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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意志(二)

    璇进入生活舱满二十四标时后不久,冬收到虹传来的首份施行简报。他挪动下难受的屁股,展开简报细细阅读。

    “施行首日,经副站长布朗克解释……”

    冬停下来,按捺不住地用手挠一下下巴。他想笑,因为布朗克还是去解释了。跟着,他又挠一下,为了把“解释”一词引出的过往转到“布朗克去解释”上,还有昨天那段三人视讯。

    虹在施行开启仪式散场后不久,便把他和布朗克拖入临时的多人视讯。

    他在矿机船里,一边设置航道,一边不时扫视视讯中另外两人。

    虹已坐在医疗舱的办公桌前,简短说明了一下璇进舱后的情绪波动,便建议布朗克去解释一下舱室混乱的原因。而当值非专班的布朗克同样坐在桌前,并在听完建议后撇了一下嘴角。

    竟用以前那种小动作表示不愿意,多久没见过了?(冬很确定,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虹当然也瞧见那表情,于是离开办公桌,走到身后景观窗前站立,似想没入初现的橘红光芒中。

    “她受到不小惊吓,只有精神平稳状态下进入施行,才不算违背规则。”虹说。

    “她已经进入施行了。”布朗克说着挥动起双手,开始处理琐事。

    虹扭头瞟一眼视讯,又看回景观窗,说道:“她对站内运作模式不熟,该享有一次特殊对待。”

    这话一出,布朗克停下手,瞟一眼视讯淡淡道:“有用?”

    “没用。”虹道,“但她已入站,她理应和我们一样了解一〇一二,哪怕只增多一点,至少……”虹顿了顿,“让她以曾在一〇一二实际生活过的模样过去。”

    橘红色的光正巧洒上布朗克头顶。它轻快移动,越变越宽,掩过那双望向它的湛蓝眼睛。过片刻,布朗克找虹要了监看器通话权限。

    “他去解释了。”冬长吁一口气,再不想笑。他打开标准历简单翻看。

    “她会坚持到哪天?”冬嘴里念着,胡乱挥两下手指。是无意义地挥动,因为他也不知自己想挥掉什么,却又克制不住。他继续看读那份简报。

    “……解释结束后,受施行人再未出现精神异异况,正常起居。备注:休息时间之外的闲余时间,受施行人全程使用简易专职台。”

    “简易专职台?”冬不明所以地复念一遍,打开简报随附的监看视频记录。他很快便找到有那东西的部分。

    它是一个小台子,未用时对折收纳在舱壁内,占去了一部分本该是个人终端台的位置。展开后,成横向,接近一人长宽,正对紧邻卧床末端的收储区前的空间。同时,一张可供落座的磁浮小板会从台下地板升起,并可在台子边缘一步远的区域内任意移动。再加细看,收纳桌板的空间内侧还有些收纳格和一干器物,排布得很是齐整。而简报内所谓的使用,便是璇坐在桌前,摆弄那些个别外形眼熟,大多看着陌生的器物。

    冬反复看上三遍,给虹接去视讯。他必须找虹问一件事。

    此刻,虹正在办公桌前,似在处理文档。她挥着手指听完问题,便漫不经心地给了答案:“她的新型生活舱独有。你那天没看出是哪儿,就那点布局差异。”

    “她能在生活舱工作?”冬追问道,“那她可轻松平稳情绪,完全不会出现幽闭抑郁的情况?”他觉得事情变复杂了。

    虹却摇下头,说:“聊过。材料不足情况下,连最基础的工作都无法开展。只是堆摆设,聊表慰藉。”

    “材料不足?没随行配发?”冬止不住又问。

    虹终于停住手,皱眉盯住他,说,“本该利用项目目标地的原生材料。这些是我知道的全部。”

    冬点点头,主动关了视讯。他领会到虹的重点——我对这问题没多少兴趣。虹对与她专职无关的事大多缺乏兴趣。

    冬把简易专职台的事告知了今天当值专职的布朗克。

    布朗克身后,聚变能供能网络在欢快闪烁。他似为配合核心能源舱里的这些闪光,在听完一瞬微微扬动了一下眉毛,淡淡道,“给总部说,我们也要。”

    冬听出浓浓的调侃味,回了句“想法有趣。”便挂断视讯。

    谁会不知配属的生活舱将伴随自己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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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行第二日简报在矿机船即将出港时传入终端。冬不想看,今天不是他的非专职班,非紧急事务可以不搭理。

    何况,他就算不看,也知璇今日作息、饮食会如常般规律、平稳。而到施行第三、第四日,细微的变化将开始出现——璇将略显出焦虑,但不会对其行为造成太大影响。他已目睹过太多,很清楚这些早晚出现的状况。

    第五日简报传入办公终端时,冬发现送达时间比前几日要稍迟些。他心生出熟悉得令人不快的预感。他暂放其他琐事,先行展开它。

    “施行第五日,受施行人出现短暂不适情绪增级,导致深度不适情绪行为,且尝试通过监看器与外部通话。受施行人当日饮食量有减少。

    “精神监测情况:突发暂时性剧烈起伏,出现失稳倾向;生理监测情况:应急激素分泌水平短暂性超标。备注:使用简易专职台时长缩短。”

    开始出异况了,冬心下默念。

    猛然间,冬感知心脏如发布公告那天般,又似有东西刮擦了一下,比上次更疼。他惊惧地瞪大眼睛,看着由此而颤动的手指似不受控般,抬起,挥动,打开监看视频。其中一段虹已打上标注——深度不适情绪行为,初次发生。

    冬看着手指触开了它。

    视频中,舱室还算规整。璇穿戴齐整地蜷坐床尾,背靠与床身相连的舱壁,把脸埋入环抱双膝的双臂中,双肩在抽动。经过一段短暂时间,她抹着面颊抬头,用泛红的眼睛瞧向监看器,嘴唇翕动,似想说什么,但又在抽吸几下鼻子后生生吞了回去。之后,她继续靠墙蜷坐着,直视收入墙的简易操作台的位置。又过一会儿,她磨蹭着下床,展开简易专职台,安静坐在磁浮板上发呆。再如此过上一阵,她顺次取出那些瓶、罐、盒子,还有像工具的器物们。每取出一件,她便会捧着端详一阵,再小心翼翼地放到面前,排成齐整的一列。期间,她不时擦抹眼角。

    这段视频至此完结,原本仅是刮擦的痛感已变得如受尖刺直扎。

    冬看向手边的缓和剂,深吸入一口气,屏息,专注回想昨日快乐,而后徐徐吐出,再重复。他尝试依经验遏制这份辨不清来由的奇怪的情绪。但方法失效了,扎心的痛感卷起了那些曾经。冬抓起杯子,一口灌下缓和剂。

    这份痛感散去之后,冬盯住空杯,靠眼角余光关掉简报。然后搓捏着杯子,暗自琢磨起来:这情绪到底是什么?该和虹说说这异常状况吗?

    但在瞟见杯底一〇一二的刻印时,冬转念收了想法。一个事实在他眼前:施行还在进行,不能因这种偶发的意外情况而产生干扰。

    之后几个施行日,冬再不在专班期看简报。即使在非专班期,他也仅是粗略扫过。他要避免思绪停留进去,继而加重情绪异常。依经验,幽闭抑郁的情况没有放过璇,之后变化同样可以想象——情绪突发激变的频次会增加,饮食睡眠的规律将越加混乱。

    第十日简报传入终端时,冬正在驾船驶出港坞。他依旧不打算看,但就在准备关闭信息提示的一刻,他发觉,仅仅是看见提示,那股奇怪情绪便像是已准备抬头。他稳住神,关掉信息提示,继续干自己该干的事。先干活,退班时……再说,他心想。

    在船队回驶向一〇一二时,冬听着船队频道里的闲聊嬉闹,展开了简报。

    “施行第十日,受施行人受极度不适情绪影响,间断性出现打砸物品行为,造成少量给养受损。食物摄取量剧减至正常摄入量三分之一,休息总时长降至四标时。备注:简易专职台当日没有展开。”

    冬关掉简报,望向矿机船前方,使劲转移回想达成满船矿收的工作。他需要回补被简报内容一瞬冲散的愉悦。这一回,他清楚了那股奇怪情绪对自身精神的冲击有多强。

    这情绪会因“一〇一二意志”考验的进展而变化。

    第二天,冬坐在比以往更觉别扭的椅子里紧盯时计,用交握成拳的双手轻撞鼻尖。他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今天的简报该怎么看?

    然而,施行简报并不等他想出对策。它在他思绪还一片混乱时进入终端,弹出提示。

    冬停住轻敲鼻尖的双手,开始考虑找理由不看简报。没有,一星半点都没有。他在这里坐着,身负兼职之责。

    忽然,一个奇怪想法闪入大脑:就当是在观察一块矿石的变化。这个莫名窜出的想法令冬大惊,但细一琢磨,似乎也只有这办法可以尝试。想象一块矿石,多少能生出些愉悦感?他琢磨到。

    终于,冬决定按这奇怪想法试着操作,替换角色。他吞咽口唾沫,默默打开简报扫视。

    “施行第十一日,矿石出现首次极度不适行为:使用小型工具(铲形,具体用途不明)割伤手掌。出血量约四十个标准毫升单位。一标时后,其自行完成简易伤口处理。饮食量与前日相当,睡眠总时长接近四标时。浅睡眠状态占比过高,出现神志僵滞。

    “备注:简易专职台展开一次,取出小型工具(铲形,具体用途不明)后便即收回。”

    阅完内容,那股异样的扎心痛感没有出现。

    这方法居然奏效了!?冬感受着内心,惊讶地抠了抠下巴。他起身来到窗边,左手按着桌沿,右手扶着玻璃,弓身把右脸贴上景观窗,凝望小行星带。

    它还是那样恬静。

    冬缓慢呼吸着,让自己沉浸进去。恍惚间,一个乌黑的生活舱冲出意识的围栏,飘入脑海,又飘向眼前那片缥缈的银橘色。他用猝然模糊的眼扫看突然颤抖的双手,突觉右眼角有东西滑落面颊。

    他随手一抹,擦掉那道湿漉漉的水渍。

    施行进入第十三日不久,第十二日的简报出现在矿机船终端里。

    不看,冬默念着忽视了提示,任由它待在角落。但他躲不过非专职班的箍锁。

    进入施行第十四日不久,昨日简报照旧出现在办公终端里。

    冬没有提前处理它。他磨磨唧唧地办完之前各种琐事才展开它。他不再尝试那奇怪的矿石念头。

    “施行第十三日,受施行人结束第一轮浅睡眠后,使用未收纳小型工具(铲形,具体用途不明)将监看器尽数破坏。舱室内部丧失行为观察功能,视频分析至此终止。其个人终端回传生命体征数据可证明受施行人尚存活。

    “精神监测情况:无有效目测,依从生理数据,推断其处于极不稳定状态;生理监测情况:再次出现失血现象,损血量与前次相当,应急反应次数剧增。”

    读完简报刹那,冬只想抓出读档槽里的文档器,再把它狠狠摔出去。但他在右手行将触及文档器的一刻,猛然高高挥起,关掉了终端屏,左手则一把抓起手边杯子。

    冬灌下已无温度的缓和剂,捏着脖子强忍下一阵强过一阵的窜喉的干痒感,陷进沉默里。

    待甘苦相济的味道带着心中痛感渐渐消散,冬瞧一眼还紧握手中的晶矿石杯,对自己喃语:“是崩溃了……”

    他给虹发去视讯请求。视讯接通一刻,他直接向虹问道,“还活着吗?”

    虹在通道里悬停住,冲视讯下侧划动两下手指,平静作答:“活着,但按实时体征数据看,她的精神承受力已接近极限。”

    冬瞟眼标准历,“算上今天,还有两个标准日。”

    虹默然点头。

    冬刮抠一下手指,“她有工具,能熬下来吗?”

    虹一愣,似有不解地偏下头,又立刻回正低声道:“未知。”虹明白了他的意思。归属自身专职工作的工具,不论大小、形态、功用,都可对使用者本身造成精神影响,且不论好坏。就如小行星带会给予他安抚,而那奇怪的矿石念头也会给予他哀伤。而璇在情绪失控时,几乎都用的同一把专职工具。

    “未知……”冬轻声复述。

    虹微微张合一下嘴唇,又看向前方,率先关掉视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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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要进入施行第十五日时,冬因失眠而起床晚了,但还是赶上了最后一趟去往二号港坞的通勤艇。他独自坐在首排靠窗位置,瞧着视讯中失去淡然的脸,听耳廓麦里深沉的声音。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布朗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还不时摇摇头,就好像这样能替他改变点什么。而在此之前,本打算忽视简报的冬,还是听完了布朗克带来的消息:璇的体征数据虽一直在危险边缘徘徊,但她仍活着。冬瞧向身旁仿窗屏,配给舰正在缓缓靠向泊位。

    一串轻微的敲击声突起,把冬的注意力拉回了视讯。布朗克在用右手食指与中指轮次敲点办公桌。

    布朗克注视着他,沉声道,“上年度,因总部调整站内职岗架构而申请接受‘一〇一二意志’考验的人可不是新人,他连十二天都没熬下来……”布朗克停住,拽了拽光秃后顶边缘的余发,皱着眉头又道:“今天是最后一天,配给舰在入港……”

    冬压低声道:“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由我们决断。一会儿搬完物资,我就去我该待的地方待着,你考虑下喝药吧,为你头发着想。”说完,他挂断了视讯。

    巨大的配给舰已压上他即将抵达的二号港坞,新配送的给养全在上面。

    冬搬完物资,找来给养分配表翻看,果然没有新人的份额。

    冬叹口气,乘上去往一号港坞的通勤艇。一〇一二,你的决断又会什么样?他不安地想。

    专职班仍给予他愉悦,却较往日浅淡了些。

    退班返回到港坞时,冬看见了布朗克发布的施行结束仪式的公告。

    “又我主持。”冬嘟哝着搓了搓两天未打理的胡茬。长出了不少,有点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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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与施行开启仪式相同的时间,冬站在布朗克之前站立的位置上。他抬头看横卧出入口上方的施行倒计时。一个与时计类似的黑色圆弧,倒数的指针即将迈入代表终结的光点。

    他忽视掉身后不绝于耳的细碎交谈声,瞧回通勤码头的全息大屏。

    施行完结的预报告陈列其上,报告底部是他的先行署名。每日简报如以前一样以链接形式顺次排布其内,任何人可同步查阅,却依旧如以前一样,查看数为零。透过全息屏,可见一艘牵引艇正从堆栈台下方驶向出入口。虹、一名工程人员、一名勤务人员在牵引艇里,他们要去往璇的生活舱。

    而这些,对冬来说不重要。

    当下,他关注的,是医师署名与受施行人状态栏依然空白。也正是这两处空白,令他身后众人失去了施行开启日的淡然——他们皆对眼前所见报之以惊讶。

    “她还活着?”

    “原来有人能挺过这考验?”

    “施行还没完全结束。”

    “她活下来会怎样?”

    ……

    冬左右扫看一遍身后众人。此刻,这个彩色半球显出得杂乱像是要即将解散,而不是将举行一场送行式。送行式,这个自然而然的念头令冬一下子愣住,又更觉不安。

    冬回头静望牵引艇留给稳压幕帘一圈波纹。

    还剩不到六分之一标时,一〇一二,你的决断?今天还会举行送行式吗?冬自问,却无法自答。

    这时,完结预报告旁侧弹开了实时画面——由紧随虹视线的随身监看设备回传。她正飘在牵引艇的对接舱门前,门上仿窗屏现出徐徐逼近的临时气压舱口。

    细碎的交谈声锐减。

    虹与另两人一同进入临时稳压舱,打开了生活舱舱门。

    众人即刻沉寂,仿佛空气就此凝结。

    镜头中,舱内虽只亮着昏黄的休息灯,仍可见地板凌乱不堪,砸坏的监看器垂挂角落。不用细辨,也知四散在地的是尚未消耗的口粮和饮水。其中一个像口粮包的东西似有破损,撒出大片碎渣,并混入了一些难辨的黑污。那种黑污还遍布在收纳着简易专职台的舱壁上,或星星点点,或连横成片。

    眨眼间,镜头对向一堆可辨出灰青颜色的人形,细加一辨便可知那是璇,工服因储能濒于完全耗尽而耷拉在她身上。她散披着发伏趴在床前空地上,面朝床身,头冲舱门,右臂屈曲在头下,左臂斜搭身后,左手反扣在腰,双腿蜷缩叠靠,一动不动。那种黑污同样在工服上依稀可见,而触地的左足下面还有一小滩乌黑的似液态的物体。

    这时,冬听见身后一个方位传出一阵轻重不一的咝咝声——是用手指抵住鼻孔抽吸空气的声音。他很清楚谁会这样做,但并不就此责怪那名未亲见上一次“一〇一二意志”施行的年轻人。他也曾用这方法遏制过内心不适,在第一次见证施行提前结束时。

    你余生都会牢记这画面,冬默默地想。

    虹则在这一刻调亮舱室照明,使那滩液态物,与地板上、工服上一些黑污透出它们本该有的殷红。

    没错……血。

    冬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嘴角,低头强吸入一口气,期望抚平心绪。鼻尖却仿佛又飘来阵阵直冲眉心的腥味。

    记忆的大门虚开了一条缝。

    恰时,几声小小惊呼把冬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皱紧眉头,打起精神,看回全息大屏。

    镜头正在快速移动,是虹冲了过去。她两步跨过脚下杂乱的物品,猛跪到璇近旁,右手探向璇的脖颈,左手则以极快速度翻看她似已确定要查看的几个地方。

    左手掌心有一道斜拉通手掌的伤口,上面遮敷的应急止血剂已变脏污。右手掌心相似位置上也有伤口,本该紧裹伤口的护带已显松散。虹再掀起璇左腿裤脚,一道划割的更长却不连贯的伤口立时显现,上面没有任何受过处理的痕迹。紧接着,虹收回右手伸入衣兜,似在摸索东西。忽然,她又像想起什么,看了眼她的个人终端——里面的倒计时指针仍未触底。她紧盯着倒计时,把攥握成拳的右手伸出衣兜,抵到额上,然后停下所有动作。

    冬不知自己是否还在呼吸。他只知自己正紧张地期盼着什么,却辨不清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意识像个摆锤,在两个完全相反的结果之间来回碰撞。他开始在倒计时板与画面间轮转视线。

    他甚至没注意到身后业已死寂。

    倒计时指针急速闪烁,预示即将触底的一刻,虹激活了璇的个人终端,并与自己终端中实时回传的数据进行比对。两个不同的终端里,数根起伏力度一致的,微弱的波线还在规律移动着。虹死盯着它们,右手不住颤抖。

    码头内响起三声脆响的“嘀”声。

    镜头下,虹迅疾将右手中一个一指节大小的红色小块贴上璇的工服的脊背正中。霎时,灰青色工服重新紧裹璇的身体,一层鲜红的光网则覆在工服外,不停闪烁密布的光点。

    冬在红色小块出现一刻便认出它——从未在这景况下用过的急救组块。也是那刻,他听见自己脑子嗡嗡作响的声音。

    镜头还在随虹移动,虹又看一眼璇的体征数据,便迅速四下扫视。很快,她发现了静躺对面墙根,尖端沾着血污的铲形小工具。虹让工程人员去捡拾那工具,她则指导着勤务与她一同挪动璇的身体。当工程人员以最快速度拾回那工具时,璇的身体已成仰卧。虹又连忙指导他们抓握适当位置,合力抬起璇,急冲向舱外那艘本不是为救人准备的牵引艇。当一行人登艇,实时画面断了。

    冬呆看着预报告很快变为公告:虹的署名出现在医师栏,受施行人状态栏填入了两个字——存活。

    众人延续了片刻死寂,而后惊呼震响。

    冬感知着一份重压穿过颅顶,贯入心神。他闭起眼睛,全身颤动。新人入站第三十一个标准日,一〇一二给出了决断——一个无人敢想的奇迹,一个他不敢预见的结局。

    个人终端忽传来震动。冬睁开眼,竟发现自己在无知觉中脱离了堆栈台,飘入半空。

    “不是……没事……什么事……”冬语无伦次地嘀咕,抬起左腕。是虹。他看着视讯预览中那张焦急又兴奋的脸,已知虹此刻需要什么。他望向出入口外,牵引艇正在接近。

    活下来了?冬眯起眼睛,想让自己从那片银橘色的荒唐幻境里醒过来。但出入口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仿佛在告诉他:没有错,她回来。

    “啪——”

    冬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一个响亮的耳光。跟着,又一下。借助这两下耳光,冬彻底清醒过来。

    是的!她活下来了!

    冬猛向身后转去,就见忽变安静的众人都向他投来惊愕的目光。除了那些从曾经灾难里幸存的少数人——他们眼露惊慌与焦虑。也只有他们明白这两个耳光背后暗藏的分量。

    冬瞧向身处半球中的另三名医师——其中两名年轻些的医师,一男一女,虽也对他的行为显露惊讶,但仍领会到他的目光——三名医师几乎同时行动起来。

    那名年轻些的棕发蓝瞳的女医师直飞向临停泊位。那里闪烁着预泊灯,表示牵引艇将停去那里。另两名男性医师则疾飞去距泊位不远的地方,搬取急救转运舱。

    牵引艇完成停靠时,三名医师已等在一旁。

    本因冬的异样表现而错愕的众人,又变激动起来。他们兴奋交谈着越过冬,朝临停泊位飞聚而去。他们围看那名失去意识的新人被抬出牵引艇,围看她被放入急救转运舱,围看急救转运舱在四名医师陪同下急急升起,飞向通道口。

    突然,一声高呼乍响,“一〇一二!”

    跟着,另一个声音乍响,“一〇一二!”

    更多的呼声开始从人群迸出,“一〇一二!”“一〇一二!”“一〇一二!!”一声紧接着一声。

    当震响码头的杂乱欢呼变得齐整划一时,彩色的人流已尾随在急救转运舱之后,用这短促有力的呼声欢送昏迷不醒的新人。

    除那些默声跟随人群的少数人,再没人注意一个悬浮半空的灰黑身影,一个悬停原位的亮黄身影。

    他们俩对望着,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