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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6中:访和尚投身虎口,沽勇行遇旧逢怪

    话音未落,殿外一个声音应声道:“知道得晚了!”那青面汉子和四个抬香案的都攥着短刀赴了进来,刀身映着烛光,亮得似火。大殿上趟过一阵响雷,王建拾了徐瑶那柄腰刀,呵了声,不退反前,逼住青面汉子,嚷道:“禅师且退!”那青面汉子道:“和尚不必慌,我乃均州将官冯行袭,这伙贼在我均州境内杀人越货,故来奉命来收剿!”王建道:“汉子,你莫不是寻错人了?我等什时去过均州?”冯行袭道:“错不错,你自己心里明白!”便朝同伙递了眼色。王建也不再辩,将手中的刀舞出一个圈子来,大叫一声:“吉哥,都他娘的睁大眼,看八哥耍子!”晋晖背靠着神台坐着,使着力气大嚷道:“好!”

    冯行袭笑道:“好大的口气!”话音未落,王建已挥刀抢了过来。冯青面短刀格住,大嚷道:“崇矩,取刀!”那大脸拖眉的军汉一脚踢翻香案,附在案底的五把腰刀全露了出来。王建眼角瞟到,挡已来不及,而这个青面汉子手上不弱,急切下不得,虚晃一刀,箭步斜冲,直抢身弱脸秀的,这厮与青脸汉子有些挂相,不是兄弟便是子侄。长短本来难敌,这汉害怯,手脚一缓,短刀已吃磕掉。王建拿住他手一拽,没等他挣起,刀已割进了这厮脖子!

    “大哥,救我!”

    王建禁不得大笑起来。而与此同时,瘫坐在神坛前的晋晖却猛呵一声跃起,将鲁崇矩扑翻在地,两人扭着。晋晖毕竟是吃了药的,吹了筋骨,很快就吃压在了地上。鲁崇矩攥着短刀便要往身上搠,冯行袭却嚷了一声“慢着”。王建嚷道:“冯青面,你我一人舍一个兄弟,做一场大喜大悲的道场,如何?”鲁崇矩看向冯行袭。冯行袭刀指着王建道:“你要敢下刀,我剁你们五个万段!”晋晖软着舌嚷道:“剁!剁!便剁!”

    冯行重却觳觫起来,王建道:“也罢了,冯青面,要你们丢刀走你也为难,不如剁了干净,他们肉痛,我们心痛!”目光露了凶光,刀口一紧,冯行重便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鲁崇矩只是恶嚷,刀却没有搠下去。冯行袭默了一会道:“地上三个留下,你二人走!”王建笑道:“我看还是剁了干净!”便将刀子割出血来。

    这时处洪老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念着话走了过来:“千百年来碗里羹,怨深似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劫,需听屠门夜半声!各位檀越,贫僧有礼了!”那淡眉的军汉却猛地一扑,将刀架在了老和尚肩上,恶声嚷道:“你一人走,不然先割了这老禿驴!”便在脖颈上割出血来。慧果着急,要往前去。皮日休拖住他,大喝上前道:“我乃翰林学士皮日休,冯将官,捕贼岂有以无辜相胁之理?”听了这一声,淡眉汉子不由地便松了手。

    老和尚倒是处变不惊,道:“各位檀越,幸听贫僧一言!自己是病,还医自己;自己是刀,还杀自己。枉断众生之命者,是出佛身之血,是断慈悲之种性,生前福寿暗里消磨,死后沉沦刀山剑树!与其沉沦三恶,何如改悔身心!”王建道:“禅师,不是我王八凶恶,是这厮们要害杀我等!”冯行袭道:“好嘴!你不做贼,我来寻你做什的?”处洪和尚道:“过去是非种种,皆如过空之雁,明空之上,踪迹何在!贫僧善相人,两位檀越形貌皆非俗类,若不造作恶业时,便有无边富贵!幸听和尚一句劝,解了吧!”

    王建嚷道:“如何?”冯行袭望着皮日休道:“公既是翰林学院,我等愿奉大人进止!”这厮也贼,竟将这棘手事推给了自己,皮日休一时也犯难,以公自无放贼之理,以私则最好罢手解去。

    这时,处洪和尚道:“翰林非州县断事官,何如客从主便?皮公,便听贫僧处分如何?”皮日休揖手点了头。处洪和道:“冯军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王檀越等所为罪恶,若非前世夙因,则身种之恶因,终难逃恶报。不如且网开一面,予其改过之机,责其三五日内离开山南境界,如何?”冯行袭道:“他肯应时,我便下山!”王建道:“也罢!”他其实早有意回许州了,不然早就往西川去了!

    刀一收,冯行重连滚带爬到了兄长脚前,鲁崇矩起了身,猛然却抛了三把腰刀过去。冯行袭接刀在手,面色凝重。冯行重嚷道:“兄长,杀了这厮!”王建冷眼冷笑,不见怯色。皮日休不由地道:“既有成言,安得食之!”冯行重瞪眼道:“少他娘废话,兵者诈也!”皮日休怒道:“人者仁也!神者信也!”殿上又滚过了一趟响雷,众人都不由地一耸。

    冯行袭终于开了口,道:“罢!王建,你等敢不依禅师处分,鬼神相饶,我冯行袭也不相饶!”王建道:“皇帝的处分我敢不依,禅师的处分我不敢不依!”

    冯行袭对处洪和尚和皮日休揖了揖,朝自己的兄弟们递了一个严厉的眼神,意思便要告辞了。皮日休赶紧上前拦住,将找寻郑准的话说了,便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冯行袭道:“翰林,薤山我等也说不得熟,天将晚,雨将下,也难找寻的!明日不见,再上山搜寻可好?”王建道:“翰林,此事我王建与你去!”扛刀在肩,唱念着元稹的《侠客行》便往外走。处洪和尚道了几声阿弥陀佛,使慧果随了上去。

    冯行袭抬了抬手要走,他兄弟冯行重却猛然抽转身,拔刀便要往张全真头上砍。鲁崇矩一把拽住,冯行袭转了身,赤了脸,一脚便踹了过去,紧着掇香案便往自己兄弟身上砸!鲁崇矩三个要劝,冯行袭怪声嚷道:“谁劝我一并打杀了!”继续抡砸,冯行重先是惊叫,后是大哭,再后来便只是呻吟了!鲁崇矩不忍,飞身护住道:“兄长,罢了罢!”冯行袭呵他不开,嚷道:“废食的猪狗!”一并砸了起来。旁边两个又护上去,案子也散了架,冯行龙一掷,不管不顾,兀自走了。冯行重、鲁崇矩吃伙伴肩起,闷声去了。

    皮日休在旁边好不吃了一回吓,一脊背全是汗,冯行重虽无行,作兄长的如此暴戾也实在匪夷所思!慧果说王建是魔王,那晋晖说黑丑汉子是鸠盘鬼,在他看来,都不及这冯青面!也怪道状鬼怪多言“青面獠牙”!

    天上又过了几趟雷,雨便下来了,很快便有了倾盆之势,随着风势,向大殿内激射。远山很快失了轮廓,眼目内只是一片无边的黑色,到处都在响,哗啦哗啦,噼啪噼啪。皮日休心里忧心郑准,又为以难事累人而自处安逸而不安,徘徊再三,便冲进了雨里。处洪和尚也没有唤住。才冲到院门口,便看见黑里撞过来一人,却是郑准,见了便嚷道:“先生,驴子没寻到,天黑雨大,只得且罢了!”问他可撞见人了,却说没有,从小径过来的。皮日休还要去寻,吃老和尚劝住了,慧果对这一片山都熟,王建更是武勇,出不了事。

    雨下了半夜,一时收尽,三更才过,天上便见了月轮。四更时分,王建和慧果才回来,牵着驴子,说在一处山民家避雨,见那山民说话不自在,便问出了这驴子,又知道郑准曾去过,想着人应该平安,便转了回来。郑准不由地在心中又是一叹,权贵欺人,没想贫贱也欺人,恁憨朴的人,如何能想到的!皮日休当即谢了,心里也愈发觉得这贼不恶,有豪侠之风,又知礼知敬的。

    王建送了老和尚回禅房,到下处换一身僧袍,便着手弄起早食来,三四年了,是得回家了!晋晖酒吃得少,不到五更便醒了过来,见徐瑶三个好好的躺着,很快就嗅着肉香寻到了厨里。

    “行哥,这烧得是人肉还是鹿肉?”

    王建没应口,这厮便抓了一手塞在嘴里,人肉他俩还真吃过,才逃出来时不得路,饥肠辘辘的。王建与他说了,问他的意思。晋晖道:“只怕那三个不肯!”王建道:“你肯便好!去将些钱,往左近山户买些酒来!”晋晖道:“这是吃散伙酒了?”便去了。承恩寺米面油盐都不少,又有猎下的林鹿山猪野鸡,后面山中又有菜圃,黎明时节,各色荤素菜蔬便盛满了十来个大小盆子。晋晖将酒回来,地上那三个也醒了。王建先给老和尚、小和尚送了酒和素菜,又给皮日休送了荤酒。

    大殿里这时也摆布好了,却没吃,都等着。王建一过来,綦毋谏便迎着问道:“八哥,这是散伙酒?”王建也不置可否,坐下便筛酒举酒道:“来!先吃三大碗醒醒肚肠!”张全真道:“八哥,话不说明白,酒也吃得不安心!”王建道:“醒了肚肠才好说话!”先吃了。见四个人都吃了,才道:“綦毋、全真、徐瑶,王建现在问你们一句话,识得王八悔也不悔?”张全真道:“八哥,哪来这话?不是八哥时,我这假钟馗也擒不住这徐瑶吃人鬼!”綦毋谏道:“也趁不着囊中这许多金钱!”

    “好,若是真话时,对饮一碗!”

    綦毋谏也举了酒,他可是“钟馗”的道僮。徐瑶不言语,一双乌黑的手已经直接捞到了肉盆里。王建问他,他不应,再喊,他便恼了,咋咋咋呼呼地道:“悔!怎得不悔?我在邓州水神祠里好好地做我的阎罗王,兽过吃兽,人过吃人,杀死一头,三天不饿,睡便睡,拉便拉,岂不是天阔的生涯!这两厮混赖讹人钱帛,寻着死来,你俩个偏要打那时过,又偏要帮俊不帮丑,帮白不帮黑。砸我的道场,这也罢了!随着你做贼也不亏杀人,却没来由得吃起散伙酒来,是什他娘的道理?”

    晋晖道:“敢情我说的你一句没入耳?不得已么!”徐瑶嚯地跳了起来,嚷道:“昨晚不得已,眼下还不得已?八哥,咱兄弟吃得饱了,五把刀杀下山去,寻着那冯青面,还他一个好看,不比散伙强煞?”晋晖道:“这也是路!”王建一笑,道:“徐瑶,你是说八哥没胆,怕他才应了这口?”张全真道:“八哥是顾念我们四个,这谁也知道的!”

    “不!”王建道,“明白说予你们知道,我是自己想走!全真,你走的地方多,遇见的人也不少,可曾见过白头的贼?”张全真道:“白头岂有力做贼!”王建道:“白头农夫,白头商贾,白头官吏,可有?”张全真道:“何处没有!”王建道:“是了!头白力衰,做不得贼,不是为人所并,便是为官府捕杀!我等现时不老,可要老时也容易!离均州不往西川走,落脚在此,便是有意回许州,寻条正路走!”

    张全真道:“八哥不是烧了赵氏三虎的宅子么?怎还回得?”晋晖道:“许州什时姓赵了?经了赦的事他敢怎的?”綦毋谏道:“那八哥说的正路是什路?买田还是做贾?”王建道:“使钱买军籍入军!”张全真道:“这也不易,也不快活!”王建道:“做贼也不易的!”晋晖点头道:“还有一事来,八哥在许州有个好女子,不回去时,便得吃人攀折了去!”王建笑着道:“一个好女娘!”三四年了,周德权他姊姊没道理未嫁的!

    这话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张全真俩个点了头。徐瑶叹了一声道:“也罢了,我也回长葛去,(长葛属许州)我也有好女娘!”众人不觉一笑。綦毋谏道:“吃人鬼,你哪来的好女娘?”徐瑶道:“我有!只是我识得她,她识不得我。我也不管,我在她宅门前站着,谁敢来娶?”晋晖嚷道:“好!大丈夫当如是!”事情便定了,各回各家,各寻生业!

    吃完酒饭,王建到下处取了一包金银,捧到了老和尚禅房里,处洪正与皮日休围棋,王建进门便拜了过来,揖手道:“禅师,王建无礼撞入宝寺,驱赶群僧,造作诸恶,罪过不轻,还请恕罪!”便磕起头来。老和尚上前扶起道:“阿弥陀佛,檀越但能回头,努力行善,罪恶自消,福报当来!”

    王建又拜下道:“王建自幼无赖,知不得一条理,识不得三横字,今受禅师教诲近年,王建感戴终生,必不敢忘!”又狠磕了三个头。扶起,王建又拜下道:“禅师,王建今番下山,欲投军为朝庭效力,未知吉凶,还请开示!”老和尚扶起道:“公能行此道,则必致富贵!”王建大喜,又拜下磕了头,起来便将金银捧了过来。老和尚道:“檀越既立心从善投军,则此物必不可少,贫僧山居,却百无一用!”王建见他语诚,便也罢了。

    皮日休伙着老和尚将王建一伙人送出山门,相别时节,处洪道:“五位檀越,贫僧欲有言相赠!”王建流矢道:“禅师但言,我等恭听!”老和尚便道:“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心中存善念,刀下无冤魂!”王建拜揖了,一伙五人大踏步去了。

    皮日休拱手贺道:“和尚好神通,降得好大虎!”处洪笑道:“公既喻之为虎,当有放虎归山之忧!”皮日休道:“和尚忧此乎?”处洪道:“一曝十寒,安得不忧?”皮日休一怔,一曝十寒,则和尚是以山上为阳为治,山下为阴为乱了!默默然回到禅房中,那好好的棋局,不知为何乱了,不可复治,只得拾棋归坛。手中一颗黑子抓了许久,也没能着盘。

    处洪道:“举棋不定,所为何哉?”皮日休便将子归了坛,叹一声道:“长老,时事不佳,我一身都是战惧!”老和尚道:“时事不佳,正是菩萨入世之时!”皮日休一笑,道:“菩萨之心我则诚有,奈何无菩萨之神通,今入长安,恐无益于世,徒取虚名浮禄,为天下笑耳!”处洪道:“既有菩萨之心,何惧人笑?既入翰林,何得谓无神通?皮公,不必多疑,但行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