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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六章 最后辉煌

    1995年,洪江火柴厂已经开不全工资了,很多双职工加在一起,一个月到手工资,只有三、四百块钱,要是其中一人没有工作,或是在其它濒临破产的厂子,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个创建于1959年,曾拥有职工1200余人,年产火柴35万件,竹木卫生筷2亿双的国营工厂,对洪江的贡献,已经不能只用简单的税收数字来衡量。糊火柴盒,是一代洪江人的记忆,曾经不知养活了多少洪江人,几乎家家户户,都靠糊火柴盒挣钱贴补家用,尤其是那些困难的家庭,全靠此谋生度日。懂事的学生们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后,也会帮着家里糊火柴盒。如今,风光无限的火柴厂,已经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江明亮的父母,都是火柴厂的工人,自从厂子半停工后,江明亮的父亲江远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离开洪江的念头,带着江明亮的母亲程梦霞远赴广东打工。

    江明亮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黄昏,夕阳西下,漫天红霞,白云如鎏。沅江路上,一栋栋窨子屋,流淌在霞光里,一辆辆中巴车,驶向了远方。

    江滨公园中,迎来了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们。青青的杨柳枝,随着风儿,轻轻飘荡。幽幽的沅江水,依然流啊流。空空的江面上,不见了曾经连片的竹排,只有孤零零的万寿宫码头,停着一只仿佛永远都不会开走的趸船。洪江三中的学生们放了学,三五成群地往家走,或聊天,或追赶,欢声笑语,响彻在街头。

    江明亮和奶奶一起,送爸妈到了车站。江远行摸了摸江明亮的头,郑重说道:“爸妈要去珠海打工,从今以后,你要听奶奶的话,好好学习,也多帮家里做点事,别让奶奶累着。”江明亮懵懂地点点头,目送着爸妈登上了去怀化的中巴车,爸爸上车时,肩头还微微耸了一下。

    年迈的奶奶攀住车窗,不放心地唠叨着:“到怀化赶火车,记得把钱看好,放在里面的口袋,路上千万小心啊。”那一刻,没了管束的窃喜,交织着离别父母的难过,百感交集,泛在江明亮心头。

    “海员大酒家”旁边的音像店,悠悠飘来甘萍的一首歌《大哥你好吗》:“每一天都走着,别人为你安排的路。你终于因为一次迷路,离开了家,从此以后你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梦,你愿意付出,悲伤的代价。噢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多年以后我,还想看一看你,当初离家出走的步伐……”

    和江明亮在一起的黄毛,名叫舒光军,比江明亮大三岁,也是火柴厂的子弟,父母一样出外打工,只不过去了深圳,家里由爷爷奶奶照看着。

    自1982年以来,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洪江作为老工业城市,相比一些农业城市,政策执行很是严格,几乎家家一个独生子女,故而邻里之间的孩子们,常常玩在一起。

    江明亮和舒光军两家住在一块儿,关系自然很好,然而与江明亮不同的是,舒光军从小不喜欢学习,平日就在街上游荡,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又管不住,慢慢地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便再也没去学校了。

    江明亮期中考试考得不错,回家跟奶奶报了喜,趁着奶奶开家长会,和舒光军一道出来玩,恰巧遇见江龙垂头丧气走在街上,一番邀约,三人进了“兴乐”游戏厅。

    游戏厅里,烟雾弥漫,几盏昏黄的灯泡,照着一张张迷离的脸。

    左边的苹果机前,一个满脸横肉,长头发,穿格子衫的人,正一只手叼着根龙山牌香烟,吞云吐雾,一只手拍打着苹果机,眼睛随着屏幕骨溜溜转动。

    右边的麻将机前,一个染黄头发,披着牛仔衣的瘦高个,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敲打着键钮。两边或站或坐的同伴,一脸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麻将游戏里,正在脱衣服的女郎。

    还有几个不知是不是学生的少年,分别坐在街头霸王、恐龙快打、圆桌骑士、惩罚者、名将的游戏机前,兴致勃勃地摇着杆,按着键。

    江明亮拿出一元钱,买了四块牌子,江龙很是纳闷:“你怎么老是有钱?”江明亮眯笑眯笑:“除了给李小清抄作业,我哪有钱,还不是舒哥的,以后你也跟着舒哥混。”随即介绍起来:“舒哥是二街老大金哥的手下,很厉害的,跟他混,以后在社会上,没人敢欺负你。”

    江龙一脸崇拜,朝舒光军喊了声:“舒哥好。”

    舒光军笑了一笑:“听说你是江明亮的兄弟,兄弟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后碰到什么事,说一声就行了。”江龙点头,“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兴奋。

    各自拿了牌子,舒光军去玩麻将机,江明亮和别人对打街头霸王,江龙一屁股坐在三国志的游戏机前,正要丢牌子,忽然外面吵吵闹闹,只见帘子一掀,拥进来四个人,一看就是混社会的。这些人一进来,玩游戏的人三三两两,就走了大半。

    四人之中,为首那人,剪着小平头,穿着皮夹克,稀疏眉,铜铃眼,左脸一道长长的刀疤,膀大腰圆,凶神恶煞,正是四街的老大“疤子”。

    其中一个小个子,梳着中分头,吊着喇叭裤,小小的眼睛,看上去贼精贼精,只见环顾四下,径自走到江龙后面,喊了一声:“小把戏,起来下。”

    江龙正在选游戏角色,全神贯注,哪里听见背后有人叫唤。小个子气极败坏,朝着江龙后脑就是一拳,打得江龙眼冒金星。

    江龙脑袋一懵,赶紧回过头,小个子又是一耳光:“娘卖的,喊你起来,还装傻是吧。”江龙怒火中烧:“你干嘛打人?”

    “咦,还敢犟嘴,真有种。”小个子抓起江龙肩头,问道:“身上有钱吗?”江龙拽起拳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个子,抿着嘴唇,不说话。

    “这个小把戏有个性,硬是要我松下皮。”小个子正要动手,忽然旁边传来一声:“飞飞,你莫欺负小把戏勒。”

    小个子瞥了一眼,原来是舒光军,不禁眉头一皱:“我靠,光脑壳,我说这小把戏这么拽,原来是你照起呀。”

    小个子外号“飞飞”,是四街疤子的手下,舒光军跟着二街金哥混,两帮人水火不容,此时两人见面,分外眼红。

    “是我照起又怎么了,飞飞我告诉你,你不要惹事?”舒光军声色俱厉,江明亮赶忙把江龙拉到身后。

    “好大的派头呀。光脑壳,你跟了金鬼子几天,抛得很呢。”疤子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小青年哼笑着走过来。

    舒光军循声望去,正瞧见来人,心中一惊,这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只知道社会上都喊他“眼镜蛇”,从小就和疤子玩在一起,别看长相斯斯文文,下手却是最狠。

    舒光军再顺着往后看,“眼镜蛇”身后,“疤子”正冷冷地盯着他,不禁大惊失色,冷汗直冒,心想:“今天真是倒霉,遇到四街老大了。”随即朝江明亮使了个眼色。

    江明和舒光军玩久了,或多或少听过社会上的事,此时看见对面那人脸上的刀疤,马上猜到了几分,赶紧挪了几步,趁对方没注意,偷偷拉开帘子溜出去了。

    “眼镜蛇”和“飞飞”走到舒光军面前,“飞飞”一脚踹去,口中骂骂咧咧:“还敢跑到我们的堂子里抛里抛气,今天看老子不搞死你。”

    舒光军见“飞飞”踹过来,下意识一个闪身,俯下来,照着“飞飞”的立足脚就是一腿,踢得“飞飞”摔了个狗吃屎。还没来得及补一脚,后背就被“眼镜蛇”举起凳子砸了个正着,顿时背上火辣辣的疼。

    “他妈的,你还偷袭是吧。”舒光军抄起脚下的凳子,就往“眼镜蛇”头上砸。“眼镜蛇”也不示弱,冲上去抓住舒光军的手,抬起腿就踢。

    这时,“飞飞”也起了身来,刚才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恼羞成怒,从旁边捡了个烟灰缸,朝着舒光军的后脑勺砸来。

    这一砸,若真砸中,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江龙看在眼里,虽然从未见过社会上打架的场面,心里发怵,但眼下舒光军危在旦夕,也不管不顾,从后面反手穿过腋下死命锁住“飞飞”的脖子,任“飞飞”甩来甩去,就是不放手。

    僵持半天,江龙终究年纪小,个子也小,气力不足,被“飞飞”倒退着往墙上一撞,霎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不自觉松了手。“飞飞”反过身骂道:“你找死。”就是一脚,朝江龙脑袋踢去。

    江龙也是机灵,一个打滚,躲开了第一脚,未料“飞飞”马上又是一脚,千钧一发之际,两个人影冲进了游戏厅。

    其中一人是江明亮,后面一人,正是班上的同学陈飘飘。只见陈飘飘梳着个偏分头,穿着件牛仔衣,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由于是留级生,又经常混迹社会,所以一点也不像六年级的小学生,看上去痞里痞气,不过最讲义气,一听到江明亮跑到家里说同学有难,二话没说,立马赶了过来,正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尽是负心人。”

    陈飘飘一进游戏厅,就瞧见江龙被打,霎时怒火中烧,大骂一声:“你他妈的!”随即一脚踹向“飞飞”,江明亮也冲上去帮忙。

    一时之间,几个人扭打在一团,游戏厅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此起彼伏,叫声,骂声,吼声,充斥其中,昏黄的灯,摇摇晃晃,桌椅板凳,横七竖八。玩游戏的人早跑得一干二净,老板躲在一旁,不敢掺合。

    舒光军此时已打红了眼,对着“眼睛蛇”拳打脚踢。“疤子”拍了下身边的高个子:“鹰子,你去把光脑壳放点血。”

    这个高个子,外号“鹰子”,经常跟随“疤子”左右,一般不出手,一出手就要见血。只见“鹰子”闻言,立马从腰间抽出一把水果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舒光军跟前,就是一刀捅去。

    舒光军见状,马上意识到不妙,电光火石之间,侧起身子,滚到一旁,这一滚不打紧,却将江龙置于危险之境。原来江龙正和江明亮、陈飘飘一起同“飞飞”缠斗,舒光军这一闪,江龙的后背恰对着“鹰子”。

    “鹰子”一见江龙,气不打一出来,骂道:“娘卖的,就是你这个小子,哈里哈气的,莫听打招呼。”举起刀就往江龙后背砍去。江明亮见状,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喊道:“兄弟,小心后面。”

    弹指之间,江龙哪里反应得及,眼看就要遭殃,那刀落在半空,突然一双大手死死抓住了“鹰子”的手腕。

    江龙转过头来,立马脑袋懵了一下,眼泪水不自觉流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一张黑黝黝,布满皱纹的脸,映入眼帘。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江建国。

    江建国常年奔波在建筑工地,虽然精瘦精瘦,却很有力气,只见眉头紧锁,大喝一声:“把刀给我放下来。”声如洪钟,亢色正容,使劲把“鹰子”的手腕一翻。“鹰子”只觉一股千斤之力袭来,口中“哎哟”一声,刀子落在地上。

    这一刻,江龙的眼中,父亲的身影,横挡在身前,就像耸入云端的嵩云山,是那般的高大,那般的魁梧。这一刻,江龙所有的勇敢,所有的坚强,似乎都化为乌有,只想委屈地躲在父亲身后,放声大哭一场。

    江建国拾起刀子,恶狠狠说道:“你们哪个敢动我崽,看我不砍死他。”

    这一声吼出来,游戏厅里面,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好半晌,“疤子”回过神来,咬着牙说:“你个老不死的,跑到这里找死是吧。”立马从怀里抽出一把长刀,向前走了两步。

    江建国瞪着眼,青筋暴出,怒喝:“你过来试试。”把袖子撸起,紧握着刀,死死盯着“疤子”,舒光军、陈飘飘也冲了上来,拢在江建国身边,作好了拼死的准备。

    “飞飞”、“鹰子”和“眼镜蛇”同样围了过来,剑拔弩张之际,外面传来“滴呜滴呜”的警笛声,“疤子”一怔,变了脸色,忿忿骂道:“这次算你们命好,下次莫让我在街上碰到。”随即轻车熟路,领着众人,从后门跑了,临出门前,还望了一眼江明亮,留下一句话:“听说断手好像是你报案抓的吧,我记住你了!”江明亮心里一阵寒颤,嘴上却不示弱:“我还怕你呀!”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晚上11点了,游戏厅老板摇着脑袋,说道:“幸好我报了警,要不然今晚老火得很,以后你们也别到我那去了。“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江建国把江龙推到一边,又招呼着江明亮几个人过来,长叹一声:“听说你们爸妈的厂子不行了,都出去打工了,叔叔有句话要告诉你们,苦难,让人成长,也让人沉沦,但成长的是极少数的人,沉沦的却是大多数人。你们的爸妈远走他乡,没有条件管你们,不是他们不爱你们,他们都是为了生活,没有办法。你们现在是读书的时候,就要懂得珍惜,好好学习,知道吗?好了,回家吧。”

    江明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舒光军和陈飘飘却没往心里去,三个人道了别,各自回家。江龙跟在江建国身后,一起往家里走。

    新民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家家户户早已熄灯睡了,偶尔有一两个社会青年,飚着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疾驰而过。昏黄的路灯,从茂密的梧桐树上透下来,拖着父子俩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

    江建国走在前面,江龙看着父亲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不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但仍然很厚实。江龙突然记起小时候,经常张开双手,一喊:“我要骑马驼驼。”父亲就会欢喜地扛起自己,架在肩膀上,那时,感觉世界都在自己的脚下。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江龙已经再也不骑马驼驼了,与父亲的距离似乎也越来越远了,但这一刻,江龙却不自觉地快走两步,伸出小手,有意无意地抓住父亲的衣角,江建国似乎早有感应,自然而然牵住了江龙的手。

    大手牵小手,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话,走到了家门口。进门的时候,江建国仍然板着脸,严肃地说:“以后再有事,都不能晚上跑出去,这次学习没考好,也不能灰心,我并不要求你成绩一定要有多好,考到名校怎么的,但凡你学习上,用了心,认了真,尽了力,我也不会怪你。”

    江龙使劲点了点头:“我一定好好学习,以后晚上再也不乱跑出去了。”江建国拍了拍江龙脑袋:“快点洗洗,睡了。”江龙忽然觉得一身轻松,麻利地洗完澡,爬到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睡梦中,父亲还举起刀子,挡在自己身前,就像动画片《宇宙的巨人希曼》里埃坦尼亚王国的王子亚当,为了保护辉克堡,高举着能量剑,大喊:“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前,江龙早已背好了书包,抓起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和爸妈打了声招呼,出了门,走上了长码头。

    “江龙,等等。”

    江龙回头一看,原来是江宥云,正背着书包跑过来,不由怔了一怔。

    “怎么了,发什么愣?”

    江龙不说话,只埋头往前走。江宥云从后面推了一把:“喂,喂,喂,什么意思呀?”

    “兄弟,我有些话,不晓得好不好说。”江龙回过头,盯着江宥云的眼睛。

    “有什么屁话就讲,我最讨厌说半截话了。”江宥云有些嗔怪。

    江龙轻声说:“昨天晚上,我去找你,在你家门口听到你妈说,要你以后少和我玩,怕我影响你考洪江一中直升班。”

    “我还以为什么屁事哟,我妈说不让和你玩,我就不和你玩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江宥云搭着江龙的肩膀:“走了,别想这么多,上学去了。”江龙听到这话,一下子笑了,笑得很开心。

    下半个学期,江龙果真像换了个人,上课听得很认真,下课了,不懂的地方,就虚心请教同学。放学后,常常邀着江宥云、江明亮、江滨、江临,跑到市政府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写作业,直到搞懂了,写完了才回家。

    江临笑着打趣:“江龙,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啥时候你变得爱学习了?”

    “你才吃错药呢。”江龙没好气。

    “不错,我们四个带你,肯定带得好。”江滨很有信心。

    江龙的改变,只有江明亮知道,江明亮见江龙没说那晚的事,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努力,就像一粒种子,埋藏在地下,只有待它破土而出,开花结果,才能让大家见证。当期末考试的成绩一出来,宁老师拿着江龙的试卷,很是赞叹:“咦,这次江龙有进步啊,语文88分,数学82分,再多一点分,就能拿三好学生了。”

    江龙接过试卷,看着期末评语:“江龙同学本学期遵守学校各项规章制度,尊重老师,爱护同学,上课认真听讲,虚心请教他人,学习很有进步,今后要时时保持,注意学习方法,不可半途而废。”满脸都是欣喜,江宥云竖起了大拇指,江明亮却若有所思,看向了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江滨、江临从后面拍了一下江龙:“这个寒假,你老爸肯定不会打你,可以舒舒服服过了。”

    或许,没有哪一个学生,是不期待寒暑假到来的。放假的每一天,似乎过得飞快,日出日落,时光如梭,江龙几个人还没玩尽兴,转眼就是大年三十。

    小城里,从清晨鸡叫的那一声起,鞭炮声就响彻在城里的各个角落。大街上,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这一天,人们起得格外早,摆摊的,开店的,都是手忙脚乱。

    桐油湾的粉馆里,人来人往,嗦粉的嗦粉,吃面的吃面,还有那喊着要粉面“二合一”的,络绎不绝;塘坨上面的小笼包,热气腾腾,蘸点油辣椒,喝点骨头海带汤,那滋味比神仙还快活;搬运社巷子口,灯盏粑,糯米糕,白糖焦,红薯饼,芝麻丸,葱卷,血耙。炸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歌诗坡做老面包子的大叔,一手和着面,一手包着盐菜包、豆腐包、白糖包、大肉包,马不停蹄。更有挑着桶的小贩,边走边喊:“卖卤豆腐,猪脚,猪尾巴落。”

    桥头附近,卖挂历的,画年画的,写春联的,吆喝四起,人头攒动。一路上,但凡看见有扛着冰糖葫芦的大叔,小孩子们就会喜上眉梢。捏泥人的,摊前似乎永远不缺观众;画糖画的,十二生肖的转盘转个不停,要是能转到个龙,周围肯定一阵赞叹。菜市场里,人们脚步匆匆,挑来选去,准备着年夜饭的食材。商场里,人们或置办年货,或添置衣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粘对联、贴窗花,忙忙碌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纯真的笑容。

    中午时分,行走在小城里,处处飘散着洪江血粑鸭的菜香,还有打糍粑的、杀年猪的、灌香肠的,浓郁的年味,弥漫开来。时不时,这里有人在玩冲天炮,那边有人在放彩珠筒,解晓东的歌曲《今儿个真高兴》,随处可听:“大年三十讲的是辞旧迎新,团圆饭啊七七八八围了一火锅。不知道吃啥喝啥大伤脑筋,咱老百姓今儿真啊么真高兴。”

    到了下午,商场全都关门了,市场卖菜的也收摊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人们团聚家中,迎接着新春的到来。姚玉兰早早把江宥云的外婆接了过来,二舅和三舅一家也过来了,欢欢喜喜,准备过年。

    吃过晚饭,江宥云正准备到窗台上放彩珠筒,楼下有人叫唤:“江宥云,下来哟,看舞龙去。”江宥云探头一看,正是江明亮、江滨、江临兄弟几个,连忙朝灶屋喊了一声:“妈妈,我出去看下舞龙啊。”

    “去玩下落,早点回来啊,晚上一起看春晚。”姚玉兰在灶屋里应了一声。

    江宥云问姚瑁林、姚瑁为:“去不去看龙?”两个弟弟正趴在窗台上,放着彩珠筒,哪有心思去。江宥云撒腿跑下楼,几个人往楼道口走,江龙早等在码头处。

    “你怎么在这?”江宥云问道。

    “还是别让你妈看见好。”江龙摆摆手:“别多说了,我们去街上看龙去。”

    “快去,快去。我听说今年好多厂子都出了龙呢。我爸妈的火柴厂也有龙。”江明亮催促道。

    “你爸妈的那个厂,不是要垮了吗?还有龙呀?”江滨好奇。

    “我爸说了,他坚信厂子能够复兴起来。”江明亮边说边拿出一个袋子,大伙儿一瞧,好多盒火柴炮,连忙分了,各自装进裤兜里。

    几个人走上新民路,跑到邮电局十字路口,只见人山人海,一片欢乐的海洋。

    洪江小城,历来有“无舞龙,不春节,洪江年,中国味”的说法,每个厂子都要出一条龙,舞动在洪江街头,欢欢腾腾,热热闹闹,祈祷小城风调雨顺,祝福祖国昌盛繁荣。

    五个小伙伴,在人群里穿来窜去,忽然人群里一阵喊:“龙来了!”随即“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敲锣声,打鼓声,夹杂其中,人群蜂拥而上。江龙也凑上去看,那红光白烟之处,四个大叔,穿着蓝色工人装,戴着白色布手套,抬着一张木匾,上书“洪江瓷厂全体职工向洪江人民拜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

    江龙赶紧招手,大喊:“江宥云,你妈厂子的龙来了。”

    江宥云挤上前一看,打鼓的阿姨,穿着一身红袍,戴着一根头巾,两眼炯炯有神,只见撸起袖子,举着鼓锤,一声一声击打在鼓面,铿锵有力,飒爽英姿,正是老妈的好姐妹王阿姨。

    江宥云大喊:“王阿姨。”王阿姨也瞧见了江宥云,笑面如花,回了一声:“鬼崽崽,好好看我们瓷厂的龙。”

    话没说完,大炮“砰”的一声响,把人群炸开来,两条“狮子”,一红一白,蹦蹦跳跳,蹿了起来。一个头戴“大头佛”,手里摇着大葵扇的人,像喝醉了酒一般,步态夸张地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逗着两只“狮子”玩。“狮子”时而晃晃脑,时而蹬蹬腿,时而回回头、时而摆摆尾,时而叩叩首,时而又一个跳起,躲开了一串串炸开的鞭炮,人群里一阵哄笑。

    等“狮子”舞完,一颗“龙珠”映入眼帘,后面一条好大的“红龙”,这龙用竹子扎成圆状,节节相连,外面覆罩画有龙鳞的红布,每隔五尺,由一个职工掌竿,首尾相距二十余米长。龙身上,每一片龙鳞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见,每一条曲线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龙头硕大而又威严,目光如炬,龙须飘动,随着“龙珠”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下腾云驾雾,一下仰天长啸,一下神龙摆尾,蜿蜒腾挪,煞是好看。

    这时,王阿姨的打鼓声一变化,龙头往前快跑,后面的龙身紧跟其后,围成一个圈,龙头从圈中探出,江龙叫了一声:“好一个龙腾出海。”周围也是一片掌声。又见“龙珠”一引,整条龙围成一个半圆,龙头与龙尾一起直冲中间的龙身,穿了过去,龙头往东跑,龙尾往西奔,江滨笑道:“这个我知道,这叫首尾呼应。”

    忽然之间,爆竹四起,焰火四射,红龙在万点火花之中,转成一个个圈,犹如遨游在霞光云海之中,翻江倒海,活灵活现,片刻工夫,红龙跃起,龙头一抬一叩,在爆竹声中,给人们拜年祝福。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惊叹和喝彩。这一刻,也在五个小伙伴的心中,烙下了绚丽光彩的印记。

    洪江瓷厂的“龙”一过去,紧接着,洪江纺织厂、洪江造纸厂、洪江化工厂、湘仪厂、天星厂、机床厂、丝绸厂、3614厂、植物油厂、无线电厂、新湘瓷厂、洪江酒厂……这些厂的一条条“龙”跟了上来,纷纷抬着木匾,向洪江人民拜年。只见火龙、花龙、筐龙、竹叶龙、荷花龙、板凳龙、扁担龙、大头龙、夜光龙……各有千秋,应接不暇。

    除了一条条龙外,还有划龙船的,一摇一晃;踩高跷的,一高一低;扮媒婆的,搔首弄姿;演济公的,嬉笑怒骂。蚌壳精一张一合,笑罗汉拂袖转珠,荷仙姑风姿绰约,猪八戒憨态可掬……

    “江明亮,火柴厂的龙来了。”江临往后面一指,江明亮垫着脚,探着头,看到几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扛着一块洪江火柴厂拜年的木匾,后面跟着一条草龙,孤零零而来。那草龙的龙头用蔑条制成,龙身用稻草编成,龙尾插一根小木棍用草绳圈成。整条龙不长,仅十来米。五个大叔扛着,既不腾,也不跃,更没有鞭炮助威。

    “江明亮,火柴厂的龙就寒碜呢。”江滨笑道。

    “你懂个屁,草龙是最难做的好吧,要选草、晒草、搓草绳、编竹架……很繁琐,现在没几个人会编,这就是艺术。”江明亮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无尽的失落,因为火柴厂除了这条草龙外,既没有“狮子”,也没有龙灯,显得冷冷清清。

    “你看,什么样的龙,就可以看出这个厂的状况。火柴厂真是不行了。”周围有人议论着。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腔:“火柴厂算好的了,起码还有条龙,我记得电子厂、塑料厂,还有好几个厂,去年还有龙,今年连龙都没有了……”

    江明亮听到这些话,好不是滋味,正走神,江宥云一声喊:“哇,好大一条龙。”江龙拍了拍江明亮:“这是我爸单位的龙,我们摸龙脑壳去。”

    在洪江看舞龙,最好玩的节目,就是摸龙头、抓龙须、钻龙身,这是洪江人民春节祈福的方式。据说摸了龙头,便可新年新喜,独占鳌头;抓了龙须,便能平安健康、事业有成;钻了龙身,便是请龙进家,消灾避难。

    江明亮听见摸龙头,一下子来了神,和江龙跑上前去。江宥云、江滨、江临也拢了过来,那龙头下,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个伸起手,想沾点喜气,讨个彩头。

    “来,背下我。”江龙见龙头太高,人又太多,于是眼珠一转,想出个办法,让江明亮背起来,摸可以轻松摸到龙头。

    然而,办法虽然好,却不曾料到,正当江龙摸到龙头,喜不自胜时,江明亮在下面被人一挤,由于个子小,站立不稳,往前踉跄了一下,栽倒在地,江龙在上面,立马失去平衡,抱着龙头摔了下来,龙眼都被扯了一只出来。人群里,一片哗然。

    “别人玩,都玩得好好的,就你玩得稀奇点。”不知什么时候,江建国出现在江龙面前,怒气冲冲:“我都说了,这个学期你表现好,争取不打你,你硬是逼着我来打你。”江建国一边跟同事们道着歉,一边像抓鸡崽崽一样,把江龙拽回家去了。

    江龙一走,几个小伙伴也没了兴致,又见时间已晚,便各自道别,回家去了。

    江宥云一走上牛头冲1号的楼道,就听见家家户户电视里,赵忠祥和倪萍的声音:“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节好!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在这阖家团聚的时刻,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把96年的春节晚会,奉献给大家……”

    “春晚开始了。”江宥云赶紧跑回家。

    两个弟弟还在窗台上放炮,姚玉兰看着窗外,不由赞叹:“洪江过年,比任何地方都热闹呀。”在税务局工作的三舅姚沫志却说:“希望洪江以后过年,还有这么多厂子都能出龙,这样的辉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