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残唐五代第一部:王风委蔓草 » 章71下:传真言谁知修短,话衷情莫道负恩

章71下:传真言谁知修短,话衷情莫道负恩

    一开始韦保衡倒没有往坏处想,皇帝本有宿疾,六年前初夏便曾大病过一回,足足歇到九月方痊愈,只是吩咐韦保乂在翰林院守着,万不可出院。后来他将着百官求视疾不得,韦保乂在大内也不得到病榻前,他心里才慌了,皇帝若有不讳,则自己的前途实难预料!行行坐坐,百事无心,便要使张能顺去唤刘邺过来说话。张能顺却不动,道:“相公,刘相此时岂可相语哉!”韦保衡怪眼看了这老子一眼,道:“如何不可相语?”张能顺道:“人世只有守宅的犬,没有守宅的鼠!为何?”老子眉目虽低着,语气却扬了上来,许久不见的公主家吏的意态又跑了出来。

    “为何?”

    韦保衡反问道,他心里愈发乱了。张能顺道:“丧家之犬,不为人鱼肉则有冻馁之忧!鼠逐利而居,东家穷则必走西家!小人,犬也;刘相,鼠也!彼乃李党,肯附相公者,将以求富贵也!天子不讳,则相公穷矣,彼安肯再近相公?且王相出镇,相公不助彼入中书,彼心岂不怨恨?安能与公共克此艰危!”韦保衡无言,身子萎顿,歪躺在在榻上,自己要能前知,便合留王铎在朝,或者便合助刘邺入中书,天塌下来便也有人与自己兄弟二人撑着!

    过了许久,韦保衡才坐了起来,挥手使张能顺在侧榻上坐下了,问道:“以汝之意,今当奈何?”张能顺道:“但二相公不出翰林院,赵中书不叛,天子便有不讳,亦奈何不得相公(注:一切诏令不从翰林院出便从中书出,再无其他路径)!故此时不宜妄动,使郭国舅设法打探,得其情再做计较!”韦保衡道:“设有不讳,如何计较?”张能顺道:“预嗣皇拥立之功则可无他忧!”韦保衡哂笑道:“北司不问,吾岂得预?”张能顺道:“诏命在我,北司安有不问之理!”韦保衡道:“能如公所料则罢,且去使人唤国舅来!”此事也难,翰林院非只有一支笔!

    郭敬述因着迎佛骨一事,吃刮了不知多少钱财,正是得意之时,听了韦保衡的话便道:“保衡,你且将心放稳当,真有什了不得的事,娘娘岂不将信出来?过此天还是没动静,我使了你舅娘进去问安,我是去不得了,吃韦殷裕那厮一咬,十朝犹惧井绳!”吃着酒,杂七杂八嘈了一大篇话去了。

    韦保衡对赵隐还是放心的,此公有气节,外柔内刚,大有乃父之风,哺时未过,他从省中出来了。这些天一直有雨,行到永昌坊街口,泥泞中扑过来一群衣衫褴褛的花子。驺骑勒住,张能顺将大袋钱上去撒了几把,众花子抢做一堆,猫狗似的撒着欢去了,只剩下一个相貌古怪的麻衣道人坐在泥里,扯着声哭。韦保衡看了莫名有些心动,喝住了扯过去的驺骑,使张能顺予他一贯钱。那麻衣道人拄棍站了起来,既不接钱,也不避道,还是哭。

    韦保衡踢马出行,问他道:“道人,因什哭来?为什不接钱?”道人盲着眼道:“有伤心事,无用钱处。”大概是适才哭得狠了,声音沙哑得很。韦保衡便不再问了,张能顺却认出来了,道:“相公,此人有术,说富贵断死生,长安相者无与比!”韦保衡疑惑看向道人,那眼分明是合着的。张能顺道:“道人,相相我们相公。”麻衣道人扭了头道:“相公贵势未尽,尚可向前!”便扫着棍子往边上去了。这话也怪,韦保衡冷笑了笑,再向前还做天子不成?张能顺倒欢喜,道:“相公,这麻道人虽怪,其言无不应验的!”

    宅门口冷冷清清的,空见车马之迹,不见车马之形,便大觉萧索,心情不由地往下沉。到了里面,青鸾押着一队婢女接着,殷勤倒是不减其常。公主弃世这三年来,韦保衡既不敢另娶,头两年更是不敢近女色,直到今年正月,他才借着酒意与青鸾有了鱼水之欢,壮阳盛阴,水火相济,很快就结得珠胎。两人欢喜之际,皇帝却要迎佛骨,诏旨虽没说白,却分明是为公主消罪修福!韦保衡知道自己的富贵从何而来,此时有子,有薄情之嫌,势必动圣人之怒,苦恼多日,最终还是使一帖药葬送了肚腹中的孩儿!此时相对,他真是悔不当初,若有子在,死又何惧?

    青鸾倒毫无怨恨,带着笑与他换了燕服,洗净了脸手,便唤上一席酒食来。递酒之际,韦保衡便拿住了她的手,笑道:“你也坐下罢,替公主陪我吃几盏酒!”手没松,青鸾便在左首坐下了。韦保衡欢喜,斟了一盏酒过去,青鸾吃了,问道:“相公,何事忧重?”韦保衡笑道:“是欢喜,匹夫匹妇,举案齐眉,人间之至乐也!”青鸾道:“相公醉了,相公居人臣极位,匹夫安及?奴婢宫府贱役,何称匹妇!”便要起身。韦保衡抓住她手道:“你不欢喜?你不欢喜放你出府为良如何?”手松了,眉目也冷了。

    青鸾慌忙拜在地上道:“奴婢从公主下降,万无生出之理,相公若弃,奴婢唯有死尔!”韦保衡一笑,道:“生乐如此,何必言死,起来罢!”却也没有再唤她坐下,人全挥了下去,双箸只杯,自斟自酌。不多蛙,张能顺便报了进来,说尚书左司郎中裴条求见。韦保衡现在不想见任何人,特别是裴条,这厮多半是来求官的,刘承雍替了赵隐的户部侍郎,刑部侍郎尚缺,这厮多是觑中了!当日为他营这左司郎中也闹了风波,最后将尚书左丞李璋撵出长安才得如愿,此种事他今日可不愿再行了。

    张能顺见韦保衡意态甚坚,便退了下去。没多久,人又进来了,说是刘承雍求见。韦保衡忙迎了出去,或者从大内将了要紧的消息出来。张能顺在后面道:“相公,小人才送裴条出去,在门口便撞着刘侍郎了,要不也捎带见见他?”韦保衡便恼了,嗔道:“只管啰唣什的!”张能顺便不敢说话了。到了前堂,便看见刘承雍一身紫袍,在阶下鹤似的徘着。韦保衡亲切唤了一声,走下阶推住了他手,便往堂后走。

    “大内如何?”

    还在廊子上,韦保衡便忍不住问道。刘承雍站住脚,将头一摇道:“风色甚紧,传言刘、韩二人已入宫侍疾,恐有不讳!”韦保衡身子一下便僵了,竟真有此等事,尚公主,公主乃溘然长逝;掌权衡,天子又中道相弃!天耶!天耶!不觉泪下,拍廊柱而嗟叹!刘承雍也是心同此心,理同此理,他父亲(刘禹锡)之遭遇不想今番又落到了自己身上,登高台而始展胸臆,当恶风而摇落涧底!他父亲不相信顺宗因疾而崩,他也不相信今上之疾乃疾也,只是此话说不得,说了今上便是武宗,非但不能惩恶,便是诸子也不能享国!

    韦保衡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心照不言,刘承雍道:“相公,事若不测,八位皇子,谁人嗣位?”韦保衡一时没说话,皇帝未病,他便有意无意思过此事,现在真要点一个人却也为难!长者不贤,贤者又未必亲己!刘承雍催道:“相公,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我等在内,急切时难通声问,届时如何与北司相争!现今定了,内外齐心,那厮们便多少得掂量掂量!天子万福,否极泰来,纵然知之,岂罪相公哉?”

    韦保衡吞了一大口气,抬手一揖,道:“承雍,将我的话与保乂,嗣君非圣人之子当以死争之,其他皆不必争!”刘承雍道:“相公,如此可谓有拥戴之功乎?”韦保衡道:“其势难争,争又何益,反授人之柄!诸王能嗣位,则你我差可报圣人之恩,其他何足恤!”刘承雍重重点了头,揖了。韦保衡还揖,又道:“设若天子万福,当与君会食中书(注:政事堂在中书省)!”刘承雍道:“承雍受赐已多,不敢更有他望,但有事故,亦不敢相负!”说罢长揖,急匆匆去了。

    韦保衡也没有送,一直呆在廊上,或坐或徘,或嗟或叹,或拍或凭,直到三更鼓起,风云掩月,籁声凄苦,花影如魅,才惶惶走入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