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抉择
冬悬停在一号观景室门前，犹豫不决。
璇的测试仍未结束，他不能再违反测试规则擅自进去。但动荡难安的内心则劝他，你只是进去坐坐，什么也不会碰。
他忍着冲动，打开个人终端，翻出入值首班前布朗克发布的两条公告。一条关于璇因伤暂停专职测试，一条关于他——
现任站长，冬，因个体精神状况欠佳，临时转入十天连续性专职工作，暂离站长岗位。其站长工作由副站长布朗克负责。
冬想起退班后，他给布朗克接去视讯时，布朗克的脸。淡然的“面具”隐露愁容。他叹口气。
相较他难接受的部分：自己在来到一〇一二近二十一个标准年度，又熬过灾难的今天，还须接受专职加配缓和剂的治疗——因一名入站仅五十七天的新人。布朗克的愁容更令他难安，还有过来观景室一路遇见的问候。
“怎样？”“今天舒坦点儿没？”“兼职闹心吧？”……那些话仿佛又出现耳边。
冬忍不住嘀咕：“我没法告诉你们背后缘由。”
他再看一眼仍是灰青色的门框，回飞向中心通道：你得离开，测试只是暂停，按规则你得离开，就算……你只是想进去多寻求一份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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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连续专职班结束时，冬比前三天开心不少。今天，他虽仍发现思绪会偶尔转到“缺口”的问题上，收获的愉悦感也仍不充沛，但愉悦感的获取已不再中断。他省下了配发的缓和剂。
不过今天，精神复查得如期进行。
他飞往医疗舱找虹复查，自认虹会和他看法一致。也许用不了十天，大概再过四天，他就能重回那张令他烦闷的椅子，让布朗克不再独自苦熬下去。
医疗舱门打开，虹扫他一眼就朝她左手边的检查室甩下头，跟着起身过去。冬飘进门，不自觉地朝另一侧的治疗室瞥去一眼。
清冷灯光下，最后的橘红光芒正落在门框上。
冬快步走进检查室，躺上已预备好的检查床。他努力从脑海撇去隔壁的年轻身影，维持着平顺地呼吸，看机器自行运转，虹走出检查室。
过了一会儿，虹唤他出去。
他瞧一眼靠在椅背上左右轻晃磁浮椅的虹，坐去虹左手侧的客椅。他习惯那位置。
虹说道，“恢复还行，监测数据勉强算正常。”
冬吁了一口气，把省下的缓和剂交还给虹，轻松道：“你觉得还得几天？”
虹定睛瞧了片刻药剂袋，才伸手接过去。她没有收起药剂，只捏住一角轻摇着说：“后五天的量我调给布朗克。”
冬感到心底一沉，问道：“他已经加量了？”
虹不失温和地笑了笑，又静止片刻，才有所思般捋下鬓发说道：“还好。”
冬心领神会。“替我说声抱歉。”他说。对他们这些熬过灾难的人而言，“还好”，只意味着没那时候糟糕。冬又瞧眼一直在轻晃缓和剂的手，问道，“璇呢？”
虹把药袋甩入手心握住，“啊，过危险期后恢复的不错。”
冬忽然又想见一见璇，没有原因。但那张受疼痛而扭曲的小脸，胡乱挥抓的手，还有无声的呼救，全一股脑涌出记忆。
“你……想见她？”虹问。
冬心底咯噔一下，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表现出那念头的。
虹沉思片刻，起身说道，“想见一下也行，她这时候是醒的，我也正好看看你再见她时的反应。”说着，虹把缓和剂放在靠近治疗室的桌角，“感觉情况不妙时自己出来喝。”
“嗯。”冬点点头，跟着虹走进治疗室。虹直接左转走向内侧，他下意识地站定门口，转头看去。
璇躺在最靠里的治疗床上，左臂虽还插着软管，但整个人显得既安静又老实——除了那双不住转动的墨绿眼睛，以及念念有词般的嘴。
冬放下进门一瞬的紧张——现在不是灾难的时候，璇躺在那里不代表濒亡，而是表明她体征平稳。
这时，虹已靠近床边。璇一见虹就说道，“这一轮626次。”
冬先茫然，跟着明白过来，璇在数治疗光网上的闪光，那闪光会依治疗进程设定和个体状况而有不同。他也曾数过。
虹挥手调开终端屏瞧了眼，夸道：“不错。”接着又问，“伤处还有痛感吗？”
璇微微抬起头，答非所问地说，“我能先回去……”下一瞬，她闭上嘴，重新躺下。
冬感受到璇发现他时目光的变化——略显焦急的温和于刹那间转作惊讶，再转至冷淡。他缓步来到床尾，与浅笑着瞟他一眼的虹对视一下，又看回平躺着一动不动的璇。他一时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端量起那张小脸。神色还透出疲态，但面色已红润起来，再不似记忆中那般惨白。
冬忽然也想问一次，“伤还疼吗？”但他难以开口，硬把这句话憋了回去。可是这一刻，他顿感失落，一种想要关心却无从入手的失落。也是这一刻，他惊觉心间飘过那个奇怪心绪的幽影。
这么简单就出现了！冬紧张地瞄虹一眼。虹正在查看数据，他急思自己是否该马上出去。虹虽在他挥拳“攻击”那天获知这情绪之后，一直没找他细问情况，让他觉得这也许不算大事。但现下情形不同，他正在面对这份情绪的源头——璇。
冬打算立刻出去，可璇刚才咽下的话让他想尽一次“兼职”的责任。他决定问完就走。
他稳住心神，对依然望向顶板的璇问道：“你想回去哪儿？”
这句话，像瞬间引燃璇心中某种兴奋。她忽地看向他，摆出要撑起身子的动作大喊：“快完成了！”
冬心头震了一下，和床头传出的一个短促呜声一起。他隐隐听懂璇的意思。他扫一眼标注着缓和剂的模块闪动提示灯，看着璇在即将撑起身时轻咳一声，而后重新躺下。
虹撇一下嘴，用上了说教：“保持心绪平静，年轻人，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而且，我不想看见缓和剂注量超标提示，否则，”虹冲他轻抬一下下巴，“交谈立刻结束。”说完，虹看回治疗床的终端屏，再不移开视线。
璇似有不甘地眨眨眼，又不敢多言。
冬竟生出点对璇的理解。他也老实站着，等待虹准许他继续提问。没过多久，虹瞥来一眼。他急忙问道，“是测试快完成了？”
璇猝然睁大了眼看他，墨绿瞳中再闪出兴奋，缓和剂模块也再响起短鸣。
虹直接道，“还剩一次。”紧跟着，虹也瞪他一眼。
冬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抿下嘴，看着璇微动几下嘴唇，继而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璇像是压不下那份不甘，轻声道：“快出苗了，它足够顽强，但需要仔细看护才能存活……”紧接着，璇深吸了一口气。
虹立时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对不起……”璇闭上眼喃语。
冬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明晰，感受却不太对劲：璇不像在给虹道歉，更不可能是他。他带着疑问看虹，虹也疑惑地看他。她也不知璇在对谁道歉。
冬不解地劝道：“受伤是场意外，没人责备你。测试已暂停，等你恢复好后还能——”
璇摇头打断：“来不及，我躺了四天，它……它应该要缺水了，它需要……”又一阵短促呜声响起，又一阵轻咳声响起。
冬明白了璇在向谁道歉，不由问道：“只是缺水？”
霎时，两双眼睛齐齐注视他，同样的讶异、惊愕。冬唰地抬拳敲撞一下嘴唇。他感受到了，那奇怪心绪的幽影使他为有机会提供帮助而感奋。
“出去待会儿。”虹认真说到。
冬立时转身迈步。璇半撑起身，冲他喊到，“还有养分，需要加进水里，那很重要。”璇似毫不在意虹刚说了什么，只在意她刚听见的那句“只是缺水”。
冬没敢接话，但那股奇怪的心绪开始与理智对抗，使迈出的脚定在原地。
你要我帮她？一次实质性干涉？是吗？！冬自心底冲那奇怪心绪大吼，思绪却又一次在两个相反的答案中摇摆起来。冬顿生茫然，问自己：你确定为帮她再违规？
思绪迷乱起来。
“你出去待一会儿。”虹的声音变得更为认真。
冬看回那张面含某种期待的小脸，抓住理智中最清晰的认知，背起双手挺了挺后背说道：“我不能帮你。那种工作属实质性干涉，若帮你，你会被直接判定失败，测试终止。”
“我接受失败安排，但别让我失去它——请帮我！让小苗活下来！”璇的声音几近哀号。
治疗床床头响起呜鸣，比之前更长。眨眼功夫，璇剧烈咳喘着躺下，蜷起身。
冬的思绪不再迷乱。他转头走向治疗室门口，“淡水我想办法，加养分的方式发我。”
“你——”虹乍起一声惊呼，却没继续说下去。
冬听着咳喘声离去，内心无比宁静。
璇的测试仍未结束，他不能再违反测试规则擅自进去。但动荡难安的内心则劝他，你只是进去坐坐，什么也不会碰。
他忍着冲动，打开个人终端，翻出入值首班前布朗克发布的两条公告。一条关于璇因伤暂停专职测试，一条关于他——
现任站长，冬，因个体精神状况欠佳，临时转入十天连续性专职工作，暂离站长岗位。其站长工作由副站长布朗克负责。
冬想起退班后，他给布朗克接去视讯时，布朗克的脸。淡然的“面具”隐露愁容。他叹口气。
相较他难接受的部分：自己在来到一〇一二近二十一个标准年度，又熬过灾难的今天，还须接受专职加配缓和剂的治疗——因一名入站仅五十七天的新人。布朗克的愁容更令他难安，还有过来观景室一路遇见的问候。
“怎样？”“今天舒坦点儿没？”“兼职闹心吧？”……那些话仿佛又出现耳边。
冬忍不住嘀咕：“我没法告诉你们背后缘由。”
他再看一眼仍是灰青色的门框，回飞向中心通道：你得离开，测试只是暂停，按规则你得离开，就算……你只是想进去多寻求一份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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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连续专职班结束时，冬比前三天开心不少。今天，他虽仍发现思绪会偶尔转到“缺口”的问题上，收获的愉悦感也仍不充沛，但愉悦感的获取已不再中断。他省下了配发的缓和剂。
不过今天，精神复查得如期进行。
他飞往医疗舱找虹复查，自认虹会和他看法一致。也许用不了十天，大概再过四天，他就能重回那张令他烦闷的椅子，让布朗克不再独自苦熬下去。
医疗舱门打开，虹扫他一眼就朝她左手边的检查室甩下头，跟着起身过去。冬飘进门，不自觉地朝另一侧的治疗室瞥去一眼。
清冷灯光下，最后的橘红光芒正落在门框上。
冬快步走进检查室，躺上已预备好的检查床。他努力从脑海撇去隔壁的年轻身影，维持着平顺地呼吸，看机器自行运转，虹走出检查室。
过了一会儿，虹唤他出去。
他瞧一眼靠在椅背上左右轻晃磁浮椅的虹，坐去虹左手侧的客椅。他习惯那位置。
虹说道，“恢复还行，监测数据勉强算正常。”
冬吁了一口气，把省下的缓和剂交还给虹，轻松道：“你觉得还得几天？”
虹定睛瞧了片刻药剂袋，才伸手接过去。她没有收起药剂，只捏住一角轻摇着说：“后五天的量我调给布朗克。”
冬感到心底一沉，问道：“他已经加量了？”
虹不失温和地笑了笑，又静止片刻，才有所思般捋下鬓发说道：“还好。”
冬心领神会。“替我说声抱歉。”他说。对他们这些熬过灾难的人而言，“还好”，只意味着没那时候糟糕。冬又瞧眼一直在轻晃缓和剂的手，问道，“璇呢？”
虹把药袋甩入手心握住，“啊，过危险期后恢复的不错。”
冬忽然又想见一见璇，没有原因。但那张受疼痛而扭曲的小脸，胡乱挥抓的手，还有无声的呼救，全一股脑涌出记忆。
“你……想见她？”虹问。
冬心底咯噔一下，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表现出那念头的。
虹沉思片刻，起身说道，“想见一下也行，她这时候是醒的，我也正好看看你再见她时的反应。”说着，虹把缓和剂放在靠近治疗室的桌角，“感觉情况不妙时自己出来喝。”
“嗯。”冬点点头，跟着虹走进治疗室。虹直接左转走向内侧，他下意识地站定门口，转头看去。
璇躺在最靠里的治疗床上，左臂虽还插着软管，但整个人显得既安静又老实——除了那双不住转动的墨绿眼睛，以及念念有词般的嘴。
冬放下进门一瞬的紧张——现在不是灾难的时候，璇躺在那里不代表濒亡，而是表明她体征平稳。
这时，虹已靠近床边。璇一见虹就说道，“这一轮626次。”
冬先茫然，跟着明白过来，璇在数治疗光网上的闪光，那闪光会依治疗进程设定和个体状况而有不同。他也曾数过。
虹挥手调开终端屏瞧了眼，夸道：“不错。”接着又问，“伤处还有痛感吗？”
璇微微抬起头，答非所问地说，“我能先回去……”下一瞬，她闭上嘴，重新躺下。
冬感受到璇发现他时目光的变化——略显焦急的温和于刹那间转作惊讶，再转至冷淡。他缓步来到床尾，与浅笑着瞟他一眼的虹对视一下，又看回平躺着一动不动的璇。他一时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端量起那张小脸。神色还透出疲态，但面色已红润起来，再不似记忆中那般惨白。
冬忽然也想问一次，“伤还疼吗？”但他难以开口，硬把这句话憋了回去。可是这一刻，他顿感失落，一种想要关心却无从入手的失落。也是这一刻，他惊觉心间飘过那个奇怪心绪的幽影。
这么简单就出现了！冬紧张地瞄虹一眼。虹正在查看数据，他急思自己是否该马上出去。虹虽在他挥拳“攻击”那天获知这情绪之后，一直没找他细问情况，让他觉得这也许不算大事。但现下情形不同，他正在面对这份情绪的源头——璇。
冬打算立刻出去，可璇刚才咽下的话让他想尽一次“兼职”的责任。他决定问完就走。
他稳住心神，对依然望向顶板的璇问道：“你想回去哪儿？”
这句话，像瞬间引燃璇心中某种兴奋。她忽地看向他，摆出要撑起身子的动作大喊：“快完成了！”
冬心头震了一下，和床头传出的一个短促呜声一起。他隐隐听懂璇的意思。他扫一眼标注着缓和剂的模块闪动提示灯，看着璇在即将撑起身时轻咳一声，而后重新躺下。
虹撇一下嘴，用上了说教：“保持心绪平静，年轻人，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而且，我不想看见缓和剂注量超标提示，否则，”虹冲他轻抬一下下巴，“交谈立刻结束。”说完，虹看回治疗床的终端屏，再不移开视线。
璇似有不甘地眨眨眼，又不敢多言。
冬竟生出点对璇的理解。他也老实站着，等待虹准许他继续提问。没过多久，虹瞥来一眼。他急忙问道，“是测试快完成了？”
璇猝然睁大了眼看他，墨绿瞳中再闪出兴奋，缓和剂模块也再响起短鸣。
虹直接道，“还剩一次。”紧跟着，虹也瞪他一眼。
冬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抿下嘴，看着璇微动几下嘴唇，继而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璇像是压不下那份不甘，轻声道：“快出苗了，它足够顽强，但需要仔细看护才能存活……”紧接着，璇深吸了一口气。
虹立时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对不起……”璇闭上眼喃语。
冬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明晰，感受却不太对劲：璇不像在给虹道歉，更不可能是他。他带着疑问看虹，虹也疑惑地看他。她也不知璇在对谁道歉。
冬不解地劝道：“受伤是场意外，没人责备你。测试已暂停，等你恢复好后还能——”
璇摇头打断：“来不及，我躺了四天，它……它应该要缺水了，它需要……”又一阵短促呜声响起，又一阵轻咳声响起。
冬明白了璇在向谁道歉，不由问道：“只是缺水？”
霎时，两双眼睛齐齐注视他，同样的讶异、惊愕。冬唰地抬拳敲撞一下嘴唇。他感受到了，那奇怪心绪的幽影使他为有机会提供帮助而感奋。
“出去待会儿。”虹认真说到。
冬立时转身迈步。璇半撑起身，冲他喊到，“还有养分，需要加进水里，那很重要。”璇似毫不在意虹刚说了什么，只在意她刚听见的那句“只是缺水”。
冬没敢接话，但那股奇怪的心绪开始与理智对抗，使迈出的脚定在原地。
你要我帮她？一次实质性干涉？是吗？！冬自心底冲那奇怪心绪大吼，思绪却又一次在两个相反的答案中摇摆起来。冬顿生茫然，问自己：你确定为帮她再违规？
思绪迷乱起来。
“你出去待一会儿。”虹的声音变得更为认真。
冬看回那张面含某种期待的小脸，抓住理智中最清晰的认知，背起双手挺了挺后背说道：“我不能帮你。那种工作属实质性干涉，若帮你，你会被直接判定失败，测试终止。”
“我接受失败安排，但别让我失去它——请帮我！让小苗活下来！”璇的声音几近哀号。
治疗床床头响起呜鸣，比之前更长。眨眼功夫，璇剧烈咳喘着躺下，蜷起身。
冬的思绪不再迷乱。他转头走向治疗室门口，“淡水我想办法，加养分的方式发我。”
“你——”虹乍起一声惊呼，却没继续说下去。
冬听着咳喘声离去，内心无比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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