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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片·冰焰

    “花儿这么美,为什么要烧了它?花瓣里住的小生命得多痛呀。”

    “花瓣那么小,怎么会住着生命呢?”

    “地球这么小,不也住着我们吗。”

    童涯用放大镜点燃了一朵梨花,这一幕,正巧被空攸米拍下。童涯本只是想观察落在花瓣上的白色小虫子,始料未及,竟误将整朵梨花点燃。洁白的花儿被烧成灰色,一阵风吹来,灰烬四处飞去,再无迹可寻。

    每当梨花的骨灰在眼前消失殆尽,梦便结束,与此同时,阳光下浮雪般耀眼的梨花海瞬间漆黑一片,像是无形之手突然关掉太阳的开关,并忘记将星月点燃。无边世界,无边黑暗。童生知道涯姐姐在,小姨也在,分明离得很近,却始终无法触及。她呼喊着她们的名字,万籁俱寂的虚空之境,无人回应。

    自从童生来到鹤渊,每次入眠后都会做这个梦,虽说是梦,但梦境中发生的一切曾真实存在。那是2031年4月,六岁的童生尚生活在地球表面,那时的地球尚未病重,那时的人类依然为所欲为。童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做这个梦,如同无形之手从她过往记忆中截取了一个碎片,这碎片跟随着脚步在流动的时光之河一路漂流向前,以致每当入眠,碎片中的画面就会重现。又像是给那段记忆上了一层时光釉,无论过去多久,亦不会失色模糊,将永远如初,将永远被清晰记得。童生只是费解,并未感到讶异,毕竟她所遇的怪诞离奇,不胜枚举。每次梦醒,童生的意识并不能瞬间回到现实,而是朦胧中仍身处于六岁时年,梦已然结束,她的意识依旧连着梦境消失后的空荡场景,每当睁开眼目及光明,才算真正醒来。

    梦中的境象是曾经的现实,而此刻的现实倒像极了梦境,但童生无比清楚,眼前的世界不是梦,无论多么匪夷所思,这确是现实。

    醒来的童生一如既往发了会呆,空无一物的眼睛如同空无一物的脑袋,待回过神来,桼和的翅膀铺满双目。童生注视着这洁白的羽毛,如梨花、如雪、如亲眼见过的地表最后一座冰川。想到冰川,童生的目光随心绪黯然:

    那是地球上人类唯一可见的天成冰川了,人类无比努力地去保护它,可千万不要融化呀,千万......

    冰川,还在吗?

    地表,下雪了吗?

    她们,还安好吗?

    ......

    童生总是这样在心里问着,不知在问谁,不知能问谁,她知道,无谁能答。这份牵挂,与梦境一样,连接着她与地表,是她安静生活中根深的问号与唯一的桥。重复着,是为了不忘记,遗忘这把剪刀,已经剪去太多存在过的证据。

    无计时光,童生的思绪停止,她看向桼和,她知道桼和还要沉睡很久很久。桼和与童生不一样,它合上双目后将沉入无意识无境,鹤人的睡眠,从未有梦。在这地心鹤渊,童生是唯一的人类,也是唯一有梦境的生物。

    鹤渊实在无事可做,童生也实在无事可想,于是再次闭上眼睛,等再次醒,也许那时桼和也醒了。

    闭上眼睛,便什么都看不到,入梦后,便什么都能看到。无所见,而梦万物,而见万物。

    童生迅速入眠,无计时光,梦境再次出现:

    一只白色小虫被风从梨树枝干送到梨花花瓣......

    姐姐童涯看到白色小虫落在梨花花瓣上,她正拿起放大镜对着梨花,想要看个清楚......

    爷爷童戟与奶奶於则陪童生放风筝,风筝飞起来后突然断线,它飞啊飞,在空中回旋,向着云朵,但最后却落在湖面。童生正奔跑在梨园中,打算回家拿爷爷的长鱼竿救风筝......

    小姨空攸米正在拍天空,白云在流动,变幻着不同形状......

    童生跑太快,加之本就有风,如此被她搅乱的空气加速流动着绕过梨花与枝干。突如其来的天灾(虽为人祸,但对于花瓣而言是天灾)使得花瓣们用力抓紧花托,终有脆弱者无法承受忽然的风急,天旋地转被坠落......

    吉听鸟(新物种)天阙与赤先在一棵梨树的树干上休息,赤先看到梨花飘落,它顺而张开嘴巴迎接正飘向自己的美味。花瓣落进赤先长喉,随即融化,化作一缕清香扑向赤先的腹腔,又透过皮肤钻进羽毛中。而后,香气四散,搅进空气缝隙,空气便有了新的香气......

    奔跑的童生路过童涯时,看到一朵梨花正在燃烧,随即停下脚步。童生额头的汗珠因步停而恍惚躲进眉毛,伺机前往上眼皮,以待与另一颗水珠在眼角重逢......

    童涯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看着梨花在眼底燃烧,蓝色火焰像是柔软冰尖,在细长枝干化形翅膀飞舞着,又始终飞不走。童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只觉得冷,仿佛这是一座冰川在燃烧。阳光明媚四月里,跳动的冰焰,刺骨的寒......

    空攸米将梨花燃烧的画面拍了下来,她觉得美不可言,美到心都要融化了。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在心中久久盘旋缠绕,绕着每一寸肤骨与细胞,渗透进时间的血管,好像燃烧的不是梨花,而是她自己。此前,她最爱拍天空与画天空,此刻,她想画一幅燃烧的梨花......

    童生:“花儿这么美,为什么要烧了它?花瓣里住的小生命得多痛呀。”

    突然的声音令童涯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看童生,而后又看向燃烧后的枝干废墟。

    童涯:“花瓣那么小,怎么会住着生命呢?”

    童生:“地球这么小,不也住着我们吗。”

    灰烬消失,整个世界瞬间漆黑一片,梦结束。

    残存的意识“延续”着梦,在漆黑空间萌发生长。延梦意识中,童生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童生:“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小姨......”

    童生向左前方挪了两步,那是童涯站的位置,童生双手摸黑企图抓住童涯,可什么都抓不到,世界好像空了。

    童生:“姐姐,涯姐姐,你在哪里?小姨......你们在哪里?你们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

    童生困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是目盲了?还是这世界黑了?或许......难道?太阳消失了?

    童生一点一点慢慢向前移动着,到了梨树的位置,却碰不到梨树,童生开始大步走着,继而跑着,但依然什么都碰不到。童生不解,这分明是梨园啊,可此刻为何空无一物?空的,四处都是空的。童生趴下,想要触碰土地以拾起安全感,但是碰了空。分明已趴下但又觉得是站着,于是她的手指试图顺着鞋子触到地面,可是手到了鞋子的位置,仍然是空的,鞋子与双脚双腿全都消失了一般。很快,童生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能感觉到双手的存在,但当一只手想要握住另一只手时,又好像不存在。一切都是空的,像是空气。

    童生心想:我并非目盲,是万物消失了,包括我自己。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成这样?忽然之间。

    童生坐下哭了一会,哭着哭着她开始想也许这是梦,梦醒后就能看到梨园,或者自己正躺在家中床上。这么一想,童生的恐惧顿时消失大半,既然这是梦,那就玩一会。童生想着,鞋子下面是空的,但自己却如履平地,真是有趣。童生下意识抬起右脚,轻轻落在比左脚更低的位置,竟然真的平稳落下。接着,童生如下阶梯一般,不停向下走,又如上阶梯一般,不停向上走。童生惊叹,太好玩了,向下深不见底,向上遥无边际。童生突发奇想,既然横冲直撞肆意狂奔也不会磕碰摔伤,那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于是整个人无所顾忌地向下倒去,一开始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她就适应了,而且还发现倒下的角度可以自己控制,好比用手指拨动时钟的指针一般轻易自然。此刻,童生感觉自己已经倾斜近乎九十度,可这种感觉很快又会消失,好像自己仍然如先前一样是竖直站立着,并未动过。过了一会,童生玩够了,便趴下歇息,虽然并不累。趴着的童生突然感觉自己像极了飞翔悬浮状态,于是双臂假作翅膀,想着飞啊飞向前飞,果真就飞起来了。就这样,她不停地飞来飞去,一会便飞够了,于是,童生闭上眼睛,决定睡会。

    六岁的童生心想:梦醒时,这里就会消失,自己会在梨花镇的家里。

    童生闭上眼睛的同时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桼和洁白的翅膀,这里不是梨花镇,是鹤渊。

    此时此刻,童生不是六岁童生,但梦,是六岁童生梦见六岁童生。成年身体里的六岁意识,在梦中苏醒,在梦醒后遁形。

    做梦的躯体是成年童生,所以醒来后,周遭不是六岁时的环境。做梦的大脑(灵魂)是六岁童生,所以意识里童生就是六岁,是六岁的自己在做梦。但感受,是成年童生与六岁童生的融合,所以醒来的童生知道自己做了这个梦,但看到醒来后的世界不会诧异惊奇,就好像睁开眼的瞬间,六岁稚童长大成人,一切都自然而然。在不同意识维态,度过重合的一截时间,经历相同的事情,意之异维,共时同度。

    你看到光了吗?它来自何处?又消失何处?你意识到了?

    睁开眼,是光自始之源。

    闭上眼,是光终结之尽。

    意识来回拨弄着眼皮,时光的针脚扯着光线,总想在夜里缝合一切窗。可是,有一个地方没有夜晚,有人正醒着踏入梦境。于此世界中踏入另世界,另世界在此世界中。

    目及空无,则梦。目及光明,则醒。目及,则意识,其虚与实,在意识。

    此处入眠,是彼处初醒,此与彼,异存同在。

    始即终,终即始,自始之终,自终之始,四时终始,无始无终。

    万物存在着,存在于一丝幻觉,一丝延梦意识,在空的空间与永恒的时间,无维、无尽、无量、无元。

    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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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

    物

    诗

    (注:每片末都会有万物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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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的诗,写给光

    在人间流浪

    天空与大地的缝隙

    一秒宽,百年长

    有缝隙的地方就有光

    光,有两扇窗

    灵魂,有两个出口

    穿过海底最深处向下扎根的鱼骨

    穿过最遥远云层向上发芽的水珠

    抵达窗,踏进出口

    踏出,没有边界的宇宙

    刺目看不清,好像除了光什么都没有

    合上双目

    眼皮这斧头先是斩断光,继而于沉睡瞬间斩断时间

    合上双目

    是躯壳拥有灵魂必经的斧

    是光的源头在尽头

    是无所见而见万物

    睁开双目

    醒与眠的缝隙

    一瞬宽,千梦长

    睁开双目

    人在缝隙之间,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