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人到来之前的他们
冬看了看靠近他右侧的通道壁。
嵌入墙体的灯带在快速后移，反衬出在微重力环境中飘飞的他的速度。他已觉察到刚才蹬扶手的力道确实大了点。
他看回前方，方正的通道四面，规律排布的灯带未完全点亮，浅淡的暖白色灯光填充着剩余路程。它们在友善地提醒他：宽大方正的楼层通道里只你一人，而且，你离右墙只有半臂远。
但冬不在意。
此时，是空间站尾班期兼首班人员休息期，通道内只他一人很正常。至于拐入行政舱室层时，因心烦而过度使力，并不会使飞行方向产生偏移。他只想朝前确认一下，自己距与通道等大的方形黄色灯带框——岔道口的标示，还有多远。
方形灯框又变大不少。
冬噘下嘴，禁不住冲灯框低声叨叨：“是，对，快到了，你很显眼——莫名其妙地给一〇一二送来什么植物培育人员，还有‘异星环境植物培育计划’，这里是矿业空间站。”
方形灯框再变大不少，是合适减速了。
冬缓抬右手张开五指，以短促的节奏用指肚轻触墙壁，身体随之向墙壁慢慢靠去。到岔口，他轻易地抓住岔口处的扶手，惯性却把他身体朝前打斜，使双腿带着全身探出岔口。一个舱室门就此跃入视野。
它静立在他斜下方，门前感应区隐亮一片白色微光，门框灰黑，与他工服同色，门身则洁白无暇。凭此，即使门高仅占去通道标高六米的三分之一，也在米白色墙壁上格外醒目。
他稳住身，微皱眉盯着舱室门自问：“站长，轮班……我当初多‘走运’？”
这事儿没答案。
冬轻叹一声，重新提醒自己提前结束休息，来这烦人地方的原因：处理接纳新人入站的文档。两个标时后，那名新人将随配给舰抵达这里——浮空一〇一二，远据点星矿业空间站。
冬紧握扶手，翻转蜷身，再双足轻蹬墙面。结实的身体缓缓向右偏移着，旋转着朝门飞去。他依然不想开启关闭的姿态调整器。那样易激活工服上的电推喷嘴，令他太快接近门。
门前感应区越来越近。冬已想象出自己坐入办公桌后的模样：和那些静待工服外层的电推喷嘴们一样，急待无聊时间结束。
他飘入感应区内，撑地直立起身，办公室舱门在一阵细微磁动声中疾速向左滑开。他的目光随门而动，又投向比通道略矮的左前舱壁上，那里有一道略显明亮的橘红色光线。
冬不耐烦地啧下嘴，垂下眼，不再看那道朝着对向景观窗退去的光线。他手扶门框飘入门内重力过渡区。门在身后关合，重力过渡区的地板闪过两次黄光，细弱低闷的嗡声响起。同一刻，顶板亮起冷白的灯光，照亮了舱室。
冬趁着身体缓落向右扫看。
十大步开外，足有一人长宽的莹白色圆角长板桌，正与同色半球形磁浮椅一齐从地板升起。越过它们，橘红光线的源头，这个恒星系唯一的主星，一颗红巨星，已缩作一道细细的橘红光带，紧贴桌旁景观窗边缘。
这时，脚底传来地板坚实的触感。冬挠挠头，又瞥一眼刚好悬停半空，邻窗横卧的办公桌桌板。他仍能从中感受到那份令人烦乱的禁锢感。
他回头瞧看对面窗中自己：寸短黑发莫名有些乱，眼皮半耷拉着，唯有直挺的鼻梁透出几分精神。
“你是多‘走运’才会担任站长，隔一天就得箍上这东西，来这儿心烦？”冬无奈自嘲着，顺手弹一下左大臂上的金银双色的金属半月环。臂环发出闷闷的叮声。
冬轻叹一口气，走向门旁不远，无需收折入墙的洁白饮台。他从台面取出清洁槽里的晶矿石杯，再从衣兜摸出一条通体亮黄的药袋——情绪缓和剂的药袋。
“瞧，这么早就得准备你。”冬嘟哝着甩两下药袋，用牙撕开一个小口，再把其中粉末倒入杯中兑水。冬晃晃杯子，举到眼前，瞧了瞧轻荡的墨黑浓稠的汁水，再贴近鼻尖嗅了嗅。
一股甘苦相济的气味冲上脑门。
冬闭眼片刻，觉出一直微皱的眉头舒展不少，才缓步绕入办公桌，落座磁浮椅，将杯子放在左手稍远处。可屁股触及椅子一刻，他心中再升起贴入心口的不适感。他左右撇嘴，屁股也跟着在椅子上左右磨蹭、扭动。尽管如此，他没让手闲着。他触开离右手不远的桌面滑盖，取出比一指稍长，通体漆黑的柱状文档器，放入右手侧前一臂远的条形读档槽里。
眨眼间，有双臂长度，比头顶略高，比桌面稍窄的办公终端全息屏在桌面展开。
“开始，尽快审完那些东西。”冬嘀咕着，停住徒劳挪动的屁股，将左腕上三指宽的个人终端贴上桌面。腕部轻震两次，个人终端与办公终端完成同步。他冲全息屏左右挥动两下右手指，侧靠着椅子，审看起接收新人入站的准备工作。
新增舱体对接点位——就绪。
新增舱体供能调配——就绪。
新增人员配给存储位——就绪。
新增人员专职岗……
冬审到这里停下了。他贴靠上桌沿，右手托着偏倒的脑袋轻挠几下头皮，然后眯起眼，紧盯这行内容，又把眼睛睁开继续盯那排字。那份他无权过问的，由据点星人力调度总部下达的派遣令的大致内容，不受控地从脑海闪过。
“突然加派植物培育专职新人，异星环境植物培育计划……都什么啊？”冬压沉声自言自语。
照惯常操作，他对据点星各类指令的态度一贯是“照办就行”。但这次，他偶尔会下意识地，顺着那份三十个标准日前收到派遣令琢磨缘由。
“一〇一二是矿业小行星带空间站……”他继续自语，“‘浮空者’职责……为替代于久远历史中，因失控，导致众多空间站发生连锁事故，而取缔使用的空间站人工智能系统……我们经基因强化诞生，毕生任职空间站，各尽其职，从自身职业岗位获取精神所需愉悦，协力维持空间站正常运转，安定长存——”
忽然，冬发觉思绪跑得太远。
他坐正身，再用右手弹了一次臂环：“这些兼职也算获取愉悦的途径？管理型职务？管理？非专职班期？人力总部当初作设置时怎么想的？”心中烦闷又加重了些。
冬瞟向那杯墨黑色汁水，但在喝与不喝之间一时拿不定主意。倏地，顶板灯光开始由冷白转向暖白。
“来啦！”冬高呼一声，脚推地板，滑动椅子靠上景观窗。他把右脸紧贴在厚厚的玻璃上，很快找见从景观窗另一端冒出的细微的熟悉身影。
那才是他这身灰黑色工服职责所在——小行星带。
冬忍不住朝小行星带摊手道：“你，异星，马上会体验一场‘植物培育’。按计划说明，是在你的矿块上‘培育’那什么‘植物’，然后，我们再挖掉你的矿块。”
冬把自己说笑了，笑容又眨眼凝住。一张模糊的脸随着矿块飘入他脑海。他狠拉了一下嘴角，却发觉这份痛感没将心底泛起的伤痛驱散。他再次看向那杯墨黑的汁水，晶矿石杯底部外缘的一〇一二刻印正面朝着他，借灯光放散些微光彩。
冬凝视一会儿刻印，靠过去端起杯子。他明白他此刻需要它，情绪缓和剂。他，一口将墨黑汁水灌下肚。霎时间，熟悉的甘苦相济的味道合着黏稠的哽喉感一起，把他拖入沉默。而在这份沉默中，他能感觉到内心在慢慢平静。
他暗下发问：我到底多走运才会坐入这里，操这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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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幽蓝光痕划破繁星点缀的深空，跃入视野时，冬已审完准备工作的文档，望着窗静候它多时。
冬看着那道细长光痕的起点——配给舰脱出跃迁的信标位，忽觉一侧嘴角悄然上翘。他索性冲正在消散的光痕竖起拇指说：“对你要求不高，准时就行。”话刚落，几个仅半片指甲盖大小，反射着恒星光芒的亮点闪入他的视野。
尾班的回来了？冬心下念着，朝亮点们张手一挥。
一幅局部放大，还原了物体本色的全息画面浮现在他前侧景观窗近旁。那是几艘船，船首平扁圆润，船身后段成六棱柱形状，银蓝色船身上斜涂着亮黄警示色，不断闪烁着示位灯。
冬快速观察一阵，十艘船，一艘不少且无异样。尾班矿机船队全员将稳稳驶入一号港坞。
冬宽心一笑，“都回来了。”
他起身走向办公室正中，全息画面紧随他视线移去，并等比扩展至与景观窗高度相当。他又朝画面旁侧上扬一下食指，展开一个按数字顺序排列的方格群组。那是标准历，每格代表一个标准日。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整轮班期。
冬找到即将进入的新班期的格子，序号二八六，左下角小数字是八十四。那意味着还剩八十四天，一〇一二的年度工期便算结束。
冬穿过画面走至窗前，用右手按住景观窗，闭上眼笔挺站立。他沉声缓道：“一〇一二，让我们安度工期，让我们免于损失。”
一个温和女声忽从门口传来，“不错的交流。”
冬虚开眼，浅笑着冲窗中缓缓下落的晶白色身影问道：“按访铃了？”
女人一下子从重力过渡区飞跃而出，快步走向他，并用令人舒心的声调似责备般说道，“啰嗦，你没度过完整休息期。”
冬睁开眼，盯住女人倒影，弹指关掉身后的全息画面。他已瞧出女人准备干什么。他转过身，迎接飞扑搂脖的动作。
视野中，清秀的面容合着一缕黑色鬓角发，从他眼前划过。女人嘴角含笑，与他一样的黑瞳中透出些许嬉闹味。紧接着，女人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块温软的肌肤贴上他的右脸。晶白色工服的兜帽里收束着乌黑的头发。
冬哭笑不得地及时扶住女人腰身，小退半步，以免两人失稳摔倒，紧贴面颊上的肌肤随即动了动。女人在笑。
“你要睡不着该喊我来玩漂浮扑，”女人道，“这会儿通道里还没人。”
“下次。”冬轻拍下女人腰身，“配给舰脱出跃迁了，首班医师不优先考虑接收新人入站的准备？”
女人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似习惯般双手插入衣兜。跟着，她满不在乎地瞧一眼窗外，说，“我会准时出现在通勤码头，但现在，还没到交班期。”
冬揉着脖子，用不可置信的口吻说：“跑过来瞎晃？”
清亮笑声霎时响彻空荡的办公室。
“你猜呢？”女人笑道，“你不在你自己的生活舱，昨天还预先带走了一条缓和剂。我得来确认下你是有多厌烦这职务。”说着，她瞧向空空的晶矿石杯又道，“你已经喝了。”
冬也瞅一眼杯子，说：“那些文档看得烦，至于它……”冬抹抹喉咙，“始终难喝到无法描述。”
女人收起笑，温和说道，“它让你平稳度过非专职班期。”。
又是这句，冬心想着撇嘴啧了声。女人瞬时朝他转过头，左手叉到了腰上。这一刻，冬回过了神：惹事了。
一声严肃的“你——”和办公终端发出的视讯请求提示音同时响起。
“我——”冬边说，边抬起左手翻腕，展开仅正面可视的巴掌大小的全息屏。他急需接通视讯打断说教。
一个腔调平平的男声从办公桌传出，“冬，配给舰刚脱出跃迁，已在驶向二号港坞。”几乎同时，女人无奈摇头道：“表现太明显。”
“虹？”办公桌又传出男声。
冬听着虹随口嗯哼一声，回了句“大布朗克”，暗笑着扭头扫看窗外。配给舰脱出跃迁的光痕早已消失，仅剩璀璨星光伴着又露出不少弧弯的小行星带。
冬回过头，见虹似在观察他。接着，虹抬手晃动两下手指算作道别，转身走向舱室门。
冬依样晃动右手手指朝虹的背影道别，对布朗克说，“看来她不听我们聊。”
“本就无聊。”布朗克淡淡道。
冬看回虹，她正将另一袋缓和剂放到饮柜上。他撇一下嘴。虹随重力过渡上浮时，冲他做出端杯喝水的姿势。他努力微笑着说，“看见了。”
虹像是完全读懂了他。她轻轻哼笑一声，后展双肩，已排布于背脊区的姿态调整器电推喷嘴即刻闪出几束幽蓝电火。
晶白的身影一下子蹿飞出舱室门。
冬回到办公桌坐下，把视讯转入办公终端全息屏，再次面对一直安静的布朗克：
宽厚的唇平直闭合着，不显严肃，也不觉轻松。湛蓝双瞳偶尔扫看近旁，似思考，又似无目的地悠荡。寸短的金发显得精神，但冬心知其后顶有一块已然光秃。那是由过往造就的。
冬靠上椅背说：“接收准备的汇报看完了，没问题。”
布朗克抠了抠光溜的肩，仿佛这件本就该如此的事已和他无关。
冬习惯了那种反应，调侃道，“报告‘兼职’副站长，尾班矿机船队已在回航，一切顺利。不过交班期会很忙，要搬运物资和两个新舱室，还有接收新人，对接舱室。估计得让港坞的首尾班各组一起加入工作，减少对交班期的影响。这是‘兼职’站长刚说的。”
布朗克嘴角浮起一丝难察觉的笑意。
“笑——”冬说，“是，马上进入新班期，轮到你去当值专职班，但工作分派的公告还是得你发。收派遣令那天是你的非专职班。”
“我马上发公告。”布朗克说完立马挂断视讯。
冬干笑一下，手指凌空画圈。标准时计的半圆盘面弹入全息屏右侧，一根亮黄的细线正贴近盘内最后一个还亮着的蓝光点。尾班期快结束了。
冬瞧着窗外寻思起来。
交班期有两个标时时间，除去配给舰抵港、停泊需一标时，交班期就只有一标时可用。搬运全站配给、新舱室，再对接两个舱室，还要接收新人……估计得再占用首班的半个标时。合一个半标时，应该差不多……对了，着装。
冬拍下额头，站起身，轻触工服立领左侧的微凸小钮。紧缚躯体的灰黑色工服倏地蓬开，仅腰身连体处维持紧覆，形成宽松的上衣下裤的模样。
他抬起手，摇摆耷拉着的衣袖，忍不住端视窗中自己：这些无聊的事务标准到底谁定的？礼装，站长必须在新人报到时以礼装迎接。
冬坐回椅子，扭动总感觉不自然的肩膀，又甩了甩腿。他想立刻离开这张椅子、桌子，这个房间，去港坞帮忙搬东西。但是职责，臂环附加于他的“兼职”职责，把他牢牢摁在座位上。
“为一〇一二。”他嘀咕一声，叹口气，开始翻看前一天堆积的杂七杂八的琐事。
如何在无聊忙碌中度过了交班期前一标时的，冬不知。但他收到配给舰停泊完毕讯息时，发现首班的绿指针已取代尾班的黄指针，越过了重新激活的十二个蓝光点中的第一个。
冬暂停下手，望向窗外。不停自转的一〇一二已把两个港坞和配给舰，一道引入他视野前侧。
冬放大画面，腿架上桌面，半躺进磁浮椅，瞄看身处一〇一二阴影中的它们。
与港坞体积几近相当的配给舰，按例停在二号港坞外的顶部泊位。舰身上密布的示位灯及泊位探灯，把配给舰蓝黑色相间舰身照得通亮，透出深深寒意。舰身旁边，六艘牵引艇的示位灯在不住闪动，艇前探灯大亮着。它们在谨慎地飞向配给舰舱室运载区。
搬运、接收工作已经开始了。
冬能想象出另一幅画面：港坞内，等待的人群涌入各个泊位连接通道，搬出这次配送的物资。他还愉快地把他自己加入到那份欢快中——凭借他的想象。
过了阵，一艘通勤艇飞出二号港坞。又过一阵，一个外观辨不出是什么舱室的黑块从运载区徐徐推出，再由三艘牵引艇缓缓拉向空间站。
“进展顺利。”冬嘟哝着重新坐直身，继续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无聊琐事。
嵌入墙体的灯带在快速后移，反衬出在微重力环境中飘飞的他的速度。他已觉察到刚才蹬扶手的力道确实大了点。
他看回前方，方正的通道四面，规律排布的灯带未完全点亮，浅淡的暖白色灯光填充着剩余路程。它们在友善地提醒他：宽大方正的楼层通道里只你一人，而且，你离右墙只有半臂远。
但冬不在意。
此时，是空间站尾班期兼首班人员休息期，通道内只他一人很正常。至于拐入行政舱室层时，因心烦而过度使力，并不会使飞行方向产生偏移。他只想朝前确认一下，自己距与通道等大的方形黄色灯带框——岔道口的标示，还有多远。
方形灯框又变大不少。
冬噘下嘴，禁不住冲灯框低声叨叨：“是，对，快到了，你很显眼——莫名其妙地给一〇一二送来什么植物培育人员，还有‘异星环境植物培育计划’，这里是矿业空间站。”
方形灯框再变大不少，是合适减速了。
冬缓抬右手张开五指，以短促的节奏用指肚轻触墙壁，身体随之向墙壁慢慢靠去。到岔口，他轻易地抓住岔口处的扶手，惯性却把他身体朝前打斜，使双腿带着全身探出岔口。一个舱室门就此跃入视野。
它静立在他斜下方，门前感应区隐亮一片白色微光，门框灰黑，与他工服同色，门身则洁白无暇。凭此，即使门高仅占去通道标高六米的三分之一，也在米白色墙壁上格外醒目。
他稳住身，微皱眉盯着舱室门自问：“站长，轮班……我当初多‘走运’？”
这事儿没答案。
冬轻叹一声，重新提醒自己提前结束休息，来这烦人地方的原因：处理接纳新人入站的文档。两个标时后，那名新人将随配给舰抵达这里——浮空一〇一二，远据点星矿业空间站。
冬紧握扶手，翻转蜷身，再双足轻蹬墙面。结实的身体缓缓向右偏移着，旋转着朝门飞去。他依然不想开启关闭的姿态调整器。那样易激活工服上的电推喷嘴，令他太快接近门。
门前感应区越来越近。冬已想象出自己坐入办公桌后的模样：和那些静待工服外层的电推喷嘴们一样，急待无聊时间结束。
他飘入感应区内，撑地直立起身，办公室舱门在一阵细微磁动声中疾速向左滑开。他的目光随门而动，又投向比通道略矮的左前舱壁上，那里有一道略显明亮的橘红色光线。
冬不耐烦地啧下嘴，垂下眼，不再看那道朝着对向景观窗退去的光线。他手扶门框飘入门内重力过渡区。门在身后关合，重力过渡区的地板闪过两次黄光，细弱低闷的嗡声响起。同一刻，顶板亮起冷白的灯光，照亮了舱室。
冬趁着身体缓落向右扫看。
十大步开外，足有一人长宽的莹白色圆角长板桌，正与同色半球形磁浮椅一齐从地板升起。越过它们，橘红光线的源头，这个恒星系唯一的主星，一颗红巨星，已缩作一道细细的橘红光带，紧贴桌旁景观窗边缘。
这时，脚底传来地板坚实的触感。冬挠挠头，又瞥一眼刚好悬停半空，邻窗横卧的办公桌桌板。他仍能从中感受到那份令人烦乱的禁锢感。
他回头瞧看对面窗中自己：寸短黑发莫名有些乱，眼皮半耷拉着，唯有直挺的鼻梁透出几分精神。
“你是多‘走运’才会担任站长，隔一天就得箍上这东西，来这儿心烦？”冬无奈自嘲着，顺手弹一下左大臂上的金银双色的金属半月环。臂环发出闷闷的叮声。
冬轻叹一口气，走向门旁不远，无需收折入墙的洁白饮台。他从台面取出清洁槽里的晶矿石杯，再从衣兜摸出一条通体亮黄的药袋——情绪缓和剂的药袋。
“瞧，这么早就得准备你。”冬嘟哝着甩两下药袋，用牙撕开一个小口，再把其中粉末倒入杯中兑水。冬晃晃杯子，举到眼前，瞧了瞧轻荡的墨黑浓稠的汁水，再贴近鼻尖嗅了嗅。
一股甘苦相济的气味冲上脑门。
冬闭眼片刻，觉出一直微皱的眉头舒展不少，才缓步绕入办公桌，落座磁浮椅，将杯子放在左手稍远处。可屁股触及椅子一刻，他心中再升起贴入心口的不适感。他左右撇嘴，屁股也跟着在椅子上左右磨蹭、扭动。尽管如此，他没让手闲着。他触开离右手不远的桌面滑盖，取出比一指稍长，通体漆黑的柱状文档器，放入右手侧前一臂远的条形读档槽里。
眨眼间，有双臂长度，比头顶略高，比桌面稍窄的办公终端全息屏在桌面展开。
“开始，尽快审完那些东西。”冬嘀咕着，停住徒劳挪动的屁股，将左腕上三指宽的个人终端贴上桌面。腕部轻震两次，个人终端与办公终端完成同步。他冲全息屏左右挥动两下右手指，侧靠着椅子，审看起接收新人入站的准备工作。
新增舱体对接点位——就绪。
新增舱体供能调配——就绪。
新增人员配给存储位——就绪。
新增人员专职岗……
冬审到这里停下了。他贴靠上桌沿，右手托着偏倒的脑袋轻挠几下头皮，然后眯起眼，紧盯这行内容，又把眼睛睁开继续盯那排字。那份他无权过问的，由据点星人力调度总部下达的派遣令的大致内容，不受控地从脑海闪过。
“突然加派植物培育专职新人，异星环境植物培育计划……都什么啊？”冬压沉声自言自语。
照惯常操作，他对据点星各类指令的态度一贯是“照办就行”。但这次，他偶尔会下意识地，顺着那份三十个标准日前收到派遣令琢磨缘由。
“一〇一二是矿业小行星带空间站……”他继续自语，“‘浮空者’职责……为替代于久远历史中，因失控，导致众多空间站发生连锁事故，而取缔使用的空间站人工智能系统……我们经基因强化诞生，毕生任职空间站，各尽其职，从自身职业岗位获取精神所需愉悦，协力维持空间站正常运转，安定长存——”
忽然，冬发觉思绪跑得太远。
他坐正身，再用右手弹了一次臂环：“这些兼职也算获取愉悦的途径？管理型职务？管理？非专职班期？人力总部当初作设置时怎么想的？”心中烦闷又加重了些。
冬瞟向那杯墨黑色汁水，但在喝与不喝之间一时拿不定主意。倏地，顶板灯光开始由冷白转向暖白。
“来啦！”冬高呼一声，脚推地板，滑动椅子靠上景观窗。他把右脸紧贴在厚厚的玻璃上，很快找见从景观窗另一端冒出的细微的熟悉身影。
那才是他这身灰黑色工服职责所在——小行星带。
冬忍不住朝小行星带摊手道：“你，异星，马上会体验一场‘植物培育’。按计划说明，是在你的矿块上‘培育’那什么‘植物’，然后，我们再挖掉你的矿块。”
冬把自己说笑了，笑容又眨眼凝住。一张模糊的脸随着矿块飘入他脑海。他狠拉了一下嘴角，却发觉这份痛感没将心底泛起的伤痛驱散。他再次看向那杯墨黑的汁水，晶矿石杯底部外缘的一〇一二刻印正面朝着他，借灯光放散些微光彩。
冬凝视一会儿刻印，靠过去端起杯子。他明白他此刻需要它，情绪缓和剂。他，一口将墨黑汁水灌下肚。霎时间，熟悉的甘苦相济的味道合着黏稠的哽喉感一起，把他拖入沉默。而在这份沉默中，他能感觉到内心在慢慢平静。
他暗下发问：我到底多走运才会坐入这里，操这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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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幽蓝光痕划破繁星点缀的深空，跃入视野时，冬已审完准备工作的文档，望着窗静候它多时。
冬看着那道细长光痕的起点——配给舰脱出跃迁的信标位，忽觉一侧嘴角悄然上翘。他索性冲正在消散的光痕竖起拇指说：“对你要求不高，准时就行。”话刚落，几个仅半片指甲盖大小，反射着恒星光芒的亮点闪入他的视野。
尾班的回来了？冬心下念着，朝亮点们张手一挥。
一幅局部放大，还原了物体本色的全息画面浮现在他前侧景观窗近旁。那是几艘船，船首平扁圆润，船身后段成六棱柱形状，银蓝色船身上斜涂着亮黄警示色，不断闪烁着示位灯。
冬快速观察一阵，十艘船，一艘不少且无异样。尾班矿机船队全员将稳稳驶入一号港坞。
冬宽心一笑，“都回来了。”
他起身走向办公室正中，全息画面紧随他视线移去，并等比扩展至与景观窗高度相当。他又朝画面旁侧上扬一下食指，展开一个按数字顺序排列的方格群组。那是标准历，每格代表一个标准日。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整轮班期。
冬找到即将进入的新班期的格子，序号二八六，左下角小数字是八十四。那意味着还剩八十四天，一〇一二的年度工期便算结束。
冬穿过画面走至窗前，用右手按住景观窗，闭上眼笔挺站立。他沉声缓道：“一〇一二，让我们安度工期，让我们免于损失。”
一个温和女声忽从门口传来，“不错的交流。”
冬虚开眼，浅笑着冲窗中缓缓下落的晶白色身影问道：“按访铃了？”
女人一下子从重力过渡区飞跃而出，快步走向他，并用令人舒心的声调似责备般说道，“啰嗦，你没度过完整休息期。”
冬睁开眼，盯住女人倒影，弹指关掉身后的全息画面。他已瞧出女人准备干什么。他转过身，迎接飞扑搂脖的动作。
视野中，清秀的面容合着一缕黑色鬓角发，从他眼前划过。女人嘴角含笑，与他一样的黑瞳中透出些许嬉闹味。紧接着，女人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块温软的肌肤贴上他的右脸。晶白色工服的兜帽里收束着乌黑的头发。
冬哭笑不得地及时扶住女人腰身，小退半步，以免两人失稳摔倒，紧贴面颊上的肌肤随即动了动。女人在笑。
“你要睡不着该喊我来玩漂浮扑，”女人道，“这会儿通道里还没人。”
“下次。”冬轻拍下女人腰身，“配给舰脱出跃迁了，首班医师不优先考虑接收新人入站的准备？”
女人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似习惯般双手插入衣兜。跟着，她满不在乎地瞧一眼窗外，说，“我会准时出现在通勤码头，但现在，还没到交班期。”
冬揉着脖子，用不可置信的口吻说：“跑过来瞎晃？”
清亮笑声霎时响彻空荡的办公室。
“你猜呢？”女人笑道，“你不在你自己的生活舱，昨天还预先带走了一条缓和剂。我得来确认下你是有多厌烦这职务。”说着，她瞧向空空的晶矿石杯又道，“你已经喝了。”
冬也瞅一眼杯子，说：“那些文档看得烦，至于它……”冬抹抹喉咙，“始终难喝到无法描述。”
女人收起笑，温和说道，“它让你平稳度过非专职班期。”。
又是这句，冬心想着撇嘴啧了声。女人瞬时朝他转过头，左手叉到了腰上。这一刻，冬回过了神：惹事了。
一声严肃的“你——”和办公终端发出的视讯请求提示音同时响起。
“我——”冬边说，边抬起左手翻腕，展开仅正面可视的巴掌大小的全息屏。他急需接通视讯打断说教。
一个腔调平平的男声从办公桌传出，“冬，配给舰刚脱出跃迁，已在驶向二号港坞。”几乎同时，女人无奈摇头道：“表现太明显。”
“虹？”办公桌又传出男声。
冬听着虹随口嗯哼一声，回了句“大布朗克”，暗笑着扭头扫看窗外。配给舰脱出跃迁的光痕早已消失，仅剩璀璨星光伴着又露出不少弧弯的小行星带。
冬回过头，见虹似在观察他。接着，虹抬手晃动两下手指算作道别，转身走向舱室门。
冬依样晃动右手手指朝虹的背影道别，对布朗克说，“看来她不听我们聊。”
“本就无聊。”布朗克淡淡道。
冬看回虹，她正将另一袋缓和剂放到饮柜上。他撇一下嘴。虹随重力过渡上浮时，冲他做出端杯喝水的姿势。他努力微笑着说，“看见了。”
虹像是完全读懂了他。她轻轻哼笑一声，后展双肩，已排布于背脊区的姿态调整器电推喷嘴即刻闪出几束幽蓝电火。
晶白的身影一下子蹿飞出舱室门。
冬回到办公桌坐下，把视讯转入办公终端全息屏，再次面对一直安静的布朗克：
宽厚的唇平直闭合着，不显严肃，也不觉轻松。湛蓝双瞳偶尔扫看近旁，似思考，又似无目的地悠荡。寸短的金发显得精神，但冬心知其后顶有一块已然光秃。那是由过往造就的。
冬靠上椅背说：“接收准备的汇报看完了，没问题。”
布朗克抠了抠光溜的肩，仿佛这件本就该如此的事已和他无关。
冬习惯了那种反应，调侃道，“报告‘兼职’副站长，尾班矿机船队已在回航，一切顺利。不过交班期会很忙，要搬运物资和两个新舱室，还有接收新人，对接舱室。估计得让港坞的首尾班各组一起加入工作，减少对交班期的影响。这是‘兼职’站长刚说的。”
布朗克嘴角浮起一丝难察觉的笑意。
“笑——”冬说，“是，马上进入新班期，轮到你去当值专职班，但工作分派的公告还是得你发。收派遣令那天是你的非专职班。”
“我马上发公告。”布朗克说完立马挂断视讯。
冬干笑一下，手指凌空画圈。标准时计的半圆盘面弹入全息屏右侧，一根亮黄的细线正贴近盘内最后一个还亮着的蓝光点。尾班期快结束了。
冬瞧着窗外寻思起来。
交班期有两个标时时间，除去配给舰抵港、停泊需一标时，交班期就只有一标时可用。搬运全站配给、新舱室，再对接两个舱室，还要接收新人……估计得再占用首班的半个标时。合一个半标时，应该差不多……对了，着装。
冬拍下额头，站起身，轻触工服立领左侧的微凸小钮。紧缚躯体的灰黑色工服倏地蓬开，仅腰身连体处维持紧覆，形成宽松的上衣下裤的模样。
他抬起手，摇摆耷拉着的衣袖，忍不住端视窗中自己：这些无聊的事务标准到底谁定的？礼装，站长必须在新人报到时以礼装迎接。
冬坐回椅子，扭动总感觉不自然的肩膀，又甩了甩腿。他想立刻离开这张椅子、桌子，这个房间，去港坞帮忙搬东西。但是职责，臂环附加于他的“兼职”职责，把他牢牢摁在座位上。
“为一〇一二。”他嘀咕一声，叹口气，开始翻看前一天堆积的杂七杂八的琐事。
如何在无聊忙碌中度过了交班期前一标时的，冬不知。但他收到配给舰停泊完毕讯息时，发现首班的绿指针已取代尾班的黄指针，越过了重新激活的十二个蓝光点中的第一个。
冬暂停下手，望向窗外。不停自转的一〇一二已把两个港坞和配给舰，一道引入他视野前侧。
冬放大画面，腿架上桌面，半躺进磁浮椅，瞄看身处一〇一二阴影中的它们。
与港坞体积几近相当的配给舰，按例停在二号港坞外的顶部泊位。舰身上密布的示位灯及泊位探灯，把配给舰蓝黑色相间舰身照得通亮，透出深深寒意。舰身旁边，六艘牵引艇的示位灯在不住闪动，艇前探灯大亮着。它们在谨慎地飞向配给舰舱室运载区。
搬运、接收工作已经开始了。
冬能想象出另一幅画面：港坞内，等待的人群涌入各个泊位连接通道，搬出这次配送的物资。他还愉快地把他自己加入到那份欢快中——凭借他的想象。
过了阵，一艘通勤艇飞出二号港坞。又过一阵，一个外观辨不出是什么舱室的黑块从运载区徐徐推出，再由三艘牵引艇缓缓拉向空间站。
“进展顺利。”冬嘟哝着重新坐直身，继续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无聊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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