕竟是翰林,能不知礼数?”说着,又吩咐张睦道:“小子,备两匹好马,将料喂得饱饱的,酒够了吾家便上路了!”张睦应着,看了看皮日休,意思是要皮日休发难,他再从中间调解,却不知道仕宦的气性,与内监多交一语也是污的!

    “汰!呆愣着做什!”

    张内监呵道,又皮笑肉痒的望着皮日休道:“你也恁的老丑了,如何娶得恁样一位小娘子?这般,唤出来与吾家唱支曲儿,本使与她些缠头如何?”皮日休三个脸皮都赤了,张睦怕捱出傍的事故来,流矢上前拜下道:“骠骑爷,小人再来讨个恩典!”二阉吃着问了,案子一拍,即时就发起怒来。张睦惶恐伏在地上道:“骠骑爷爷再张张手,小人小孩家便过去了。小人的阿爷久病在榻,小人又如何赔将起来!”

    那张内监也不理会张睦,跳起来指着皮日休便骂道:“好不作恶的穷贼虫!你少了首饰、钱帛,本使还少了钱帛、首饰,不是你侵晨一并摸了去?两片嘴子须不是夹在腿下,没来由来撒尿吐沫!”李内监道:“张小子,你去将马备好了,他诬你时,你便与他告官。闹大了,往扬州府来,咱浼着监军爷爷与你做主张!”郑准走上前道:“有没有,搜搜便知!”张内监睁目大呵道:“你敢!”便去墙上取马鞭。郑准嚷道:“怎的不敢,翻着了便是贼!”见床榻上放着偌大的花布包袱,便抢了过去。李内监拦不及,张内监将马鞭取在手里时,包袱早已吃解开了。皮日休一看,钱帛不说,那一套首饰可不就是腾氏的嫁妆!

    腾文规过去道:“看,不是落在这榻上了,我姊姊也是大意!”两个人便要拿着走。李内监跺脚尖叫道:“反了贼了!快传县令来拿人!”张内监狠劲朝腾文规俩个脑后抽了两鞭,腾文规流矢撒了手,郑准怒了,放下包袱,攥拳要挥。皮日休唤住了,道:“好,报官!”张内监冷笑,一屁股坐在了包袱上。李内监道:“莫说不是你的,便是,你又能怎的?”这话倒是真真的,估计县衙也不会理这桩事,要想拿回只有硬夺了。

    张睦进门前便使了小厮往县衙的,也没有多久,便听到了等等等的皮靴作响,上了楼梯,停了一下,迅速向房间这边过来了。这皮靴的主人若不是生得十分胖大,便是靴底十分厚重。房里众人都张着望着门口,这时楼梯上又多多多的踩上了两双靴子,这两双靴子轻快极了,像是踩在鼓面上。

    门口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张睦眼尖,知道这人穿着公服,忙哎了一声追出去。没想那县吏早转过身退了过来,张睦一头便撞在这黑圆脸的汉子身上。这汉子随手便是一推,张睦咣地一声仰跌在地上。二阉望着皮日休几个一笑,起身坐到案前。汉子一步跨进来,叉开步子,手将腰间的佩刀抽插得铿铿作响。

    “哎!陈叔,你可推得我跌跤好的!”

    张睦认识这人,他叫陈师先,是县衙里拿杖听使唤的,人有些莽撞,相熟后却也有些好性。陈师先也不答话,将眼扫看着众人。二阉作态干咳了一声,意思是招唤陈师先过去见礼,汉子却全不理会,依旧铿铿地拔插着佩刀。皮日休揖了下手,也不说话。郑准过去将整个事情说白了。陈师先听完,走过去抱起榻上两个包袱便走,张内监、李内监急跳起来大嚷,还没追到门口,门外便闪出一人来。这人比陈师先矮半个头,却宽了半个肩膀,方方正正的脸上,生了三绺小须,乍看着就像用毛笔躺出来的,配上一副冷沉沉的表情,显得大有威势。

    “王法佐!”

    张睦流矢恭敬致礼,脸上也轻松了许多。法佐,那这人当是县司法参军的佐吏了!皮日休对他颔了颔首,此公身后还随着一个肚圆腿圆胳膊圆的汉子,这人却没穿公服,像只是个看热闹的。张睦侧身喊了一声:“邹大哥,(邹磬)你如何也来了?”这汉子眨了眨眼,肩挨着陈师先在低声说什么。

    法佐王潮一脚迈进来,将屋里扫视了一圈,走到皮日休面前揖道:“公敢是皮翰林?小人固始县司法参军佐吏王潮!”便拜在了地上。张内监嚷道:“好啊!你那县佐,可也认得我们敕使?”王潮起来,过去揖道:“朝廷职官自有品级,翰林学士流内五品,小人如何敢不先致敬!小人斗胆问一句,二位骠骑身上可有敕命?”王潮的样子还是满谨慎的,黄衣内监和县佐一样,都是未入流品的,当然若是身上有诏旨却是不同。

    李内监鼓着红唇道:“吾家乃淮南监军西门爷(前右军中尉西门季玄)手下驱使,奉命往光州办事!小子,今儿这事你若弄得不乖觉,明儿便拿牒枷你到大府里说话!”王潮揖了揖道:“小人并不敢昧法妄断!”便问张睦:“三位大人的转牒都看视清楚了?”张睦小声应着说:“看了,不假!”王潮点头道:“去取两副纸笔来。”纸笔很快送了进来。

    王潮揖道:“翰林公,且将所失物件条列纸。二位骠骑爷,也烦请逐物写出!”张内监睁目嚷道:“魍魉!你这人间之笔,可沾污得吾家的手?”王潮道:“小人代笔好了!”就是侧案,皮日行飞快将腾氏所失首饰及钱帛数额开列了出来。王潮过去濡了墨,在纸端飞快写上“李、张二骠骑所携物品”。皮日休看了他铁划银钩,大有骨力,且不失章法,不禁点头起来,王潮谦恭地笑了一下道:“家祖也曾忝在王官。骠骑?”李、张两个交头接耳好一会了。

    “听好,莫写差了!”

    对于王潮家祖上那段事,固始人都是知道的。因为王潮的五代祖就是任固始令而在固始安家的。当年百姓为老县公立得德政碑现在也还没断呢。不过他们王家自老县公以下到王潮哥三个这里,是再也没有出过仕的了。但是县中的人都说王二郎(王审邽)兴许能中个进士了,张睦现在也是这般想,王二郎与眼前这个皮翰林气度蛮相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以王家现在的家资,即使再过三世不出进士也受不着冻饿的!

    李内监道:“便是这么些了,还有些谁记得的!”王潮点头搁了笔,喊了一声。陈师先搂着包袱走了进来,王潮道:“唱捋一下!张睦,你来唱名!”张睦便依着单子一件一件念,王潮一件一件拣到床上。李内监、张内监越看越不是事了,一个抢纸,一个冷不防照着王潮背上就是一鞭子,嚷道:“好不寻死的奴才,唱你娘的贱骨头!实话说与你知道,这一床的物什都是吾家抖威风弄上手的!嘿嘿,你能如何?枷了吾家送官?呸!”吐了一口浓的,一脚将人踹开,一屁股又坐到了床上。张睦嘴上也挨了李内监一巴掌。

    陈师先拿眼望着王潮,一脸愠怒。王潮将脸抹了,低头揖道:“骠骑,小人岂敢!”说着便往外走。郑准忙喊了一声“王法佐”,也没应了,三个人一溜烟去了。李内监得意地道:“狗才!莫说‘王法佐’,便是‘王法’、‘王佐’也奈何不得吾家!滚出去!”郑准还要相缠,皮日休挥了下手,都出来了。

    皮日休径直回了房,拿话安慰了腾氏一番,反正手中有转牒,一路到京便没什用钱处。到长安也可寻座师(刘允章)周济,实在不行,也可借贷,得了钱料,慢慢也就调摆得开了。末了道:“苦日子我是惯了的,只是委曲了你。”腾氏抹了泪什么也没说,也只怨自己没心没意的。

    “姊夫,如何不管馆驿要?”临出门时,腾文规忍不住问。皮日休道:“罢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适才的酒饭已远超转牒所许了!”走没多远,张睦从后面赶了上来,手上拿着几个竹笠,揖道:“大人,今年暑气来得早,这些伞、笠用得着的!”说着便将物什分把到郑准、腾文规手上。皮日休谢了,自己倒没留意,这日头确实有些初夏的意思了。揖别了,张睦还随了一段路,又嚷道:“大人,到定城改走水路吧!”(注:光州的治所在定城)

    当天晚上皮日休歇在了定城馆驿,所遇不顺,人也易倦,挨床便睡着了。第二天侵晨,正坐在案前寻思要改走水路,门就响了。却是昨日随着王潮的圆实汉子。汉子道:“翰林公,可还识得我邹磬?”笑着便将一个大包袱推到皮日休怀里,道:“王法佐托我送还的!”皮日休一摸一掂便知道是叫阉官巧取豪夺的钱物,不由地哎呀了一声,问道:“法佐如何讨还的?”邹磬道:“那两个阉官不真,鸟毛比狗毛还长,都吃他骗住了!你看看缺没缺,不缺我便回去复命了!”皮日休道:“岂有此理!法佐与义士之举,日休实感戴无已!”便要留他吃酒,邹磬不肯,赏钱也不要,径直去了。

    财失而复还,夫妇主仆都欢喜不已。郑准纳闷道:“这也蹊跷!如何便是假的?便是假的人不都走了,又如何追上知道的?”腾文规道:“这有什难的,路上按住,一顿拳脚下去,什的不假?”又道:“我看王法佐那脸,便知道他不好撩拨,这不枉送了性命!”郑准道:“未必敢如此!”腾文规道:“未必不敢,胥吏本来就狠似虎狼,况且如今陆有陆贼,水有水贼,便没贼,也有个虎豹豺狼,失了一二个没品没阶的小阉,谁在意的?”皮日休倒没敢往这处想,听了心头不由的一颤。

    皮日休在定城北码头再次下了淮水,四月上旬,便到了襄阳城。从竟陵拜墓折返,郑准将行李搬进馆驿,便拜了回家去了。期程尚宽,皮日休也有意访旧,第二日起来便关取了驴子往鹿门山。离山还有十来里,见了张家的酒招子便下来了,他隐居山上时,入城出山必在此处歇脚的。店中也没什客人,大上午的张老子便在门口日头底瞌上了。皮日休走过去,倒将老子唬了一跳,认清人,扯着便要往店中吃酒。皮日休道:“老哥,先往山上拜了老和尚,回头再来吃!”张老子将头一摇,道:“皮公,亏是遇了我,要上了山便回不了头了!”

    皮日休知道这老子舌头活,笑道:“怎的?处洪和尚化作虎了不成?”张老子道:“对一半!是他的徒弟作了贼,老和尚也吃撵下了山!”皮日休一惊:“他哪个徒弟?”这老子虽爱说嘴,诋毁人的话却是不说的。张老子将他扯到里边席上坐了,筛了酒,一口酒下肚才接了正话:“都说不得的!老和尚是一个囫囵心,知善不知恶。那年徐州大闹,我们这一道却没遭祸,外州的遭难的百姓便过来不少,老和尚慈悲,但凡从山下过往的便予周济!人么便是畜生,哪有草料往哪里赵,寺里便满了栏厩,有些就赖下不走了!当中有一个唤作郭汾阳的,长老看他聪明、有力,便收了他做弟子,大概也是要借他的力弹压人!

    不想这厮是鬼道托生的,头上毛一剃,嘴上毛就长出来了!起先还好,那些混赖作恶的给他打折得服服帖帖的,后来却渐渐打折起寺中的和尚来。与他好的,他说真和尚;与他恶的,他说是假和尚,一律打出寺还俗!”

    皮日休道:“这世间假和尚也不少,打出几个倒也无妨的!”张老道:“什的无妨,他便是要独占寺产,好做他的山大王!”皮日休道:“老和尚便不说话?”张老道:“这厮便呆!先不说话,囫囫囵囵只是念经,待想说话时也晚了!这郭大王将和尚也打贴了,便没了形样,天天伙着几个心腹人吃酒吃肉,搂娘搂女,弄得寺里寺外一片腌臜污秽!”皮日休道:“官府便不管?”鹿门山离襄阳城也不过二三十里路的!

    张老一笑,道:“官都是管民的,哪有管贼的!也不管了,上任于相公(于琮)都说是个罪身子,这任杨相公(杨知温)是诗窠子,哪有心思管山上的事!”作为官的皮日休笑了一下,问道:“老和尚管不了,便走了去?可知走哪里去了?”

    张老吃了一大口酒,手向西边一指道:“薤山承恩寺挂锡去了!老和尚也是没法,说了一句气话:你若不改,要不我走要不你走!郭大王好嘴脸的,说:师傅,我改不了,我要是下山啊怕惊了官府百姓,你老人家慈悲为怀,佛法无边,哪处不是净土?老和尚没了退步,便道:好,我走!你要认我是个师傅,我给你立三个戒条,一不准侵夺山下百姓,二不准劫掠商贾,三不准再用我予你的法名!”

    “这厮可答应了?”

    张老道:“答应了,全答应了!可现在他在山路上设了关卡,说这是他的山,若要上山打柴打猎那先得交了钱,没钱不准上!你看,哪处来的理?”皮日休道:“他真个不下山?”张老摆手道:“他下不下的谁知道,反正上山的少了!”

    皮日休没法,便在店中吃了小半日酒,在左近又转了小半日,黄昏时回到馆驿,郑准已经回来了,眼哭得烂桃子一般。腾文规说他父亲在这里等了半天,见城门要关了才走,还说明天一早再来拜活佛,这话倒有趣,不过郑准随着自己这三年确实是转换了一个人,走在大路上他爷娘望见怕也不敢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