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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3下:黄河水涨龙蛇动,烟火人间多哭声

    王仙芝转了身,盖洪几个便都捧了过来,都嚷道:“哥哥但有话,死也不敢辞!”王仙芝道:“杀人放心,也得先填腔子!”各人手上着忙,嘴上也没闲着,什主意也说到了。最后饭熟菜熟,拢到一堆,话到少了,只问王仙芝的主意。王仙芝见盖洪脸上似有话嘴却咬着,便问道:“兄弟,你说!”盖洪笑了下,道:“哥哥,我的话不好,水深使船,水浅跑马!”蔡温球道:“这是什话?灯谜?”王仙芝道:“不妨掰开来说!”

    盖洪吃尽了碗中酒,道:“哥哥,我是代北人,经的王化少,粗鲁得很。礼義廉耻识不全,但知一个義,什是義?我的羊便是我的羊,分人是義,不分人也是義,谁他娘的也不能来乱主张!”王仙芝笑道:“兄弟,你还说粗鲁,都吃你说糊涂了!”

    盖洪点着案上那酒写的義字道:“哥哥,以我的气性,在津头谁敢动我的粮,我便动谁的头!哥哥好義气,兄弟也不敢乱主张。而今大侄陷了狱,兄弟也有想法,可怕犯了哥哥的義气,也不敢乱主张,只说得一句禅语!”楚彦威道:“你这就作怪,哥哥面前什话不好说的!但说来!”盖洪将案子着实拍了两个,道:“水深使船,水浅骑马!太平时日遇着这事,以兄弟的气性,便将狱劫了。现而今这座城子,外有洪水,内有饥民,如何还行匹夫的勾当?哥哥振臂一呼,你我五柄刀一抡,得个千八百人,濮州城便也是哥哥的,大侄还需钱赎买么?”一席话下来,都怔住了。

    季逵道:“也罢了么,官抢民,民抢官,扯他娘个平!”王仙芝道:“这不成了水深走马、水浅使船?钱的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的,饭后寻人讨借讨借,不行再想其他的法子。”便都不说话了。六个人飞快吃尽了酒饭,王仙芝吩咐楚彦威、蔡温球两个回家望望,徐唐莒将了季逵去寻里长,若是不需人,一个回家,一个便往他大嫂家看宅。自己携着盖洪到了毕家,嘱咐了几句,便往米店里寻毕师铎。

    饥民入城,最喜落脚处便是市坊,自然便合不得市门,只在门口拦了几队明刀明枪的州兵。街面上人杂而稠,年节时也不如。酒肆、食店、米店、鱼店、果子店等,但凡与肚子相关的店肆外面都围坐了一圈两圈的饥民。到了毕家米店左近,见那门早合上了,门外也靠坐了一圈人,门缝里依稀亮着灯。王仙芝踅到后边,门口也围靠着两三个人,见他过来倒起身让了开来。拍着门唤了两声,门很快开了,毕师铎将他往里一扯,将火往后照了照,合了门,大笑道:“二哥,今晚可不能走了,兄弟好几宿没稳觉了,得替我瞪着眼!”便打起哈欠来。脸上也确实疲倦,后面两个持杖的小厮也是倦耷耷的。

    王仙芝点头,说他家使了人,便问他伯父现在可在店中。毕师铎道:“他胆小,天还敞亮着便回了宅,店内就我与帐房将了四个伙计!”转进去,到了大堂里,便看见近着柜台一张方桌上坐着个着儒服的,一动不动,过去条凳上坐了,才知是扶额着额肘在桌子上瞌睡,毕师铎笑了下,往门缝里看去了。这人也是毕家族人,姓毕,名慕颜,王仙芝第一次看见他时,还是个一脸书生气,如今看着,倒有七八成的商贾气了,真是世道易污!毕师铎在那里将门板拍了下,毕慕颜唬了一跳,身子一撤,几乎跳了起来。

    “毕先生,王二有礼了!”

    王仙芝起来揖了,毕慕颜怔了下,流矢还了礼,道:“适才还说念起二哥来,如何便就到眼前了,一路可平安?”王仙芝摇头道:“说不得,一船粮到岸便没了!”毕师铎坐过来道:“没了?卖了还是吃抢了?”王仙芝道:“饥民要抢,我便施散了!”毕师铎到手的酒碗便没端起来,道:“二哥,我不是你!但有人敢犯我,我便与他刀子相见!”毕慕颜笑道:“且歇着去罢,赶着王二哥在!”毕师铎便起了身,很快便有鼾声从墙后传了过来。

    王仙芝与毕慕颜低低地说着话,因着黄河汛期说到官府,渐渐说到天下来。在濮州城的熟脸里,便数毕慕颜有学问了,因此王仙芝是很愿意听听这帐房先生的看法。毕慕颜书算都是有的,也往长安考试过,在繁华的红尘里吃了几年残羹腐菜,窝积了一肚子的怨帐,这些年虽在这米店里寻着了饮食,可心里到底不甘心,又素知王仙芝是个正人君子,什么话不往外面说的。

    “…官吏贪浊,赋税苛重,赏罚不平,有功者子孙不赦,乱国者世代籓王!兄长,你看着这一屋粮食,门外一街流民是什的?是祸害?不!但得汉刘邦复起,便是帝王之基!当今不是汉末,乃是秦末!秦生一赵高辄亡天下,今国家赵高何其多矣,恨当今无英雄罢了!漫说汉刘邦,但得陈胜、胡广之辈,取天下如拾草芥也!”

    王仙芝也不驳他,问道:“陈胜、胡广如何?”毕慕颜道:“以我观之,不及兄长远矣!”王仙芝一怔,吃口酒笑道:“王二只是无赖穷汉,及得谁的!先生可知我寻来做什?毕慕颜道:“莫非欲借本钱再往河北?”王仙芝摇头道:“来借一万赎罪钱!”便把王重隐的事告诉了。毕慕颜道:“员外眼下正需兄长帮扶,这钱不难借的!”王仙芝点头,今年他也不准备往外走了。毕慕颜大概也是一时口快,再没有说起什“汉刘邦、秦胡广”来。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瓢泼似的往下倾,雨下得越大,米店的门板便也吃掀敲得厉害,砰砰啪啪响个不停。王仙芝是一宿没合眼,可终究也没有生出什不好的事来。天明雨住,外面倒安静了。扒门缝一看,阶上只剩下了七八个人,其他的都不知走哪里去了。

    没过多久,便看见毕师铎的伯父穿着丧服惊惊扰扰地骑着马过来了。毕师铎慌忙迎上去,毕员外道:“家中平安,皇帝驾崩了!”跳下马便叨叨说起前面一家店给抢了,现在还睡了一屋的花子。毕慕颜迎上去问:“员外,可知嗣大位的是谁?”毕员外道:“第五的普王!如何?”毕慕颜对付了几句,便将王仙芝的难事说了。毕员外皱眉对王仙芝道:“大侄,早上出来时,你家长满还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呢,莫不是错了?”王仙芝道:“或许吃放出来了也是有的,我看看去!”揖了便走。

    走出来不远,徐唐莒却懵头懵脸地撞了过来,王仙芝唤住他,徐唐莒过来便将他往人少处拽,咬着耳道:“二哥,出大事了,季逵、温球夜里挖了狱墙,将长满弄出来了!”王仙芝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昨晚上徐唐莒和季逵去寻里长,里长不说话,便罢了。徐唐莒回家望他爷。不想蔡温球在家搂一眼就打了转,听得王长满他娘在屋里哭个不已,便有了心。四更时节吃雨掩着,那狱墙本又是吃雨浸透了的,使锄挖了一个大洞进去,就将人掏了出来。

    “长满一出来,随着跑出的也不少,很快就闹了起来。幸是死了皇帝,都说刺史韦浦是韦驸马的私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手脚也乱了,衙里乱糟糟的,哪还顾得上其他的!”

    王仙芝道:“那得避避!现在人在哪里?”徐唐莒道:“使了往彦威家去,只是不知有没有吃拦下!”王仙芝不由地绊住了脚,道:“狱中走了罪人,城门必有拦的!”徐唐莒道:“他也未必知道是谁做下的!”

    俩人才走到市坊门口,迎面撞过来一队马弓手,一觑那领队的却是衙里捕贼都头李种。俩人要避,却早吃瞧着了,唤了过来。王仙芝只得迎了上去,揖手道:“都头,一向不见!”五大三粗的李都头颌了颌,马鞭一甩道:“都随我走!”王仙芝陪笑道:“都头,什事来?怜着小人些罢!”李种道:“不是本都头不怜你,你那些手足闹下祸事来了!你是识事的,可别闹得不可收拾!”虎着眼便有动弓刀的意思,俩人没法随着。

    李种将策在手,胡乱指着便嚷道:“王二呀王二,你说你吧,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呆不憨!如今什时候?多少的事!你不实诚在家搂着你那俏浑家使劲丁八玩,却他娘跳出来给刺史大人添乱子!”徐唐莒嚷道:“李种,杀人莫侮人,你胡唣什的!”李种勒住马,鞭指道:“你嚷什的?”王仙芝一扯道:“没什的!”李种冷脸道:“不看你爷的情谊,便饶不得你!”骂了一路,望见衙门才住了声。王仙芝便问道:“都头,我那惹事的兄弟如何了?”李种嗔道:“问什的?没死,要死也不难,你俩个现在跑便有了!”

    很快俩人便吃推进衙门跪了,李种掀簾进去。听见簾内呵责了几声,阶上下来四个持杖的,采翻在地,剥了衣裳,各敲了二十脊杖,拽起来铁链锁了便要往州狱送。王仙芝出来流矢喊问道:“都头,我兄弟二人是犯了多大罪过?”李种笑道:“看你儿乖的,明白道与你知道!其实也不是劫狱的事,你是江湖巨贼,手足朋辈皆是亡命之徒,如今城内外乱糟糟的,恐你一时猪油蒙了心、马尿淹了头,哄动百姓闹将起来,故有此事!你一伙不生事,水退饥民散,自然放出来,不然衙里有的是杀人刀破家吏!”王仙芝也就不说什么了,到了狱里,却只有季逵、蔡温球、王重隐三人在,盖洪大概是脸生,衙里识不得,几个人正隔着栏子嚷话,楚彦威也进来了,葛家店昨晚遭了水,他护了他爷进城,兜头就撞在了网里。

    下午晡时左右,蔡温球父亲蔡老子送了饭菜过来,说他已托了毕师铎想法子。王仙芝道:“蔡叔,也罢了,新皇登基总要大赦天下的,纵是不赦,明年郊天也得赦!”蔡老子将了这话去告诉毕师铎,盖洪却也在了,他没等着人便又进了城。俩人合计了一番,都觉得秋冬的牢狱不好捱,能早出来一日便少受一日苦。

    毕师铎与州衙一个唤作郑汉璋的孔目官倒有些情谊,去宅里候了又往衙里候,几天后才会着了,吃了一席酒,也只得了一句话:“满城饥民不空,人便不好出来!”毕师铎无奈,只得托他与典狱求人情,莫在狱中受大苦。盖兴也无法,大闹起来,各人又都是有爷有娘的,在城中盘桓了几日,夜里寻了一个间隙,出了城。到了尚君长家,才知尚君长他娘快不行了,不见着尚二又不肯合眼,狞着脸吊着一口气。尚大央了人去曹州唤,又不见回转,急得什么一样。盖洪也没多话,转脚便奔曹州,上回寻尚二,他与王仙芝走过一回黄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