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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3中:黄河水涨龙蛇动,烟火人间多哭声

    常宏继续嚷道:“王大侠,磨挨什的!望望身后,那水眨眼便搂屁股,连人也得贡了河神了!”盖洪笑嚷道:“贡了河神好,没准还能讨碗人肉汤吃!”蔡温球叹声道:“这是什鸟世界!官府抢人吃,河神抢人吃,花子也抢人吃!”楚彦威冷笑道:“抢?看谁敢!”徐唐莒坐在粮袋上,没有说话,扭头仰了仰王仙芝,又转回头依旧望着浑浊浊的河水。

    王仙芝蹙着眉头望着这四五百个攒动的脑袋,不答应脱不了身,答应心中确实又有些不甘,松了口,这船粮多半也就尽了。尽了便也罢了,合着势逼抢的谁会真念他的好?

    常宏又嚷了起来,蔡温球应声道:“这也没理!你范县遭了水,县衙不管闹州衙,州衙不管闹府衙,闹我们布衣草鞋响雷也说不过的!”常宏道:“闹过——小闹吃杖,大闹管葬!没奈何只好求王大侠!”王仙芝用眼睛问盖洪,盖洪道:“哥哥狠得心,便没难了的事!”王仙芝道:“唤他过来说话!”楚彦威却背过身坐了,不知尚大一双眼如何打看人的,竟招了这姓常的来卸船!徐唐莒便拔刀站了起来,议议也好,天光暗了,水又涨了!

    蔡温球喊了,常宏却道:“江湖上都说王大哥好手段,不怕人笑话,常宏可没胆近前的!”王仙芝笑道:“兄弟,那我过来!”回头吩咐道:“没我的话,不可伤人性命!”要跳,盖洪却扯住道:“哥哥,我随着!”王仙芝笑道:“他怯我也怯来?放心,檐溜水,呛不死人!”说扯着要跳,却见人群东边扰动起来,不知踏进了牛马,还是钻进了蛇蝎,密匝匝的人群生生裂了口,坼出一条缝隙来。定睛看时,却是撞进来了一个汉子,张着手臂,左推右打,右打左搡,箭直过来了。王仙芝不由地嚷道:“哎!兀不是季逵?”蔡温球嚷道:“怎的不是?憨子!泉哥!”季逵便也应声唤起哥哥来,王仙芝大喜,流矢跳下粮堆奔了过去,盖洪杖刀在后,无人敢挡。

    一时接着,四臂相交,王仙芝洒泪道:“兄弟,你可去哪了?河南河北,一众兄弟可寻得辛苦!”季逵也道:“俺也苦寻哥哥来!”一时泪下如泉!盖洪笑道:“了不得!二夜叉,多少时候也学会哭了?”季逵道:“出娘胎便会!”蔡温球三个还在粮堆上唤,王仙芝欢快嚷道:“罢了,这粮我也不要了,咱兄弟寻块地吃酒去!”

    季逵道:“尚大说这是咱兄弟的粮,可是真?”盖洪道:“粒粒都写着王字!”季逵道:“那我看谁敢啄了一粒去!哥哥,兄弟这大半年也不知饿了多少肚皮!”便朝人群怒目大喊道:“要粮的把钱来!没钱的吃我擂一拳!”顶在人群前面的虽是一些青壮汉子,但没人敢吱出一声半声来。

    常宏见状便大嚷道:“乡党们,王大侠不肯施散,左右也是死,索性跳河里葬了罢!”人群听他这话便起了悲,有人便嚷道:“为富不仁,空有义名,抢了他!”一时附和声大起,后面的人往前一推挤,人群便止不住得向粮堆涌了过来。季逵遮到王仙芝前面,抡拳便打,王仙芝抓住了盖洪的刀,大声喊话。可人群都是饥馁多时的,又磨了这些时候,哪还肯住,哪还住得,洪水猛兽般只是往前涌,一时踩踏死的也不知有多少,冲不动就“生吞”,很快就有人手扒到粮堆了。徐唐莒见其势如此,又不许使刀,扯了楚彦威便走。王仙芝回头看见,便指挥季逵向前。季逵得了意,随手捞了个人在手,抡得如器,左一砸,右一挂,生生撞出一条路来。三个人挣出来,人倒没受多大伤,只是一身衣衫扯得不成个样子了。六个人在外围会齐,楚彦威还要奈何那常宏,却失了人,天已是昏了,也只得且罢了!

    王仙芝身上还有几十枚钱,使蔡温球去买酒食,自己携着人往家中走,嘴里问季逵一些别后的事。楚彦威道:“泉哥,你怎寻到津头的?”季逵道:“尚大说的,他娘病了,我与他照看娘来!”徐唐莒道:“你什时撞到他家的?”王仙芝道:“便是这回去河北没两天,他娘忌日,拜了坟过来!”盖洪道:“泉哥不是濮州人?”季逵道:“曲阜县逵泉乡!(属兖州)”盖洪将手一鼓道:“天爷,却是圣人门徒,季路之后,怪道如此神勇!”王仙芝笑道:“多少便是,只差了文才!”说笑着到了宅门口,见墙也冲塌了,正屋门也咧着,似是烂了,不见鸡闹,又不见人声,流矢喊了起来。

    到了里边,只见各种零杂物什扔了一地,又慌忙往两边厢屋看了,还有什么,都掀翻在地了。盖洪几个见了都急了,“大嫂、大侄”地到处寻喊,王仙芝重又返回正屋,将油灯点着仔细看了,见土榻前的地下有些不对,手指撮了把土在手里,近鼻一嗅,便知道出了事故,一路进城,哪个角落没有饥民盘着,人饥如狼,狗饥跳墙!孤儿寡母,最招贼目!一时愣在那里,额角青筋爆起,竟不知如何是好!徐唐莒几个也是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这时,外面却起了一个声音:“王二哥回来了?徐家哥,快往州衙去,王长满闹官吃捆了!”徐唐莒流矢问是怎么回事,王仙芝也撞了出来。那里人道:“因什闹我也不知,反正吃捆了!长安娘俩个回长垣了,可知道了?”也不停步,说着就远了。王仙芝这才放出一口长气来,楚彦威道:“哥哥,长满这事怎了?”王仙芝在心中惦了惦,道:“已是捆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屋里歇着,我去讨借些柴米来!”徐唐莒点头道:“拾掇拾掇,我去生灶下生火!”

    王仙芝出了门一时却不知往哪里借讨去,王重隐家他不想去,他嫂子看见他便要跳脚骂,莫说讨借,便是送礼上门也得不着什好。想了想,踅往毕师铎家去了。毕师铎挨着他伯父过日子,家中百物不缺。转了一条曲巷,便到宅门首了。

    见里面亮着灯,王仙芝便在门外喊了起来:“婶娘,师铎可在宅?我王二!”唤了两声,毕师铎的儿子走了出来,开了门,端端正正地见了礼。王仙芝由衷地赞道:“文安,你这进士是必要中的了!”十岁的毕辰赧头赧脸地笑了笑,他祖母便嚷了出来:“哎呀!大侄来家了,好!你回来,这里巷便也安了!你兄弟在店里,文安,拉你二叔进来吃酒!”王仙芝走进去,将来意说了。毕老娘听了二话也没说,流矢使毕辰去提桶装米,自己也麻利转进里屋去。不多会,将了一桶米肉盐油出来,毕辰还抱了一大坛酒。

    王仙芝流矢起身作揖,谢了又谢。毕老娘道:“大侄,不说这见外的话,婶娘也有事相求!眼下城中糟乱,米店离不了你兄弟,我将着你侄子,晚上便不敢合眼,你既有一伙朋友,给婶娘使一个可靠的过来,看看这家如何?”王仙芝道:“如何不好的!”又道:“一户安不如一里安,我回头寻了里长议议,索性帮着将里门看了!”毕老娘道:“与那浑厮说个什!他但凡有些手段时,你家昨晚也不得进贼!”王仙芝忙问是怎么回事,毕老娘道:“说是两个贼进了门户要金要银,你浑家没的予他,嚷了起来。救的没过去,便吃长安杀翻了一个,另一个竟跑了去,也是你兄弟不在家!你安心,他母子两个只受了些磕碰,往长垣又是你家长满送的,现在也没回转!”

    这倒怪了,既没回转,适才赵家的却为何说吃官衙捆了,莫不是讹传?王仙芝揣着疑回到家,蔡温球早将着酒肉回来了,六个大男人七手八脚一起动手,毛毛躁躁地办起饭菜来。正你呼我嚷的说议着,宅门外一个妇人尖着声音骂了进来。

    “王泽!王泽!你这挨千刀受万斩的,滚出来!”

    一众人不由地便咬住了舌,知道是王重隐的娘过来了。王仙芝道:“多半是为了长满的事!”季逵正蹲门口吃酒,回头道:“恶得很!”蔡温球道:“你也说恶便真是恶了!”盖洪在王家有日,这何氏的恶声他是闻过,人却没见过,流矢将头探出了门,只见院子中央叉腰戟指的站着一个穿深色布裙的肥实妇人,中人长短,眼大鼻短,脸大颈短,肚大腰短,身长腿短,臂长手短,陋得很!蔡温球低声道:“二二十年前可是个美人!”

    王仙芝走下阶低头叉手道:“大嫂,王二回来了!”何氏迫两步,连戳几下喝道:“王泽!你是回来了,我家长满人呢?做人要有人心,这尸腔子里入不了猪狗吧?你自个掏掏摸摸!”妇人又将手戳了戳,继续道:“你常年在外做贼,干得那些贼勾当,我也不说,只不干出灭族的事,关老娘腿事!你在外面,家里谁给照料的?啊?不是我家长满?昨晚长安他娘屋里进了汉子,不是长满拿着送官的?你妇人出了这种事没脸,要回娘家去。我跟长满说:‘送送你婶娘儿,花样的妇人,莫败了王家的脸面!’这不是情义?我家长满不歇脚送去,才入城,娘也未曾见,听人说‘你叔回了,在津头卸米!’抬脚便往津头赴,这不是情义?哎!王泽!都说你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子,一个亲侄子因着你陷了官,你一声也不问过来,嘿!这是个什道理?你敢说你那尸腔子没蹲猪卧狗?”

    王仙芝给妇人一顿数落下来,人也有些懵了。毕老娘明明说的是进了贼,怎的便成了进了汉子,怎的又叫败了王家的脸面?虽则有疑,也知他嫂子自来是刀子嘴,平白也要割砍人的,也不纠结,问道:“大嫂,我也未见着长满,到家才听赵家的嚷了一句话,说是吃衙里捆了,说的又不明白!”何氏将手狠狠一拍,指着道:“杀千刀的!杀千刀的!便知道你知道!知道了你坐屋里欢噪噪的吃酒吃肉?你尸腔子里有个人心没?长满要是有个好坏,你哥破了坟也放你不过的!”

    “大嫂!只管恁的骂怎的!”

    季逵忍不得嚷了一句。何氏一怔,手指着骂道:“憨奴!谁是你大嫂来!洗净剥干了你也进不了我王家的栏厩!还有徐大脸你们几个,裤底捂嘴咬人的狗才,老娘行得端正,举动不违于礼,不怕贼鳖乱咬!”王仙芝见妇人气焰愈发腾上来了,稍大声道:“大嫂,这都是客人,怎的胡乱冲犯!长满犯的什事,要怎的打理,这是紧要话!”妇人听了竟呜咽起来。盖洪几个在屋里是大气也不敢出了。哭了一阵何氏断断续续地说了。

    原来王重隐见饥民围住了王仙芝几个,便往州衙里求告。没想官衙里谁也不理会他,反而说他早上送来的那人醒了,说并不是贼。而是与他婶有奸情,又说王重隐年长无妇,故起了妒害之心,要致他于死地。王重隐如何听得这话,以为这官吏被贼人买通了,要陷他。于是骂了起来,这官吏便呵人动手,王重隐愤不过夺了杖,打翻了几个。最后衙兵过来,箭矢逼着,便给拿到狱里去了。

    末了,何氏道:“现在的官,只要得钱,没有不了的帐!你是有良心的,速将了钱赎出人来还我!”王仙芝一时没说话,捍拒官吏可不是小钱可了帐的!何氏见王仙芝不接口,迫过去连推搡道:“王泽!王泽!你侄子不是为你陷进去的?你这些年做贼勾当,赚下了多少贼钱财?今日这一船也不知道要赚多少!我子母俩个平时可没要你一个钱,这事你要不管——不将钱出来,老娘一把火烧了你宅屋,再往长垣烧去,谁也快活不成!”扬着手便在王仙芝脸上批了两下。

    徐唐莒忙走出来道:“大嫂,二哥一船粮都力饥民抢了!”何氏鼓目嚷道:“徐大脸子,少来帮腔做势,敢是要掏你的口袋?”蔡温球赔笑道:“嫂嫂,真给抢了,这顿饭还是毕老娘施散的!”妇人急得愣住了,松了钳在王仙芝襟前的手,猛转身嚎哭着往外走。王仙芝追过去道:“大嫂,别说长满是为王二陷进去的,便不是,王二舍了这身皮肉坠地也要救他出来,只不急在这一时!”妇人看了看他,兀自哭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