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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6上:访和尚投身虎口,沽勇行遇旧逢怪

    武当山是道家圣地,难见佛寺,武当山脉东端的薤山寺庙倒有几处,其中最著名便是承恩寺,据说原本是隋炀帝长女南阳公主隐居疗养之所,后来施为佛寺,故有承恩之名。隋亡公主死,寺庙衰而不败,一直延续下来。皮日休与处洪和尚是十几年的交情,三年前船下竟陵拜丘墓,不再返船,顺流便往鄂州拜座师,失之交臂,这回近了,却不想错过。船到谷城,才过了午,皮日休安顿好腾氏,郑准跟着,便骑着驴寻了过去。

    今年的日头毒,三月下旬的日头便有些晃人头眼了,行到山道上却别有气象,山风摇荡,百体皆宁;草木浓翠,满目生怡;花开不择高下,鸟鸣不辩远近。郑准大概是才离了爷娘,一路上都没什话,听到山上有钟声传来,蓦然问道:“先生,佛陀与圣人何别?”皮日休道:“佛陀似山果,圣人似禾稼!”郑准道:“一逸一劳乎?”皮日休道:“佛陀亦不易,圣人亦不难!行道不同,居地有异,论其本心,相去不远,皆是劝民向善行善!”

    郑准揖手道:“弟子记着了!”却不由得一叹。皮日休在驴背上问道:“汝何叹耶?”郑准道:“劝百姓向善行善易,劝豪贵向善行善难!如我爷娘,人不劝而自知善;固始二阉,佛陀也好,圣人也好,谁人劝得?”皮日休不喜欢这话,不过也无法辩驳,闷了好一会,才道:“平安,何谓圣人?知其不可而为者也!你大好少年,正当奋发有为,安可道此丧气之语!”郑准低头自罪了两句,便不说话了,他一回家,面对着爷娘,面对着同样苦捱时日的父老兄弟,他能不丧气么?

    山路到了开阔处,皮日休跳下驴背来,也辛苦了这畜牲。没行多远,驴子不知是蛇吓了还怎的,撂开蹄子便窜到旁边树丛里没了影。郑准在家是看管牲口惯了的,知道牲口逃山便难寻,嚷一声便追了上去。皮日休没奈何只得站着等,等了时候,郑准不见,身后倒起了笙鼓,一会,人就过来了。顶在前面的是一个搂抱着香炉的矮瘦老头,花白的胡须塞了一胸。后面是一张朱红大香案,由四个青壮男子稳稳抬着,上面放着几大盆肉食和酒。后面是三个鼓吹,击鼓的那汉身材魁伟,左边眼角有一大块连鬓的青色胎记。还隔了十余步,皮日礼便揖了手。那老子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魔怔怔地往前走。其他人也是斜着眼看他,不说话。

    击鼓的汉子却开了口:“客官,山上险恶,回吧!”皮日休便随在后面道:“壮士,前面不是承恩寺?”青面汉子一边慢节奏地打鼓,一边道:“知道是承恩寺,怎的还敢上山?”皮日休道:“这话怎说?”青面汉子道:“古寺多妖魔,山深藏虎豹!”妖魔倒不怕的,皮日休露了些笑意,问道:“那壮士这是何往?”汉子也露了笑,道:“赂一下妖魔,以安村坊!”

    “这承恩寺里可有一个处洪老禅师?”

    “猪红和尚,牛黄道士都有的!”

    再要问,青面汉子便不说话了。皮日休回头看了看,郑准还是没有出现,太阳已经触山树了,也不管许多了,先到寺中,老和尚在,便依原来的打算在山中歇上一宿,不在就趁早折返,郑准村野中生长的孩儿,人又聪慧,不倒的便真遇上虎豹。

    薤山毕竟是武当山尾端,承恩寺也毕竟是隋家旧物,远望着倒还有些气势,到了近前便大觉衰破,宝顶无光,檐瓦失色,院墙残破,狐鼠乱窜,皮日休都有些怀疑青面汉子所说“古寺多妖魔”是真话!一行人到了山祠门口,停了笙鼓,齐刷刷跪下。那老子便伏地上道:“山下愚民进奉晚膳一案,还望祠中各位大王、道爷、禅师受用!”这唤得也有趣!

    没多会,门里躁腾腾起了人声,皮日休侧身远站在院墙下,看不到人,只听出来的人嚷道:“好老子,你倒是有孝心,抬进来吧!”这声音很粗野,完全不像是个老修为的。那老子站起身来,四个抬香案的起来便要往里抬。这时,另一个声音喊道:“慢着!这抬桌的怎面生?”老子颤声道:“道长,上次那几个给徐大王吓得不轻,手脚瘫软在家,怎的还来的!这几个不是抓阉也不得来的,说不得的软脚种子!”第一个声音便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小心问道:“大王、道长,还是抬到大殿里?”

    皮日休挪了脚,便看到一个高瘦的道士当门站着,另一个声音在门里恼了,嚷道:“抬!抬!”那道士便也退了进去。香案起来了,笙鼓也吹打着随了进去,老子却伛身站在门外。这时,一个和尚跑了出来,对老子合了掌,便道:“老檀越,这是本师的一点意思,还请务必收下!”皮日休流矢喊道:“慧果?”那和尚猛一探头,流矢嚷道:“啊呀!鹿门先生!”皮日休欢喜,流矢迎了过去,这和尚他最后一次见时才八岁,幸好是声音没大变!

    “果然是你,尊师可在寺中?快快领我去见!”

    慧果连忙将皮日休往里面引,只见香案已经入了大殿,鼓没有敲了,笙却变了曲目,五个人都恭立在殿门外。

    “这边!”

    慧果没有入大殿,而是从左边廊子往大殿后面绕去。“先生!”慧果突然压低声音道,“那大殿里的都是堕了鬼道的,我师傅正在禅房里予一个魔王讲书呢!那魔王不识字,槛住我师傅作启蒙先生!且在这檐子下立着,我过去瞧瞧!”便往左边厢房过去了。皮日休这才知道自己是入了贼窟,不免有些肉跳起来,过来时殿中当是看见了,走怕是来不及了。

    慧果还在那窗下贴耳朵,大殿那边便有歌过来了:“我非窃贼谁夜行,白日堂堂杀袁盎。九衢草草人面青,此客此心飞大鹰!”皮日休听到这里倒不禁笑了一下,这是元稹的诗,最后一句本是“此客此心师海鲸”。歌声止住,唱的也过来了,目光如枪,直戳在自己身上。这厮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人物并不十分出色,从头到脚却拧着一股劲儿。手上托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白米饭。

    皮日休忙低了头,偶视先俯,非恐惧也,不以得罪于比俗之人!唱歌汉子见皮日休低了头,便得意地朝禅房里嚷起来:“行哥!听乐吃肉!缓些时都吃鸠盘鬼攮尽了!”喊了几声,没人应。这厮便踱回来道:“老子,你莫不是笑我唱得不好?”皮日休见他无礼,背过身去,只作没听见。

    这时,门响了,里面走出个方脸圆眼的汉子,唱歌的汉子过去把托盘递给了他,又哼唱了起来。那汉子并没有将饭递给慧果,亲自将饭送了进去,听见他在那里说:“禅师,但有事任时,使慧果师傅来唤便是!”语调倒是恭谨不过,皮日休一颗心倒放下了。圆眼汉子转过身来,带着和善的笑在他身上拂了拂,似要说话。吃唱的过去一扯,便搂在一起走了!

    “吉哥,你越发粗野了!”

    “不是我越发粗野,是你行哥越发斯文了!”

    “你怎的又唤徐瑶做鬼?”

    “不妨事,他也不恼!”

    两人还没走没影,处洪老和尚早就迎出来了,皮日休流矢过去了。处洪老和尚先合掌开了口:“鹿门公,十年红尘界,绯衣换白衣,可喜可喜!”皮日休揖着道了几声惭愧,又道:“红尘绯衣,尽是色相!”处洪道:“白衣缁黄,亦非真如!”笑着到了里面,皮日休道:“适才戴发高足是谁?”处洪道:“是佛种!”便要说道王建、晋晖这伙人的来历。才说几人名姓,窗外一暗,皮日休猛然想起郑准来,流矢问道:“这山中可有虎豹?”处洪点头道:“何事?”皮日休便跳起来道:“适才上山时走了驴,随着的子弟去追,一直未返,可有妨碍?”处洪道:“日未落倒好,入了晚就难说!”便起了身,道:“公且随老僧来!”这老子六七十岁的人,脚步却还是很利索。外面已经昏了,乌云填了天,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有雨倾下来的。

    大殿里的笙欢快的响着,才到后殿门口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迎了出来。大殿里已经点上了大烛,吃风摇着,一屋都是凌乱的光影。香案便当大殿中央放着,五个大王围凑在地,屁股底下垫着佛帐。王建与晋晖挨着坐在正位,对岸坐的道士张全真、道僮綦毋谏,这厮也只是装束似道僮罢了,年岁并不小。鸠盘鬼徐瑶独据一端,这人不仅脸黑多褶,眉眼牙嘴也怪,确实有些鬼形的。吹笙的侧站一旁,抬香案、击鼓的都跪在大殿门外,大概是要等着收案子。笙乐和说笑声噪闹,处洪长老、皮日休、慧果走过来时,五人一时都还不知道,还兀自说笑着。

    “八哥,肉也不吃,真要做那老秃驴的徒弟不成?”

    道人道。晋晖道:“嘴臭少言语!”道僮笑道:“吉哥,酒香使鼻闻,嘴臭使舌咂!我道长哥哥的嘴你什时咂过来?”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那徐瑶将手中抓着肉骨往案上一捶,嚷道:“八哥,我知你的意思!”便晃悠着站起来,不知哪里就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胸脯一拍,嚷道:“我取个人心给你下酒!”言语未落,那两个吹笙的人吃了吓,撒退就往殿外跑。众人都笑,鬼脸汉子身子一跄,却看见了皮日休三个,便往跟前撞。

    王建一回头,见老和尚恭立在一边,喊着便跳了起来:“胡乱什的!”皮日休三个流矢后退了几步,鬼脸汉子却脚下一绊,仆倒在了地上。那晋晖也起了身,步子也有些跄。王建去踢徐瑶,案边两个却啪的仰在了地上。皮日休也觉得怪异,这吃的什酒,醉人如此!那晋晖跄了两步没站稳,也跌翻在地,王建去扶,那厮推开,却差点撞到神台上。

    “行哥,酒肉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