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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0下:空王癫狂人更狂,一身柔骨作梭忙

    齐克俭转进北边修德坊,箭直寻到了大十字街北的一座敞门宅子,不知道什时候这宅子竟成了酒肆。田令孜站在院子里四处看着,一会齐克俭跑了出来,小声道:“但得这人一句话,事无不济矣!嘿,也不是别人,便是现今右军中尉的养孙韩彝范!”田令孜将手一击,奇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齐克俭拖住道:“骠骑,一会见了还得雌伏着些,这可是个大贵人!”田令孜抬手作谢道:“六哥,不消咐咐的!”俩人走进去,见饮酒的多是军士。齐克俭将田令孜领到一间精致的阁房前,掀簾先进去了。一会,便听里面一个声音道:“齐六,让他另寻人去!我手掌小胳膊细,提拿不了大钱!”齐克俭煦煦温温地陪着好话。另一个声音恼了,呵声道:“休聒噪!”齐克俭给唬住了,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朝田令孜漾了漾手,兀自先往外走了。田令孜轻哼着笑了笑,起手一撩便走进阁子去了。

    “嗬!下得好逐客令!”

    田令孜轻盈盈地笑着,以阉官特有的柔劲气儿,仰身斜肩叉腰嗔视着俩个饮酒者。真是稀奇,南面而坐的紫衣汉子面相上竟然宛似韩文约,见方的脸庞,长耳半招半贴,只是眉毛要粗黑许多,颌下也长着胡须。另一个肥肥圆圆得像个商贾,穿了件九品的深青袍,直鼻梁、丰准头,下颌圆长,却一根胡须也没有,一双乌亮的虎眼充满鄙夷的瞪着自己。

    “韩郎,竟忘了田令孜了么?”

    田令孜嚷着,便直接走过去在韩彝范席侧坐下。韩彝范将手中的酒盏漾了漾道:“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他将脸望向左首的曹知悫,又说了一句“想不起来”,好像是需要曹知悫给他确定一下。曹知悫眉挑了下道:“郎君识不得,那便是饿狗摇尾,赶出去罢!”田令孜妩媚地呵笑起来,在案上拈了两颗杨梅,一颗丢进了嘴里,一颗朝曹知悫一掷,嗔道:“胡说!分明是飞鸟投怀,人必怜之!”又笑看着韩彝范说:“韩郎,真不识得了?那次西市玩骰子可赢了我不少钱!”韩彝范见他如此,糊涂道:“一似见过的,罢了,你寻我什事来?”

    田令孜道:“没什事,适才坊门口遇着了齐六,这厮吹嘘如何与韩郎相熟,我要见他的丑,故跟过来了!”曹知悫笑了下,道:“田令孜,你瞒得了郎君,可瞒不得我!你在宫中管小马坊,恁得不安分,逗引普王无事不为,圣人要杖杀你,因着赦减了死,莫不是你来?”田令孜笑着将手一鼓,道:“原来你一早知道不好,怎的不劝着我些?如今屁股上结了厚痂,你倒又提起这痛来!”曹知悫懵住了,不知如何作答。韩彝范却拍着案子道:“这嘴有趣,知悫,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田令孜起身过去,提酒壶就筛了一大碗酒捧了过去,道:“郎君也说你不对,认罚不认?”曹知悫没法子,给田令孜连灌了三大碗,心里不服,又斗起了嘴。田令孜应对如流,妙趣横生,把韩彝范听得乐不可支,不过一盏的工夫,韩彝范已是另眼相待了!田令孜又嫌着三人饮酒清素,持箸敲银瓶作节,将那些曲巷中女妓营生的曲儿,什么《郎不归》、《妾薄命》、《剪红烛》、《退红妆》、《嫠妇呤》、《攀墙柳》,一一扭唱出来,真真个有模有样,有腔有韵,非雌非雄,带娇带媚。曹知悫知敌不得,却还要寻衅。

    韩彝范看不过,指着他对田令孜道:“你也不知他的底细。他是石泉乡曹刘里的,好雄富的家产。也有妻也有子,却跑出来割了鸟,天下有这样的道理?”田令孜大吃一惊,曹知悫却昂头嚷道:“天下有鸟的汉子多得去了,除了圣人,几个及得郎君的祖爷?”田令孜将头一点,出席揖道:“公真大丈夫也!”曹知悫道:“何谓大丈夫?横行无忌者,大丈夫也!”田令孜流矢举酒,倒弄得韩彝范有些抓不着头脑。

    三人喝到过午起身,到了院子韩彝范忽然问田令孜是不是识得牛勖、罗元杲,田令孜道:“相契的兄弟!”韩彝范听了立即使小厮去右军要人。

    田令孜也没将心中的意思对牛三、罗矮郎说,感恩感德的请韩彝范吃了几日酒。又让牛三将他那唤鹅的本事,罗矮郎那蹴鞠的手段都使将出来,将韩彝范盘结得牢牢的。韩彝范得了这三个知心合性的好朋友,倒把曹知悫抛到角落里去了。

    一日黄昏,四人在西市楼酒戏耍,因着白白赢了他人大注钱财,田令孜主张唤了一伙八个舞的、唱的,要来一个“八佾舞于庭”,正吃得半醺半醉之时,韩彝范宅内小厮跌跌撞撞寻上楼来了。说是韩文约疾发了,那个翰林医待诏段璲死活寻不着人,只知道往皮学士家去了。一家子人正急得没法。韩彝范一时酒也惊醒了,脚却软塌塌的。田令孜挥退女妓,低声道:“郎君,军容的病张扬不得,郎君且坐着吃三杯,定定神再走,令孜寻了医官先行!”韩彝范倒也立即明白了,他祖爷要了不得,这泼天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田令孜三个下了楼,罗元杲便道:“知道那皮学士住哪坊的!”田令孜道:“饥不择食,满长安城便一个会医的不成?”牛勖道:“也是这话,就近寻一家也罢!”马过来了,田令孜跳上鞍道:“可也不是这话!崇贤坊大觉寺傍有一个我本家的医官,汤剂、针灸皆国手!三郎,你等郎君下来!”牛勖应了,田令孜又俯身附耳道:“绊着他些!”牛勖懵着脸应了,绊他做什来?

    却也凑巧,进崇贤坊不远,便看见陈晦骑驴过来了,田令孜唤过去。这陈晦听说急症,也不多话,拍着驴子便随着走。到了韩宅门口,田令孜便说是受韩彝范差遣请了国手来,管事的流矢让了进去,箭直就将田令孜俩人引入了内室。

    韩文约的养子早没了,这时围在榻前的便只是几个妇孺,榻上的一声一声的呻,他们就呜呜咽咽的哭,烛光又昏,鬼气森森的。田令孜兀自过去将灯拨明亮,将在手里,呵开人,只见韩文约微睁着眼,身体觳觫,发黑的脸像见了活鬼般狰狞。一摸额头,竟是凉的,故做笑声道:“军容,国手至矣,不妨事的!”紧紧抓了抓他手,让开了位置。陈晦诊了脉,一声不言,取出一卷金针来。田令孜看着他一针一针扎下去,韩文约额上便有汗冒了出来,他卷袖便揩,待袖子湿透了,老阉的呻吟也止住了,一双眼珠子转着打看起人来。

    田令孜流矢轻声道:“军容,郎君一会就回!”陈晦起了身,史了管家往外面去了。田令孜便吩咐人将了热汤、干净衣裳过来,动手给韩文约擦了澡,换了中衣、床席、被衿。韩彝范还没有回来,韩文约的状态倒好了很多,也不说话,只是将眼瞅着这个服侍在傍的伶俐人。韩彝范回来时,汤药刚刚煮好送进来。韩彝范伺候吃了药,韩文约也没话,很快就睡过去了。

    田令孜便随陈晦辞了出来,陈晦擦着汗道:“写了方子方知是军容!”田令孜笑了笑,便问韩文约的病。陈晦大概是得了管家的言语,只是说并无大碍。田令孜便也不问了,使罗元杲随着送到崇贤坊。牛勖见陈晦去了,便问田令孜那时为何叫他绊住韩彝范,又如何不干脆歇在韩宅,明早便就榻前讨个职事。田令孜笑道:“欲速则不达!今后几天也躲着些!”牛勖道:“这又是为什的?”田令孜道:“为泼天的富贵!”泼天的富贵岂可以货易之道得之哉!

    躲也须有法,田令孜便愁眉苦脸的寻起他兄长来,没两日,韩彝范便寻上门来了,嗔他作怪,又说他祖爷教他在宅中摆酒宴谢他的好,拖着便要走。田令孜不肯,只说失了哥哥,左右寻不着人。拉扯了一番,最后写了一封告罪的书子予了,韩彝范这才罢了。乱嘈嘈寻了几日,田令孜觇知韩文约休沐在宅里,脱了惯穿的绯服,翻出一件旧色黄服来穿了,便往韩宅去。

    今天门上的小厮却不识他,田令孜也不提前事,用钱打点了,将拜贴递了进去。那管家一看却识得了,连忙去报给韩文约。韩文约才使陈晦扎了针,正躺坐在内院槐树荫子下说话,看了拜贴,倒是一手好字,问陈晦道:“国手,这田令孜可与你相熟?”陈晦道:“说不得熟,两年前,田公将他兄长接了来京,两个小侄儿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又喜闹些小病,都是唤小人去看的!谦和知礼,很是难得!”韩文约道:“他兄弟之间可也和睦?”陈晦道:“就小人所见,倒真没的说!”韩文约道:“那如何又走了人?”陈晦道:“小人也不能知道的!倒有几句到耳的风话,说是田公兄长见他得了罪,又没了职事,趁田公外出,卷了一宅金帛走了的。”韩文约点了点头,使管家将陈晦送出去,再将田令孜带进来。

    田令孜一跨进来便拜在了地上,韩文约招他过去,冷冷一笑道:“田令孜,那晚穿的绯袍哪去了?”田令孜唬得磕头道:“小人该死!”韩文约又是一笑,道:“你是圣谕处分的,那袍子便穿不得!”田令孜迭声应了。韩文约又问道:“今日如何又不穿了?”田令孜道:“回禀军容,小人与郎君相游时,只恨不能穿紫服以壮郎君威仪。今儿谒见,自知罪恶,恨不得裸身插尾,如何敢穿绯着绿!”韩文约不由地笑了起来,他也是一世奴才,裸身插尾这等妙语却没说过的!

    “起来吧!”

    韩文约止住笑,又问道:“你兄长可寻到了?”田令孜道:“回军容,没有,合是回陈州了!”韩文约道:“回陈州怎不言语?”田令孜道:“是小人没行,不合说气话唬他!”韩文约道:“什样气话?”田令孜道:“小人说要把两个侄儿阉了送宫!”韩文约又笑了起来。又问他逗引普王的事,田令孜轻轻松松地答了。最后韩文约不住点头道:“田令孜,你虽是犯天怒的,却也不是不可用,知书习字,鬼伶鬼俐!说吧,想谋个什样职事?”

    田令孜先跪下谢了,然后道:“小人来见军容不为职事,是要与郎君谋个大富贵,也替天下断根的苦孩儿说几句话!”韩文约短促地笑了两声,肃了脸道:“这话可奇,且说来听听!”田令孜磕头道:“还请军容屏退家人!”韩文约哼了哼,最后还是将侍立的婢女挥退了:“说吧!”这声音逾发冷了。

    一时,田令孜的心也是冷战不已,舌重千斤,几不能举,可是富贵诱人,贫贱何必恋生,沉默有晌,他猛然仰起了脸,嚷道:“军容,圣人他不好!”韩文约身子猛地一颤,差点从坐榻上跌下来,尖声大嚷道:“放肆!你说什——你说什来!”田令孜身子也是急剧一抖,可他却倔强挺脖道:“军容!祖宗定制,中尉掌禁军,枢密参国政,以与南衙抗衡!而圣人坏之,举国政以授韦氏兄弟,无事不主之由之!有唐三百载,岂有此等事?”膝行数步,又嚷道:“军容!圣人富于春秋,枢密已失政,其渐必至于禁军!军容,今不趁机为作,则北司大势去矣,则数万苦命孩儿也活不得了,届时恐怕郎君不得活,我北司先贤名公也将斫棺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又道:“且圣人不独失北司之望,亦失南牙之心——文武百官,在朝在州,孰不愤恨于韦氏,孰不欲诛之而后快?”

    韩文约焦躁,急挥袖子道:“吾家已老病,你将着这些话与左军说去!”田令孜泪下如雨,道:“不!军容,刘行深他色厉内荏,是个金刚长杵也搠不出的圞壳龟,能扭转乾坤者只有天下只有军容一人!”韩文约一时没有说话,这就是他的病呀!这是就他的病!刘行深他知道的,浅躁得很,不能深虑,给根骨头便可啃到死!

    田令孜见状一把抱住垂地的两条腿,嚷道:“军容,宪宗以来,至于宣宗,无明无昏,无强无弱,诸帝孰不欲尽诛我阉官以自快?圣人鳖行,虎变莫测!孰敢谓圣人无此心?即圣人无此心,孰敢谓韦氏无此心?军容,无其势则有此心亦不足惧,有其势则无此心亦足以惧,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又道:“军容,德宗皇帝以来,任中尉一职者多矣,子孙富厚长久者,皆是扶立新君!”

    “泼贼!”韩文约恶声骂道,“汝欺我昏老耶?王守澄子孙富贵何在?”田令孜道:“军容,王守澄功成不退,贪权恋位,强梗挟主,得罪既多,得死为幸矣,尚望子孙富厚哉!”

    韩文约哼哼呵呵地冷笑了一阵,开口说道:“田令孜,你送恁大富贵于我,自个儿想要什来?”田令孜道:“令孜挥刀自宫以来,所求者惟中尉一职,然此职非军容所能致,令孜故无所求于军容!”韩文约不禁大笑起来,一个小小褫了职的黄衣奴才竟有恁的口气,真使人叹为观止!

    田令孜又道:“军容,万全富贵之策,今日不取,明日卸职,悔之何及!”韩文约哂笑道:“你且起来,此事非细,当缓缓思之!”田令孜爬起来,低声道:“军容,佛骨在京,正可因缘,缓之则失矣!刀兵不可动,药到病除,直如公主之死!”韩文约一怔,道:“公主?”田令孜道:“令孜以为同昌公主死于非命,乃杨玄价兄弟欲借韦之手报憾于路岩!圣人怒诛韩宗劭二十余家,拒谏以迎佛骨,无他,欲安枉死者之魂也!”道理倒是通的,韩文约道:“若是如此,韩宗劭为何不嚷出来?”田令孜道:“韩宗劭也未必知道!”

    韩文约点了点头,身下放出一个屁来,田令孜流矢伛身递过了手,韩文约扶着起来了。风起来了,槐树的枝叶抖筛不已,俩人拉得长长的影子渐渐脱离了树影,走进阳光不进的房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