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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7上:迎佛骨上天雨土,杖逆奴谏议苦谏

    “哟!可不是要变天了。”

    佛殿檐子下铜铃才铛了一声,枢密使严遵美瘦长的颈子扭了一下,不知圣人有没有听到。自从枢密使刘行深、韩文约上升中尉,他与杨复璟居此职差不多一年了。圣人近来有些耐不住气性,动辄便怒,特别是在佛堂做晚课时,最忌打扰了,他是生怕风来雨来,闹得是处也不清静!正寻思着,忽地一阵风便灌了进来,怀中的麈尘朝他脸上一甩,珠帘便摇动了。

    严遵美流矢扶过去,轻声向里说道:“大家,起风了!”门又不能合,日间圣人还嫌热的。

    帘内昏色的烛光扑闪了一下,懿宗一身常服趺坐在蒲团上,眼睛微闭着,两手转着佛珠,这一扑闪并没有影响到他。一边的僧彻和尚却将眼睁了,自从皇帝起意要迎佛骨,他的心就再也没有真正安静过,于佛弟子而言,这是莫大的荣耀。可他也知道此事一起,佛与佛弟子又将遭到朝野士庶的许多谤言,此大非佳事,可是他也无辞劝谏!他看了看皇帝宽阔的腰背,心中叹了一下,圣人的心地太过柔弱,这是他佛性的根源,可也正因为此才会为魔障所苦!

    沉甸甸的佛珠一颗一颗地爬上手指堆砌成的高崖,又从从容容地在这指崖上坠下去。懿宗李漼的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佛珠的升降上,口中的佛号也稀疏了,成了一种低低地喃语。

    这真是一个澄滢、静谧、祥和的世界,一切繁杂、苦恼都远远的逝去了。突然檐下的铜铃蛮横地闯入了他的耳内,他的意识开始苏醒。似有无数只手在一瞬间抖开了无数的画卷,女儿的形象再次出现了,或作婴孩,或作童稚,或作少女,或已及笄,或已下降,或卧于病榻,或幽于棺椁,或墮于地狱!檐铃响得愈是急剧,珠子转得愈是急剧,他心中变幻的画面便愈发的可怖,他想停下来却无法停止,猛然啪的一声响,似是骨折筋断,画面随之!

    “阿弥陀佛!”

    看着满地跳窜的手珠,僧彻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李漼睁开了眼,头额上满是汗珠,望着老和尚,望着庄严的佛像,他的心神很快就重新安定下来,拾起了蒲团左近的几颗珠子,他站了起来,上了一炷香,然后对老和尚行了佛礼,道:“明晨道场斋戒,有劳上师了!”僧彻流矢还礼道:“此乃小僧职分!”

    李漼出了昭德寺,看着初月单弱如舟,风云肆卷,欺压天地一片晦暗,便不由地又想起那些幻景来,也不知从何时起,他总会将女儿与地狱想在一处,也让他辨不明是自家心造还是如何的!御辇在咸宁殿停下时,雨便下来了,倒也赶巧,滴雨不沾。

    昭德寺是大内的众多寺庙之一,近着中朝,咸宁殿便在左近,自从懿宗召了僧彻入宫,便再也没有往金銮殿去过,他需要安宁,佛能给他带来安宁。

    第二日,李漼脚才下地不久,严遵美便进来报说,魏王、凉王、蜀王、吉王都在殿外了。李漼流矢唤了宣,几个大的年初搬出了宫,他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了。从卧内转出来,偌大的食案上已陈满各色杯盘,金玉相焕,香气馥郁。李漼也不坐,捧了盏温酒在手,品了两口,四个儿子便拜了进来。

    “儿臣等叩问父皇圣安!”

    魏王李佾领着三个阿弟拜下了。李漼道:“朕安,起来罢!你三个在外宅可好?”李佾道:“回禀父皇,儿臣与凉王、蜀王皆安,便是想念父皇、母妃,不能时时承欢膝下!”李漼点头,亲手递了两盏羊乳过去,问李佶道:“三郎,你肥了不少,还能骑马么?”十七岁的蜀王接盏在手,红着脸道:“能的!”

    “六郎,今日斋戒,空净身心!”

    吉王李保点头道:“父皇遣使往法门寺迎佛骨,儿臣便不曾荤食了!”李漼道:“不须如此,你才十岁,长养身体要紧!你四哥(威王李侃)、五哥如何不见?”李保道:“回父皇,四哥还在早课,颂念《法华经》,一会便到!”却并没有说及李俨。李漼递了一盏羊乳在他手里,问道:“莫不成你五哥也在念经来?”李保低头道:“父皇,五哥还没起。”李漼皱眉道:“他晚上又做什了?”李保便将头低了,不再说话。

    蜀王李佶便道:“儿臣昨晚入宫后,去他宅里望了,人不在,宅里也没人知道人在何处。”李佾道:“押宅使也不知道么?”李佶摇了摇头。凉王李侹缓声道:“父皇,昨日白天五郎倒来过十六宅,问儿臣借钱使,说是玩骰子输了。儿臣没给,一个不留神,倒吃他摸走两件银器。”李佾怨道:“你如何不告我知道!”李侹面无表情,没有答话。

    李漼心情大坏,问道:“魏王,他可也寻过你?”李佾道:“寻过!有时在宅外遇着,他身边是什人都有。提鸡笼的、提鹅笼的、抱蹴鞠的,好些还带着器械,都不成个皇家形样了!”李漼脸上便愈发难看了,也不知一个十二岁的孩儿如何恁的没礼法!李佶便道:“父皇,其实这也不怨五郎,都是那个小马坊使田令孜调唆的!”又是这个小马坊使,李漼流矢张声喊道:“严遵美,着人将小马坊使田令孜拿到内侍省,杖死!”严遵美也不多话,将旨传了下去。这田令孜虽与前左军中尉田全操有些关系,不过田全操已是死人了,而且田令孜如此妄为,也合当此刑!

    李漼与五个儿子用过早点,也没有见到李俨过来请安。出了咸宁殿,郭淑妃便遣人来说,她已将着嫔妃、公主直接往佛光寺去了。半道上又遇着永福长公主,她孤零零的一张辇抬着,因广德公主驸马于琮被贬一事,其他六个妹妹都嫌恶她,望见便绕着走。李漼倒愈发怜恤她,这时唤住,齐了辇。

    佛光寺在神龙殿之西,相比昭德寺它要宏阔许多,适合举行大型的道场法会,三天后佛骨进城后便会安置在这座寺里。因此这座寺里里外外都重新修葺了一番,年久失去了金银铜饰、玉饰、佛幡、幢、帷、帐等等一切可以换置的全部更新了,可谓金碧辉煌,庄严无比。

    “永福,这风起得好啊,看,都飞张起来了!”

    李漼指着佛光寺上空的黄锦旗幡道。永福道:“好是好看,只怕还有雨下!”李漼道:“夏时的雨,不过来去一瞬,不必挂心的。就怕没风,热躁最难当的。”

    两人说着话,不多会便到了。郭淑妃领着嫔妃、公主早迎了出来。僧彻和尚领着他的弟子遥遥地拜在后面。李漼下了辇,一眼便看见了七岁大的寿王李傑(傑同杰)、四岁大的睦王李倚,却还是看见李俨,一问都说没见。严遵美瞻了颜色流矢使人往五王院唤。李漼左拉右抱,将着李傑与李倚率先进了院门。李傑与李倚都是韩国夫人王氏所生,不过他们的生母已经逝世三年了。

    李傑与李俨这个年岁时很像,虎头虎脑,得着机会便要蹦跶几下。李倚与李漼见得不多,被抱怀里还是扭着头寻看自己的保姆。

    “父皇,儿臣知道五哥干什去了!”

    李傑挣开了父亲的手,向摆了半院的蒲团跑去,“寻乐子去了!”李傑青蛙跳荷叶也似,从一个蒲团跳到另一个蒲团上,他这乐子寻得可不比他五哥差。李漼呵了声“别跳”,李傑回头看了下,并没有停下。李漼不由地烧起一股无名之火,呵骂道:“忤逆畜生!”几乎就要奔过去踢打。永福长公主与郭淑妃左右扯住,李傑倒没什么,李倚却“咦”地一声哭了出来。众和尚都到了堂上的法位,低了头。

    这时普王李俨一匹马驰到了寺外,竟一个从人也没带。严遵美流矢迎过去,几句好话还没出口,那鞭子却指了过来:“严乌龟,是你使人拿的田令孜?本王记着了!”说完便跳下了他的六花马,马鞭往后一丢,不管不顾的进了院子。严遵美生得清瘦,背微弓,头圆颈细,颇有龟态,加之性情平和,受父之教,行事谨慎,便有了“乌龟”的浑号,李俨更是唤得勤,并不见多少恶意,只与唤“石野猪”、“张浪狗”一般。

    李倚见有人进来了,一圈人都望着,便不哭了,也睁着水湿湿的眼睛看着李俨。李俨近前给懿宗、郭淑妃、永福长公主等请了安,又上堂与僧彻和尚致了礼,一声不响地拣了个蒲团坐下了。佛门清静地,倒底不是打骂孩儿之所,李漼转了一会珠子,勉强平息了怒火,也没有说什么,挥着众人趺坐在了蒲团上。

    僧彻和尚磬子一响,众僧低喃,受戒的仪式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