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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八章 江龙走了

    大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三天时间,水位便开始下降,到第四天上午,已完全退去,洪江小城里,一片狼藉。

    全城上下生产自救,重建家园,不到一天,受灾区域已经通电通水。从电视新闻里,江宥云得知,这一场大水,不光是洪江,更是全国范围内自1949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洪涝灾害,波及27个省市自治区,灾区面积超过了50万平方公里,长江流域以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最为严重。

    洪水过后,往往会病毒肆虐,瘟疫流行,但小城里的干部群众齐心协力,应对有法,不仅创造了无一人遇难的奇迹,更防患于未然,杜绝了继发灾害的发生。

    在庆幸自家没有受损之余,牛头冲一号筒子楼的居民们,不免为小城的未来和受灾的人们感到担忧。

    楼道上,邻居们议论纷纷,欧叔叔叹了口气:“这一场大水,把厂子都冲得个稀烂,对洪江的企业来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了。”李大叔的声音很大:“你们不知道哟,住在塘坨下面那条街的人就惨呢,好点的,锅碗瓢盆还保到两个,不好的,连房子都没有了。”谭阿姨快人快语:“害死了,那你是没看到沅江路那边的窨子屋哟,里面的人本来就造孽,这下更造孽了。”姚玉兰也说:“我有个朋友,在新湘瓷厂上班,听说很多设备都泡了水没用了,新湘瓷厂本来效益就差,这次厂子肯定保不住了,估计好多人要下岗。”王婆婆插了一句:“这年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管不了这么多,把自家的事管好就行了。”大家一听,摇摇头,叹叹气,一阵唏嘘。

    灾后的日子虽然难,但总是要过的。沅江、巫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且较之从前,更显清幽。两岸的绿树青草,倔强地挺直了腰,肆意绽放着盎然的生机。小城慢慢地,重新步入了正轨,又是炊烟四起,白鹭横渡,朝霞依然。

    街边上的音像店,不知何时流行起了孙悦的歌曲《祝你平安》:“生活的路,总有一些不平事,请你不必太在意,洒脱一些过得好。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让那欢乐,围绕在你身边;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对于江宥云和小伙伴来说,刚刚经历的这场有可能影响洪江命运的大水,只是一件新奇的事而已,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刻骨铭心,转眼间,就在最新播放的《小蜜蜂寻亲记》动画片中烟消云散。

    大水过去,似乎带走了所有的云雨,火红的太阳赤裸裸地挂在空中,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知了藏在树间,到处都是“唧呀斯、唧呀斯”的声音,与路面蒸腾的热气相得益彰。

    这个时候,下河游泳成了小城居民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沅江对河滩头、犁头嘴码头、巫水渔梁湾,作为小城的三大游泳胜地,早已热热闹闹,特别是下午,到处可见一颗颗脑袋,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由于水性好,江龙一直有着“翻江龙”的美称,以往暑假,江龙也早就开始吆喝着大家去游泳了,然而今年却是不同,大家等着洪江一中直升班的放榜,都在家老老实实呆着。

    这天,姚玉兰照旧去上班,江宥云一瞅老妈出了楼道,立马打开电视,电视里随即响起歌声:“有一个小蜜蜂,飞到西又飞到东,嗡嗡嗡~嗡嗡嗡,不怕雨也不怕风。有一个小蜜蜂,飞到西又飞到东。嗡嗡嗡~嗡嗡嗡,永恒一定会成功。”

    江宥云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江龙的声音忽然传来:“江宥云,洪江一中放榜了,快去看呀。”江宥云心中一惊:“啊,今天就放榜了?”赶忙关了电视,跑下楼,见江龙、江明亮、江临,还有图小毛,汤磊几个都在下面等着,不由擦擦汗,边走边说:“靠,我都还没心理准备的,有点不敢去呀。”江龙咧了咧嘴:“你莫在这里卖哈,晓得你成绩好,没问题,快走了。”

    大家一起向洪江一中走去,顺道还叫上了江滨。走上洪江大桥,江临趴在石栏上,望下一瞅,巫水河水平如镜,波光粼粼,向后一看,沅江水明澈如玉,烟波浩渺,很是自豪:“我们这座洪江大桥,真的是硬扎,风吹浪打,屹立不倒。”江龙附和:“开玩笑,过去的人做事好扎实落,质量杠杠的,洪江皮鞋厂怎么垮的,就是质量太好了,老是坏不了,不买新的。”大家一阵哄笑。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明亮,似乎游离于大家的话题之外,忽然间开了口:“我想我应该考得上,虽然最后一题不会做,但我其它题目做得不错,三个直升班,全市肯定没有那么多人超过我吧。”江龙扯起江明亮:“别想那么多,洪江一中就在前面,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反正是陪你们这些太子读书,没有哈数落。”大家也都说道:“嗯,想多了累,看看就清楚了。”

    一行人过了洪江大桥,桥边的旋转楼梯上,望江楼歌厅里,齐秦的歌《大约在冬季》情真意切,萦萦绕绕:“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江明亮不自觉跟着哼唱起来,似乎心情好了一点。江宥云打趣道:“你就是喜欢唱这些爱过来、爱过去的流行歌,以后当歌星算了。”江明亮回了一句:“你不觉得音乐可以排解烦恼吗?”调侃之间,走到了洪江一中。

    学校大门墙壁上,贴着三张榜单,分别是三个直升班,六、七、八班的录取人员名单,前面挤满了人,都是来看结果的。大家一见这情形,顿时忐忑不安,又想看,又不敢看,徘徊不前。还是江龙洒脱:“你们这些卵人,真的差火,我帮你们看。”说完,一个箭步冲上台阶,钻进人群里。大家翘首以盼,江临还不忘喊一句:“听说八班是三个直升班里最好的,先看下八班啊。”

    好一会儿,人群里面,江龙小小的个子挤了出来,跑下台阶,喜道:“江宥云、江滨、江临,还有图小毛,你们可以呀,都考到七班了!”

    话一出口,考上的几个人,各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跑上台阶,步履矫健,身子轻盈,凑到人群里,江宥云一眼扫过去,叫道:“谭晓军、王平平厉害呀,都考进八班了。”江临也瞪大了双眼,说道:“想不到进六班的也多呀,鲁静、令雯燕、吴静、妱洁都在。”

    台阶下,江明亮呆在原地,一言不发,汤磊忍不住问江龙:“看到我名字没?”江龙白了一眼:“你那个成绩,和我差不多,你觉得你有名字吗!”汤磊嘿嘿直笑,又问:“那江明亮呢?”江龙陡然惊醒,口中嘟囔:“好像没看到啊!”

    江明亮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失落、沮丧、酸楚,夹杂着一种无力无助,一古脑儿袭上心头,又有种不相信、不确切的侥幸和期望,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台阶,挤进人群,垫脚探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榜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生怕看漏了自己的名字。

    好久好久,直到最后一排名字看完,铁定了没有考上的事实,江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脑袋里空空如也,周围的人渐渐模糊,天地间,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这儿。

    “江明亮、江明亮。”

    一声轻轻的呼唤,江明亮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柳芬。

    “江明亮,我也没考上。”柳芬早帮江明亮看过了,很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想以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话语来安慰。

    江明亮抿抿嘴,正要说话,江宥云几个凑了过来,本来个个喜笑颜开,然而得知江明亮没考上后,立马收起了笑容,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没事,江明亮,我跟你混,又不是没考上直升班会死。”柳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江明亮。

    “就是,就是。”大家没有其它话讲,只能这么附和着。

    江明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口中虽然说着:“没关系,初中加加油,高中争取又和你们在一起。”但谁都看出,江明亮脸上那种失望和落寞。

    一行人往回走,天空骄阳似火,没一会儿,个个都是汗流浃背,嘴巴里冒出了烟。

    “卖绿豆冰棒、白糖冰棒哟。”桥头百货公司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老爷爷,肩上挎着个黄色的泡沫箱,边走边吆喝。大伙儿馋得直流口水,无奈身上没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你们吃冰棒不,我请客。”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大家立马转头,原来是同学汪鑫星。汪鑫星圆圆的脸,小平头,小眼睛,常年鼻子里挂着两行鼻涕,大家都喊他“鼻涕虫”,虽然外号不怎么样,但由于家境优越,为人大方,且脾气又好,所以在班上的人缘不错。此时一听汪鑫星请客,大家马上凑了过去。汪鑫星赶紧叫住老爷爷,大家挑选着冰棒,唆在嘴里,有的一口一口咬着吃,有的不舍得,一口一口舔着吃,美滋滋的。

    正吃得不亦乐乎,一群人路过,其中一人喊道:“江明亮。”江明亮有心事,似乎没听见,江龙一看,原来是舒光军,只见舒光军光着个膀子,穿着个短裤,拖着个拖板鞋,手上挽着个救生圈,径直走过来,拍了一下江明亮:“喂,发什么哈呀!”

    江明亮这才回过神:“啊,是舒哥呀,没什么,我在这里玩呢。”“这里有什么玩的,天这么热,走,跟我到对河游泳去。”江明亮也想逃避落榜的苦恼,一口便应承下来。

    舒光军看着江龙,又问:“小把戏,一起去不?”江龙看了一眼,和舒光军在一起还有很多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心里虽然想去,但嘴上却说:“算了,我还有事,下次去。”舒光军也不勉强,带着江明亮走了。

    江龙一见江明亮去游泳,心里痒痒,口中直嚷嚷:“我们也去游泳落,反正考试结果都出来了,轻松一下。”江宥云反问:“刚才叫你去,你怎么不去?”江龙吐了吐舌头:“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搅合。”

    汤磊也想去游泳,邀着大家:“这么热的天,我们去广场的游泳池落。我晓得二塑料厂那里有个洞,可以钻进游泳池,不要门票。”

    “好呀,去游泳池。”大家被这么一说,兴致都吊了起来。江龙却不乐意:“小屁孩才到游泳池里游,我们都是初中生了,还到游泳池游什么呀,丑死了,再说了,那里面有的人边游边屙尿,脏得要死。”

    “乱说,哪个到游泳池屙尿呀?”江宥云显然不信。

    江龙手指着汤磊:“你问他落,他长期干这种鬼事的。”汤磊一脸坏笑。

    “你妹哟,汤磊,靠,那我们不是吃了你好多尿呀。”大家纷纷指责,作势要打。

    “游泳池毕竟还是安全点。”想到去河里,江宥云有点胆怯。江滨、江临也说:“江宥云的话有道理,还是去游泳池保险。”

    “你们这些胆小鬼,难怪游泳都是半桶水,游泳池里,永远学不会真正的游泳,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江龙这一激,没把其他人打动,倒是汪鑫星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出来说:“江龙,我跟你去河里。”

    “要得,看不出,鼻涕虫今天威武呀。”江龙拍了拍汪鑫星,很是一番夸赞。

    江宥云见江龙真要去河里游泳,心里隐约有些不安,拉了拉江龙:“还是别去河里,跟我们去游泳池吧。”

    江龙白了一眼:“你不知道我是翻江的龙呀,我年年下河,河里有几块石头,我比谁都清楚,去游泳池没意思。”说完,拉上汪鑫星便往巫水路走去。

    江宥云看着江龙离开的背影,有种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的感觉,情不自禁嚷了一声:“江龙,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

    江龙没有回应,身影越走越远。

    “江龙,江龙……”江宥云还不死心,大声喊着。江滨叫住:“算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汤磊也在一旁催促:“走了,趁现在游泳池人少,钻进去不容易被人看到。”

    就这样,江明亮随舒光军去了对河滩头,江龙邀着汪鑫星去了巫水河,江宥云、江滨、江临几人去了广场游泳池,各自从洪江桥头的百货公司门前分别了。

    汪鑫星屁颠屁颠,跟在江龙身后,问道:“我们到哪里游泳呀,不会还跑到渔梁湾吧,那太远了,我不去。”江龙笑道:“涨大水时,我陪江宥云去他姑姑家,发现潇湘馆码头那儿有个河滩,是个游泳的好地方,我们就去那玩。”

    “水深不深呀,我不蛮会游呢。”汪鑫星见真要下河,有点心虚。江龙嗤笑:“水不深,只到大腿处,再说了,有我在,你怕个毛呀。”汪鑫星也不好意思笑了。

    说说笑笑间,两人来到潇湘馆码头,走在河滩上,汪鑫星放眼一看,巫水河明净碧绿,阳光洒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像是点缀着一颗颗星星。一些细水藻绿绿的,长长的,随流舞动,偶尔有鱼儿欢腾,泛起阵阵涟漪,圈圈点点,风儿一吹,慢慢地散去。小石头与河水相交,发出潺潺之声,好似风铃摇曳,合成一首自然的乐曲,回荡在小河的上空。

    汪鑫星四下察看,没有一人,正感慨这里真是个游泳的好地方,忽然“扑通”一声,江龙已经脱了衣服裤子,光着屁股跳入河中,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立马不见了踪影。半会儿工夫,五米开外,又是“哗啦”一声,江龙钻出水面,张张嘴、擦擦眼,甩了甩头发,站在水中,嚷道:“你还在发什么呆,下来游呀。”

    “我来了,莫急落。”汪鑫星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一样光着个身子,慢慢伸脚一探,果然不深,于是放心放意下了河。

    河水虽然受着太阳的炙烤,却还是保持了一分幽凉,流淌在身上,很是舒服。汪鑫星泡在水里,好不惬意。

    “这里不比游泳池里爽多了呀。”江龙问汪鑫星,语气里透着神气。汪鑫星狠狠点点头:“这里真的不错,水又清又浅,又没有什么人,江宥云他们不来可惜了。”

    “他们不来,我们自己玩,今天可以游饱起。”江龙张开双臂,蹬起双腿,像鱼儿一样,在水里钻上钻下,自由自在,快活地戏水。

    汪鑫星见江龙游得这么好,很是羡慕,也学着样,身子向前一倾,双腿使劲一蹬,保持身子和水面平行,然后双手合拢,往前一推,慢慢把水划向两边,再从侧面收回,紧接着双腿配合着,像青蛙一样,一划一收,一蹬一夹,刚开始游得还不错,没一会儿,身子就开始往下沉。

    汪鑫星赶紧把头昂起来,攒劲划水,一下子手脚就乱了,哪里浮得起来。为了不被江龙笑话,汪鑫星索性一只脚踩在水底,缓缓向前走,两只手和另一只脚作出游泳的姿势。江龙站得远,被蒙在鼓里,还夸奖道:“鼻涕虫,今天你可让我大开眼界了。”

    金色的阳光,湛蓝的天空,碧绿的青山,清澈的江水,宁静的码头,晶莹的河滩,两个光屁股的少年,一会儿游泳,一会儿嬉戏,尽情地玩乐,欢声笑语,回荡在码头下。而时光就像一位画师,正勾勒着五颜六色的线条,仿佛要将这幅美好的画面定格于此。

    不知不觉间,两人玩了一个多小时,有些累了,就坐在水中,拣几颗扁扁的小石子打水漂儿,看哪个打得漂儿又多又远。汪鑫星哪里打得赢江龙,没几下就烦了,说道:“这里玩这么久了,我们往下游走走,看有什么好玩的。”江龙也觉得老在一处,玩不过瘾,正有此意,一拍即合。

    “你看到塘坨的廖码头吗,我们走到那里去。”汪鑫星指着前面的一处码头,招呼着江龙。

    “好,我们比一比,看哪个先到廖码头。”江龙跃跃欲试,准备酣畅淋漓地游一回。

    汪鑫星连忙摆摆手:“我没你游得好,你要让我先游一段。”

    “要得,我让你先游,就你那小样。”江龙哈哈大笑。

    汪鑫星憋着一口气,想煞煞江龙的嚣张气焰,于是依着老样子,装出游泳的样子,其实一条腿在水下枉命地弹走,没多会,就把江龙拉开了十米之远。

    “准备好了啊,我来追你了。”江龙的话音刚落,汪鑫星突然觉得脚板咯了一下,低头一看,水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赶忙蹲下身子,手探到水中摸了起来,原来是个铜钱,上面刻着“道光通宝”,不由一阵惊喜,跳了起来:“江龙,我捡到宝了。”

    哪知这一跳不打紧,落下来却是一脚踏了空,整个人都沉到了水下。原来潇湘馆码头那片儿之所以水浅,是因为在一块很大的癞子石上,再往前走,就是七、八米深的巫水河,看似清浅幽美,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汪鑫星突然间摔到水里,脚一下又踩不到底,瞬间惊慌失措,下意识手脚扑腾,到处乱拍乱抓,想把身子浮起来,却是越乱越沉,仅有的一点游泳常识早抛之脑后,忘到了九霄云外。

    “江……”

    “咕嘟,咕嘟……”

    “江龙,咕嘟,咕嘟……”

    “救……”

    “江龙,救我……”

    “咕嘟,咕嘟……”

    汪鑫星呛着水,拼命拍打,蹦出水面,艰难喊着江龙。

    “拐了,拐了,汪鑫星有危险。”江龙远远看见汪鑫星在那乱扑腾,顿时大惊失色,心知不妙,想也没想,赶紧游了过去。

    汪鑫星手脚乱蹬乱打,想往岸边游,然而那河水似有一股无形的推力,将汪鑫星渐渐推向了河中央。

    “我今天是不是会死在这里。”汪鑫星脑海里,不自觉闪过这一念头,霎时,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特别是呛了几口水后,更是慌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时,汪鑫星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原来是江龙游了过来。

    “汪鑫星,我来了,你莫怕,抓住我的手,我拖着你往岸上游。”江龙大声喊着。

    然而,这一只手,在汪鑫星眼里,如同救命的稻草,稻草之外,既看不到江龙的人,也听不见江龙的话,整个世界,就只有这只手,抓住了手,就等于抓住了希望。

    想也没想,也不可能想,汪鑫星一把抓住江龙的手,顺势整个人就骑在江龙背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仿佛获得了重生。

    “别……”

    “别,咕嘟,咕嘟……”

    “别骑我身上……”

    “咕嘟,咕嘟……”

    “我游不起来……”

    “咕嘟,咕嘟……”

    “你快下来……”

    江龙被汪鑫星骑在身上,如同压了块称坨,直往下沉,手脚想动,却又被汪鑫星死死地缠住,根本无法划水,马上意识到不妙,喊着汪鑫星下来,嘴一张开,立马呛了好几口水。

    “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交待在这里。”江龙心里很清楚,随即身子一挺,把头使劲一抬,勉强跃出水面,厉声喝道:“你快下来,不然我游不动,大家都完蛋,我到你侧面,带着你游。”

    汪鑫星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看到江龙被自己压在身下,脑袋清醒了许多,晓得自己还不下来,两个人都要完完,于是从江龙身上滑了下来。

    江龙瞬间轻松,赶紧浮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气,稳住身子,向汪鑫星右侧游去。哪知汪鑫星一下水,由于不会游泳,身子就往水里沉,脚下踩不到底,立马慌乱起来,眼见江龙在划水,以为要抛下自己,赶紧又抓了上去。

    江龙还没游两下,就被汪鑫星扯起,然后脚一抬,缠在了身上。江龙没办法,幸好一只手腾了出来,于是一只手夹住汪鑫星,一只手拼命地向前划,口中还不忘安慰:“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汪鑫星慌乱中,哪里听得见江龙说什么,反正就死死地抓住江龙,还一个劲想爬到背上去。

    “我今天喊他来的,就算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安全。”江龙知道现在和汪鑫星说什么都没用,心里笃定了这一个念头,也不管汪鑫星怎么缠着自己,反正就死命往前划。

    一番折腾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虚脱感充斥全身,整个人一下子软绵绵的,江龙只觉得好累,好累。

    “江龙,你要坚持住。”江龙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江龙,你累了,休息一下吧。”另一个声音却在江龙脑海里响起。

    “江龙,千万不能休息,休息一下就完了。”

    “江龙,算了,别坚持了,该休息了。”

    “我必须把汪鑫星救起来。”江龙始终还是这一个念头,顽强地支撑着,拼着全身力气,向前划着、划着……

    十米,八米,五米……

    还有一点点,就到岸了……

    然而,越快到岸边,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好像海角天涯,向前游一点点,就要耗尽所有。

    江龙已经很疲惫了,完全靠着救汪鑫星的信念在坚持。

    汪鑫星还是那么的慌乱,就像是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惊恐得四肢乱舞,更加加剧了江龙的疲惫。

    还有三米,还有两米……

    为什么这里的水还有这么深,脚下还是踩不到底,这一刻,江龙知道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江龙想休息了。

    “不,是我叫汪鑫星下河游泳的,我不能对不起他。”江龙振作起来,喊了一声:“你记着往前蹬一脚,游到岸上去。”

    话一说完,江龙突然沉到水中,用脑袋顶住汪鑫星的屁股,使劲往前一送,汪鑫星被这一推,整个人向前浮去,两只脚顺势踩到了江龙的头上,又是一蹬,蹬到了岸边。

    当汪鑫星爬上岸,转过身来,庆幸劫后余生之时,江龙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河面上,阵阵的涟漪。

    “江龙,江龙……”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快来人呀,救命呀……”

    汪鑫星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再也唤不回了江龙,只在幽幽静静的巫水河上徘徊着,徘徊着……

    此时此刻,广场游泳池里,一片欢乐。汤磊喊道:“看我的啊。”随即来了个菩萨打坐,沉在水底,慢慢又浮了上来。大家一阵叫好,江滨、江临刚要上前讨教,忽然“扑哧”一声,汤磊在水里放了个响屁,泛起好多小水泡。

    “我靠,汤磊,你打屁别把屎打出来啊,不然这个游泳池就被污染了。”江滨开了骂,大家一阵哄笑。

    突然间,游泳池码头上,慌慌张张跑下来一个人,穿着一件花衬衣,下面扎着一条“的确良”西裤,中分头,大眼睛,扁嘴巴,正是罗名凯,边跑边喊:“出事了,出事了,江龙死了。”

    “啊,哪个?江明亮怎么了?”江宥云在水中,一下没听清楚,立马爬上来,大声问道。

    “不是江明亮,是江龙,江龙死了。”

    “啊……”

    “江龙怎么死了?”

    “江龙救汪鑫星,淹死了。”

    罗名凯传来的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得所有人晕头转向。大家围聚在罗名凯身旁,焦急万分,问这问那。

    江滨的眼睛已经红了,拍着手,跺着脚,在罗名凯身边,走来走去。

    江临的脸“刷”一下白了,嘴角不自觉地抽动,默默听着罗名凯的描述。

    汤磊、图小毛傻傻呆呆地看着罗名凯,没有任何表情。

    江宥云站在那,霎时,脑袋天旋地转,心脏“砰砰”直跳,呼吸急促,面色发红,身子有些不稳,差一点晕倒。

    这一刻,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哭泣,只有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无穷无尽的震惊……

    江龙死了?

    怎么可能,江龙怎么可能死了?

    江龙不是好好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江宥云扯起罗名凯:“江龙在哪里淹死的。”罗名凯回道:“在廖码头那边。”

    江宥云衣裤都来不及穿,刷刷跑上台阶,出了游泳池大门,向巫水路廖码头奔去。江滨、江临、汤磊、图小毛几个紧跟其后,只留下游泳池门卫的疑惑:“这几个小孩,好像没看到买票呀。”

    幸福西路,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路边的绒花,随风舞动,几个光膀子,穿三角裤的少年,慌乱地奔跑着,横冲直走,毫不顾及来往飞驰的车子,引得路人纷纷诧异,没人知道他们此刻的心里,是多么的焦急,多么的煎熬。

    廖码头,围观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等江宥云几个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三、两个大妈,其中一个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小,就淹死了。”

    “阿姨,这里有小把戏淹死了?是真的吗?”江滨扯住大妈的衣角急问。

    “是呀,听说是救另一个小把戏,可怜了,好像人还没找到,估计飘到沅江去了。”大妈又叹了口气。

    江临还不敢相信,试着再问:“阿姨,那个淹死的小把戏,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那我不知道,只晓得是住在牛头冲的,才小学毕业。”大妈们看完热闹,拍拍屁股走了。

    听到这话,几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如同死灰一般,浑身一软,瘫坐在码头上。

    清清幽幽的巫水河,静静地流淌着,带走了那个年轻的生命,带走了那个天真的笑容,带走了那个善良的人,带走了小伙伴们的心!

    江龙,真的走了!

    江龙,永远不会回来了!

    “江龙,你他妈的,你在哪里,你快回来!”

    江滨放声大哭,朝着巫水吼道。江临埋下头,轻轻的啜泣。江宥云还是呆呆地,呆呆地,看着远方……

    几个人就这么坐着,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坐到了日落。塘坨街中,黄莺莺的《哭砂》不知从哪里传来,击打在江宥云的心田:

    “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当江宥云失魂落魄回到牛头冲时,远远望见,江龙的父亲江建国夹着一个相框,匆匆上了一台面包车,背影突然苍老了很多,头发凌乱地飘在空中。

    那相框里,江宥云隐隐约约看到了江龙那张熟悉的面容,笑得还是那么天真,那么灿烂,只是属于他的年华,蒙上了一片黑色……

    江宥云赶紧跑上前去,面包车却已经开走。

    江宥云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出了长岭界,走上了幸福路,走过了洪江二中的陡坡,走到了嵩云山的山顶。

    夕阳,准备落下最后的光芒;落霞,即将收起烂漫的色彩,像一年前一样,江宥云跳上那块大岩石,看着沅江,看着巫水,看着小城。

    再看看身边,江龙仿佛还坐在石头上,问着江宥云:“江宥云,你长大想当什么?”

    当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江宥云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个最好的朋友。

    突然间,江宥云的眼睛红了,巨大的悲痛一下子涌上心头,一个人蹲在嵩云山顶,放声大哭起来。

    好久好久,江宥云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四下大声喊道:“江龙,我长大以后要当作家,我要为你写一本书,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曾经有一个最最善良的人,曾经我最好最好的兄弟,来过这个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