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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9下:入翰林归识路径,痴丫头匍匐佛前

    皮日休一个人缓步走出来,日头正午,晒得人眉眼也抬不起来。约好了的退食时才牵马来接,郑准、腾文规当然不在。他倒也不急,寻到皇城太常寺系了名,再缓步往回走,这路径他熟得很,自己一人走过,也与黄巢、郑綮一起走过,现在功名小成,满眼繁华,可心里却有一种孤落之感,而这最没道理,无论牛党也罢,李党也罢,有党便好,有党便有党援,便不孤不落,可他的孤落有很大一部分便来自于党,这些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勒得他浑身不自在,而绝望的是他根本无法回避与挣脱!

    从朱雀大街走下来,玄都观就在左近了,桃花应该还是很红灿的。他徘徊了一会,便折了左走。过了一坊就是靖安坊了,座师应该在宅中。往拜是尽师生之礼,也能得着答案,可那些无形的绳索便会变得有形,他将成为一个正经的党人!最后他还是走进了靖安坊,他是儒家弟子,孔孟之徒,过师门而不入拜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刘允章在安靖坊的宅子还是他祖父刑部侍郎刘伯刍所购,刘家却不是兴于他祖父,而是他的曾祖父刘迺(即乃),发源却是刘迺之高祖父刘武干,刘武干乃太宗宰相刘林甫的同辈兄弟,也是有官的。此后或大或小,几乎是代代有官。其父刘如璠做到了户部郎中,刘迺官做到浙西留后,兵部侍郎。泾原之乱,德宗仓皇出逃,刘迺闻之,悲愤交加,誓不从朱泚,绝食而死。德宗返京,闻之唏嘘,赠礼部尚书。刘伯刍作为忠烈之后,仕途顺遂,曾主吏部选事,死后赠工部尚书。其父刘宽夫进士出身,历官内外,不寿,终于濠州刺史。刘允章亦是进士出身,曾短暂任懿宗翰林承旨,转官礼部侍郎,主选事,慧眼识珠,便取了无根无柢的穷寒仕子皮日休。

    皮日休折戟吏部试,东下往投,师生相见甚是相欢,翌日置酒黄鹤楼,极诗酒之乐。皮日休大醉,刘允章亦醉,判官穆芝隆挑拨激怒,惹得老子拍案大喝,要效黄祖斩弥衡于鹦鹉洲。幸亏崔璞在席,劝之乃止。过后皮日休便知道是穆芝隆惧职为己所夺,鄂州呆不得,便从了崔璞往苏州。这也是皮日休畏见老子的原因,当日老子之怒,便是以为自己轻侮穆氏,穆氏或者犹随在老子左右!

    走到刘宅门口,两扇朱红大门紧合,左右十四杆长戟在架,刃身照日,如缀流火。皮日休正徘着,门便开了,冤家路窄,出来的正是穆芝隆。那厮也是一怔,旋即抬手笑了过来,道:“翰林公,相公望久矣!”流矢往里引。皮日休也不多话,一揖,抬脚便往里走。穆芝隆的脸却没有冷,说笑着引到了中堂,款上茶酒,好不说问了一番话,才道:“相公为迎佛骨,居斋室已三日,我试报之,公请稍候!”皮日休抬手道了有劳,营营青蝇,此人之谓也!

    好一会,穆芝隆出来了,道:“相公说相见日长,不必在今日。问翰林寓处可寻着了,还有什难处。”皮日休抬手道:“烦请复上师尊,学生尚寓在都亭驿,也无什难处,过两日再来拜启!”一揖便走。穆芝隆也不留,送了出来。到了门外,却拜在了皮日休身前,道:“翰林公,芝隆小人,有眼无珠,往日得罪处,还请公恕罪!”

    皮日休怔了怔,没奈何,还是揖道:“成事不说,既往不咎。既醉以酒,不知其邮!日休敢罪公,则置师尊于何地耶?”不知其邮一句出自《诗经》,便是说酒醉之后,不知是谁的过错。穆芝隆是明经出身,自然是懂的,听了这话也欢喜,流矢起来了。便要唤小厮牵马过来,又说对面永崇坊便有宅子租僦,价钱也好,比划着便要携了去看。皮日休也无奈,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且座师心腹悌己之人也吃罪不起,好在现在自己与他已无利害相争,便从他到了永崇坊。宅子也真是不错,价钱也好,穆芝隆又缠着压了一番价,竟就将宅子租了下来。

    “翰林公,钥匙我且拿着,回头使人过来打扫也便宜!宅中有什缺的器物,相公宅中有多的,我都讨了过来!”

    皮日休要推辞,穆芝隆却道:“此亦相公之意,长安居,大不易。相公既荐公入院,一无所助,岂是人情?”果然是座师所荐,皮日休一怔,也没有再说什么,上了马,他也不由地感叹,怪道座师厚信此人,心性虽薄,吏才可不短!

    回到驿中,一番告诉,腾氏自然欢喜。用过饭后,便说到了明日迎佛骨。皮日休本来是不乐意去的,佛家三宝——佛、法、僧,他一无所恶,可是倾府库之财以为佛事他却不得不恶!钟鼓玉帛不是礼乐,佛骨岂是佛,迎佛骨岂是奉佛?但是吃不住腾氏以腹中之子相劝,最后还是转了念头。

    阿萝在旁听了,心里便也做了一番盘算。第二天一早,伙着腾氏送了皮日休出门,她便极力劝说腾氏躺下了。腾氏一来着实也疲乏,二来也是为了腹中的孩儿,便真个躺了,五更过后不久,便起了若有若无的鼾声。阿萝便拎着手脚出了门,便去寻郑准。郑准下处也不见人,却听见他的读书声,寻过去,便看见这小厮圈着后院一角的槐树在踱,嘴里在念着什么“人骑人,伙骑伙”的,她笑着便过去了:“平安,念什的呢?”

    郑准还吃她吓了一跳,道:“没什的,可是夫人有吩咐?”阿萝撅嘴道:“人骑人,马骑马!没吩咐便不能寻你说话么?”郑准一笑,道:“此其非彼骑!男女有别,内外异法。若无事体,平安也不敢往见姊姊!”阿萝瘪嘴道:“你呀便是胆小!来,咱们也迎佛骨去!”便过来扯郑准的手,郑准触了蛇似的一弹,急避道:“姊姊,此非礼!”阿萝也红了脸,道:“那你去不去么?”

    “夫人身边无人,如何去得?”

    “如何去不得?夫人是有孩儿在身,又不是有孩儿在床,又不是孩儿!不过半日便回来了!”

    郑准见她说得疯疯道道的,便道:“恕郑准不敢从命!”阿萝迫一步道:“你真个不随我去?”郑准摇头道:“不去!”阿萝道:“为什呢?”郑准道:“不屑去!枯朽之骨,凶秽之馀,避之犹恐不及!”阿萝道:“我想去!”身子又逼了过来。郑准便不说话,折身便走。阿萝将脚一跺,道:“也不需你,我自己去!”郑准也不管,他可不呆傻,阿萝可不是先生的婢女而是先生的妾妇,她又大剌剌的,没有分寸,惹出嫌话来他可就百口莫辩了!

    阿萝肚里有气,脚下生劲,真个就走了出来。到了街上,天色虽未大明,却都处都是人,老女老小,成群结队,喃的喃,笑的笑,嚷的嚷,跳的跳,热闹极了,胆子便愈发大了。走出不远,看见一架板舆抬过来一个官样的老夫人,从着不少执梃、捧香的男女,便随了过去。人也不怪,一来见她生养得好,笑得又亲切;二来今日是佛生日,佛骨进城,主家一早就吩咐了,不许生事作恶。出了坊,街面上的人愈发多了,香烟缭绕,乐声时至,朦朦昧昧,直似登了仙境。

    板舆向西后又折向北,天色大明时,也不知走到哪里了。香烟不显,乐声不断,人稠得使勺子也搅不动。老夫人发了焦,前面执棒的小厮便敲起人脑勺来:“瞎眼了,敢遮门下相公叔祖母的道!”打得人脑袋做木鱼响,人做鬼叫,血做水流。阿萝也唬了一跳,门下相公她是知道的,却随得愈发紧了。捱了一会,便望见了一角红墙,很高,大概便是皇宫了!心里正欢着,前面却起了喝:“右街戒严,敢阑入者格杀勿论!”百姓都住了脚,街口拦了栅栏,有明刀亮甲的军汉把着。板舆却直接过去了,两边嚷了一些话,栅栏竟开了。

    阿萝眼睛望着东边的皇城,随着板舆进了西边的颁政坊,坊门口便有人候着,就将板舆抬上了东北角的鼓楼前。老夫人下了舆,小厮和婢女就往下走,阿萝也不敢不走,转着眼好不看了一回,开远街上并没有百姓,两边佛幢佛幡间站的都是军汉,一边叠着站三层,皇城一端大概便是安福门,门下站着好些和尚,后面着紫的、着绯的连了片,真个人骑人,伙骑伙。门上旗幡幢盖什的花朵似的凑着,很是好看,最高那面旗子上绣的像是龙,说不定天子就站在那里了!她才下了坊墙下来,便听到上面有人在喊“到了!到了”,她便仰着脸望着笑,晨光照在她脸上,好像佛骨也照在她脸上,她内心的欢愉便满溢开来,泪水也出来了,突然她想起了郑准,泪水便涌得更厉害了。

    “陛下,佛骨入开远门了。”韩文约在懿宗身后轻唤了一声,他今天的精气神都看着不错。刘行深伺候在左,后面是枢密使严遵美、杨复璟,宣徽使张泰、西门匡范。嫔妃、皇子、公主等也凭着墙张望着。

    懿宗点了头,手上数着珠子,面目和祥,气态沉静,大有佛意。在他的位置可以望见西边的开远门,眼未着色,妙音已至,鼓乐低鸣,梵歌高唱。金吾仪仗庄严前引,六宫信女漫撒香花。缁黄披袈前后追随,紫衣天使左右捧侍。七宝香舆来和风,九层金塔引朝光,白玉为床莲千瓣,琉璃为罩光万缕!

    “终于到了!”

    七岁的寿王李傑唤了一声,城墙太高,他和他四岁大的同母弟睦王李倚一样被一个身长年长的宫人抱在怀里,这可不自在,恼得他时不时便要踢踹下地。他属火猪,他五哥属水马,往常都不得安静,更何况是今日这种热闹法,可是怪得很,他五哥今天木讷得很,似失了魂,喊着不应,推着不行,也不知如何了!这时,他又踹着下了地,扯了扯李俨,手在其他几个兄长屁股上飞快拍过,也不只他几个兄长的屁股,宦官的、宫女的、嫔妃的,但他所路过的,他的手便一扫而过。

    “昌宁,下来!”

    李傑直跑到他同母妹身侧才站住,五岁的昌宁公主便也蹭下来,昨天她随着她这个七哥用了些冰镇的果子,结果坏了肚子,现在圆嘟嘟的脸上带着三分病态,看着分外惹人疼爱。两人牵着手,又将李倚也哄了下来,三人便转了头,几个随侍的内侍、宫人流矢跟上。

    “来!你三个趴下,你三个扶着,都着意,跌了本王可难活!”三个内侍头尾相接,胳脯贴墙趴下,李傑又踢踢嚷嚷地布置了一回高低,一脚踏了上去,旋即又跳了下来。扶了昌宁上去,交脱手,又扶了李倚上去,然后自己也踏了上去。安福门内南衙文武官员分左右齐齐整整的站着,前面是紫服、绯服,后面是绿服、青服。背映着朝阳,花灿灿的煞是好看。

    “哇!好好看。”

    昌宁鼓着手叹了一声,她的声音很柔脆。李倚也舞起袖子,嘴里却唤的是“太阳!太阳”,李傑有些不解地瞥了他一眼,骄傲地挺起胸道:“好看罢?”好像朝服也好、朝霞也好、太阳也好,都是因他的转向而才出现的。

    这时安福门乐声大振,佛骨到门下了。李漼手上的佛珠不由地转得快了,口中的佛号颂出了声。郭淑妃的眼睛都在皇帝身上,自从女儿过世后,那串佛珠便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帝的手,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手就很少出现在皇帝的手里,今年以来,她甚至也很少出现在皇帝的日常生活里,他不是在朝堂,便是在佛堂,她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向神佛祈祷,让皇帝从一切痛苦中得解脱,复归于平淡!

    金吾卫在门前勒住了马,整个队伍便缓缓停住了。一骑白马飞快从后驰出,穿过建福门。一会,一个紫衣金带的青年宦官便跑上城楼来,拜伏在地,高声奏道:“凤翔法门寺佛骨奉迎使杨复恭启奏陛下,凤翔法门寺佛骨业已奉迎至城下,路途三百里,平安吉祥,祥光所至,无不感悦!”懿宗欢喜,道:“好!传下去,朕要下城亲迎佛骨舍利入宫!”杨复恭高声应了,飞快跑下城去。刘行深与韩文约对了眼,元和佛骨入宫,宪宗皇帝有下楼亲迎吗?

    楼下的文武少不得要面面相觑,却也无人说话,他们既不敢得罪天子,更不敢得罪神佛。懿宗下了楼,立在了百官之前,北司诸贵左右夹侍,嫔妃在后,皇子、亲王居左,公主、王妃居右,之后才是南衙四相韦保衡、王铎、刘邺、赵隐。金吾仪队向两边分披驻下,六宫信女继续向前,将香花撒进门内才向左右分开站住。然后手执法器的大队和尚便过来了,低目高颂,从容恭谨,入门后便在门内站成了两个方阵。后面便是吃紫衣内侍与紫袍和尚捧着的七宝香舆,宝舆还未及门,李漼一颗心在腔子里不由地大躁起来,突然他的身子猛然一颤,似不由他做主般,两条腿就奔了过去。

    杨复恭忙将手臂一挥,玉磬一响,宝舆停住了,舆前的高僧分退两旁,李漼趋到舆前,当心合十,低头喃颂,抬眼瞻仰,热泪盈眶,双手一摊,身子便朝地上扑去:“南无释迦牟尼佛,弟子李漼顶礼!”门内门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不是昏倒,而是五体投地的胡礼。刹那间,万人同心,无男无女,无无男无无女,啪啦啪啦掉泥也似,一片一片的人都往地上扑。

    李漼的整个身心都处于一种醉酒的状态中,以至于他在咸宁殿苏醒时,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佛骨一步一步引入了大内,又如何不吃不眠在佛光寺度过了三日,他的心空了,已经感觉不到牵累,他身体似乎也空了,轻飘飘的,吃了些粥后身子重了些,倦意也很快涌了上来,他想他是过于疲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