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溃（二）
布朗克独坐在位于餐室角落的一张四人餐桌前，盯着个人终端弹出的信息提示，发送人是虹。
他摸摸秃顶边缘的余发，看一眼时计，交班期前段即将结束。
新人又出问题？布朗克心想着点开讯息。接着，他不知淡然脸的眉间挤出数道细痕。虹提到了新人伤势，也用一句话提到了冬——冬情绪异常，出现干涉行为。
异常，不是失常？还干涉？你竟把两头都占了！？布朗克呲下牙起身。生活舱，他现在一定是回去了——这个念头出现的速度已类似一种条件反射。
但是，布朗克连按两次冬的生活舱访铃，里面都无人回应。
“你选的。”布朗克碎念一句，不再按下理应按动的第三次，直接用站长权限打开门。对冬，他没那么多无聊规矩。
舱室内亮着昏黄的休息灯，但看不出凌乱迹象，冬背对舱门静坐在休息椅里。一片苍冷的光从冬面前照出，勾勒了他和椅子的轮廓。冬像在用个人终端读一份文档。
还有心思看东西？布朗克心下嘀咕，走进去，又连问一句“在看什么”的心情也寻不出。过渡区响起嗡鸣，冬也立时关掉文档，但没有朝身后张望，而是像个无事人似的，直接双手扶住后颈，仰头看向昏黄的顶板。
布朗克走向冬身后，边问道：“你，干涉？为‘缺口’？”布朗克听出自己话语间暗含的不满。冬沉默片刻才转动椅子面朝他。
“是的。”冬的语气透出平静。
昏黄光下，布朗克依稀瞧出冬双眼泛出血丝。他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问道：“为什么？”
这次冬没作回应，反问道：“虹那边怎样？”
布朗克咽口唾沫，压低声说道：“新人在挣扎时又撕开……”话未完，非专职班积压的烦闷忽然搅动起来。他背起双手，用右手抱住握成拳的左手反复搓捏着，继续道：“虹受托活下来，你的干涉——”
冬蓦地弯身，双手狠拍一下垂至膝头的脑袋，口中碎念：“是的，是的，是的……”
情绪——异常，布朗克明白了虹所指什么。他下意识地加重右手力道，左手被搓捏得更痛了。他再吞一口唾沫说：“我之前动过的念头很糟，而你的干涉毫无意义。”
冬骤然站起，咆哮，“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活下来！？
布朗克仿佛看到眼前闪过那个他当初无法阻拦的晶白影子，这影子又将脸上“面具”撞碎，把他不敢忘却的记忆层层铺到他面前。他扯开嗓子吼回去：“所以为什么！她活下来不算好事，何况她是否活着不由我们决定！”
冬猛朝身后一挥手，道：“我知道她活下来意味什么！知道！可握住她手时我只想让她活下来！只想——”
咆哮戛然而止，冬冲着左侧舱壁转身抬手。
“咚——”
沉闷的捶击声震入布朗克心脏。他呆住。“你……回去了？”布朗克不知自己是否问出口了。
冬瞪大眼盯住捶上墙的拳头——拳头在颤抖。渐渐的，那拳头带着胳膊，胳膊连着肩膀，一起开始战颤，愈发剧烈。
冬这时才回过神。他慌忙找到椅子坐下，埋头捂住脸，急促呼吸。
他不敢开口，只敢于心中回答布朗克：是，我又回去了，再一次——虹昨天拔我头发检查，是因为我把文档器砸到了墙上，狠狠砸过去的。
冬又一次想笑，为自己最先吼出的那句话——“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这次戳中布朗克吗……只想她活下来，他想。
静寂中，时间在流逝，直至布朗克用一声叹息拉住它。
“我没剩缓和剂，不然能分你。”布朗克淡淡说道，“我会给虹说你刚才情况，让她来看一看你。如她确认你需振作精神，我可以从明天开始连值非专职班。”布朗克朝门走去，“尽快恢复，我也受不了那兼职。”
过渡区响起嗡鸣，冬低声道，“你也需要药。”但只有舱门闭合的声音回应他。
冬仰靠上椅背，垂搭双臂，试着回想出拳一刹脑海中的画面：那张痛苦扭曲的小脸忽闪而出，拖出一阵发自心底又深刺脊骨的剧痛，还缠着刚读过的那人最后的留言、那人独自离去的背影，以及一些已经逝去的面孔。
冬再一次浑身战栗。他拽紧头发，想把一个完全矛盾的自己从身体里扯出来。
“你怕‘缺口’存在，又怕‘缺口’没了！？你到底想见到什么？”他喃喃自问，可思绪却停滞了。
冬放下手，呆看向墙根边昏黄的休息灯，感知着无力且缓慢地呼吸。当灯光突变明亮，一个晶白身影走近身旁时，冬惊讶，又不惊讶。昏黄的灯光曾陪他离开过这里，去了某个漆黑又深感熟悉的地方，他在那里凝望小行星带，静享平宁。那时候，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也不存在于现下这个位置。
“他取药了吗？”冬问道，
温和又疲惫的声音回应道，“给他了。”跟着，虹将他的头拥入温软怀中。
“璇……算了，不用告诉我。”冬说。
虹摸下他的头，放开他，把一条缓和剂递到他眼前。“你堆积的压力太大。”虹说。
冬呼出一口气，推回虹的手，掏出衣兜里那一条。他看着那条药剂低声道：“对不起，我——”
虹打岔道：“布朗克被你的‘攻击’动作吓坏了，急着让我来看看。先把药喝了，然后再来确定你是否需要调整班期。”虹似乎知道他想道歉。
“我依旧害怕灾难重现……”冬使力搓一下药袋，又说，“还有那个说不清是情绪，还是想法的东西……它们会缠在一起，让我陷进一种自我矛盾。”
“自我矛盾？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居然一直……”虹停住口，扶住他捏着药袋的手又认真道：“先喝了它。”
冬点下头，撕开药袋口。虹也不再站着，转去坐上床沿。
服下缓和剂的一刻，冬埋低头，扶着喉咙等待药效反应。两次情绪失控的程度都太高，他预估必须找个东西先撑住他自己。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干痒感，没有咳嗽，甚至连甘苦相济的哽喉感也只是短暂出现。
冬迷惑地摸了摸嗓子，看向虹。虹坐在床沿上，手撑着身子向后倾斜，似在舒缓身体。她疲倦目光中同样流露出困惑——对他的状态和表情。
“怎么？”虹问。
冬如实答道：“没反应。”
“一点反应没有？”
虹眨了下眼，冬跟着眨了下眼。虹像是又思索一阵，才翘起右手小指敲点身旁空位，示意他过去坐下。“先说刚才情况吧。”虹说。
“当时我像是要把内心承受不住的部分全递出去，和……那时崩溃了一样。”冬描述着当时心境走过去，并在足够安全的距离凌空比画了那一拳。
虹随着他出拳动作向后侧倾、避让——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目标或缘由吗？”虹问。
“有……”
话音落下，那张显出痛苦的小脸、那人的背影与留言、那些已逝去的面孔回来了。他们奔回他意识里，摇来晃去。紧跟着，更多呻吟着的、虚弱的、濒死的面孔冲入他脑海，围聚在显出痛苦的小脸四周，似要与她交融。
一股强烈得难以压制的干痒感急涌入喉间。冬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声中，冬仿佛听见脑中有个自己的声音在问那些面孔：你们要带她回返归宿？
面孔们却不语。
“不行！”冬嘶声大吼，挥臂驱赶那些面孔。面孔们顿然自脑海散去，却给他留下撕心裂肺的哀号、撞墙砸地的咚咚声，以及鲜血凝固后的斑斑污迹。还有一个他，一个脱出药剂效力，却惊恐不堪的他：右手高举过头，左臂横停在身侧，左腿斜跨而出，不住颤动的身体朝前倾探。
虹，跌坐在他面前地上，紧靠床沿，嘴唇翕动着死死瞪住他。
一股更强的干痒感紧随而来，冬在几近窒息的咳喘中跪倒在地。此刻，记忆把他带回到初次感受药剂效力爆发的那一天：那人蹲在旁边笑着看他，而一个晶白身影出现在他另一侧，将他紧紧抱住。和此刻抱住他的不是同一个怀。
虹紧紧拥住不停抽搐、咳喘的冬：这反应不对，完全不对！已发生过情绪异常情况下，缓和剂先是失效，再突然爆发的情况从未发生，这反应不对！
虹保持住冷静，缓声道：“你需调整班期修复精神状况，明天开始。”
他摸摸秃顶边缘的余发，看一眼时计，交班期前段即将结束。
新人又出问题？布朗克心想着点开讯息。接着，他不知淡然脸的眉间挤出数道细痕。虹提到了新人伤势，也用一句话提到了冬——冬情绪异常，出现干涉行为。
异常，不是失常？还干涉？你竟把两头都占了！？布朗克呲下牙起身。生活舱，他现在一定是回去了——这个念头出现的速度已类似一种条件反射。
但是，布朗克连按两次冬的生活舱访铃，里面都无人回应。
“你选的。”布朗克碎念一句，不再按下理应按动的第三次，直接用站长权限打开门。对冬，他没那么多无聊规矩。
舱室内亮着昏黄的休息灯，但看不出凌乱迹象，冬背对舱门静坐在休息椅里。一片苍冷的光从冬面前照出，勾勒了他和椅子的轮廓。冬像在用个人终端读一份文档。
还有心思看东西？布朗克心下嘀咕，走进去，又连问一句“在看什么”的心情也寻不出。过渡区响起嗡鸣，冬也立时关掉文档，但没有朝身后张望，而是像个无事人似的，直接双手扶住后颈，仰头看向昏黄的顶板。
布朗克走向冬身后，边问道：“你，干涉？为‘缺口’？”布朗克听出自己话语间暗含的不满。冬沉默片刻才转动椅子面朝他。
“是的。”冬的语气透出平静。
昏黄光下，布朗克依稀瞧出冬双眼泛出血丝。他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问道：“为什么？”
这次冬没作回应，反问道：“虹那边怎样？”
布朗克咽口唾沫，压低声说道：“新人在挣扎时又撕开……”话未完，非专职班积压的烦闷忽然搅动起来。他背起双手，用右手抱住握成拳的左手反复搓捏着，继续道：“虹受托活下来，你的干涉——”
冬蓦地弯身，双手狠拍一下垂至膝头的脑袋，口中碎念：“是的，是的，是的……”
情绪——异常，布朗克明白了虹所指什么。他下意识地加重右手力道，左手被搓捏得更痛了。他再吞一口唾沫说：“我之前动过的念头很糟，而你的干涉毫无意义。”
冬骤然站起，咆哮，“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活下来！？
布朗克仿佛看到眼前闪过那个他当初无法阻拦的晶白影子，这影子又将脸上“面具”撞碎，把他不敢忘却的记忆层层铺到他面前。他扯开嗓子吼回去：“所以为什么！她活下来不算好事，何况她是否活着不由我们决定！”
冬猛朝身后一挥手，道：“我知道她活下来意味什么！知道！可握住她手时我只想让她活下来！只想——”
咆哮戛然而止，冬冲着左侧舱壁转身抬手。
“咚——”
沉闷的捶击声震入布朗克心脏。他呆住。“你……回去了？”布朗克不知自己是否问出口了。
冬瞪大眼盯住捶上墙的拳头——拳头在颤抖。渐渐的，那拳头带着胳膊，胳膊连着肩膀，一起开始战颤，愈发剧烈。
冬这时才回过神。他慌忙找到椅子坐下，埋头捂住脸，急促呼吸。
他不敢开口，只敢于心中回答布朗克：是，我又回去了，再一次——虹昨天拔我头发检查，是因为我把文档器砸到了墙上，狠狠砸过去的。
冬又一次想笑，为自己最先吼出的那句话——“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这次戳中布朗克吗……只想她活下来，他想。
静寂中，时间在流逝，直至布朗克用一声叹息拉住它。
“我没剩缓和剂，不然能分你。”布朗克淡淡说道，“我会给虹说你刚才情况，让她来看一看你。如她确认你需振作精神，我可以从明天开始连值非专职班。”布朗克朝门走去，“尽快恢复，我也受不了那兼职。”
过渡区响起嗡鸣，冬低声道，“你也需要药。”但只有舱门闭合的声音回应他。
冬仰靠上椅背，垂搭双臂，试着回想出拳一刹脑海中的画面：那张痛苦扭曲的小脸忽闪而出，拖出一阵发自心底又深刺脊骨的剧痛，还缠着刚读过的那人最后的留言、那人独自离去的背影，以及一些已经逝去的面孔。
冬再一次浑身战栗。他拽紧头发，想把一个完全矛盾的自己从身体里扯出来。
“你怕‘缺口’存在，又怕‘缺口’没了！？你到底想见到什么？”他喃喃自问，可思绪却停滞了。
冬放下手，呆看向墙根边昏黄的休息灯，感知着无力且缓慢地呼吸。当灯光突变明亮，一个晶白身影走近身旁时，冬惊讶，又不惊讶。昏黄的灯光曾陪他离开过这里，去了某个漆黑又深感熟悉的地方，他在那里凝望小行星带，静享平宁。那时候，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也不存在于现下这个位置。
“他取药了吗？”冬问道，
温和又疲惫的声音回应道，“给他了。”跟着，虹将他的头拥入温软怀中。
“璇……算了，不用告诉我。”冬说。
虹摸下他的头，放开他，把一条缓和剂递到他眼前。“你堆积的压力太大。”虹说。
冬呼出一口气，推回虹的手，掏出衣兜里那一条。他看着那条药剂低声道：“对不起，我——”
虹打岔道：“布朗克被你的‘攻击’动作吓坏了，急着让我来看看。先把药喝了，然后再来确定你是否需要调整班期。”虹似乎知道他想道歉。
“我依旧害怕灾难重现……”冬使力搓一下药袋，又说，“还有那个说不清是情绪，还是想法的东西……它们会缠在一起，让我陷进一种自我矛盾。”
“自我矛盾？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居然一直……”虹停住口，扶住他捏着药袋的手又认真道：“先喝了它。”
冬点下头，撕开药袋口。虹也不再站着，转去坐上床沿。
服下缓和剂的一刻，冬埋低头，扶着喉咙等待药效反应。两次情绪失控的程度都太高，他预估必须找个东西先撑住他自己。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干痒感，没有咳嗽，甚至连甘苦相济的哽喉感也只是短暂出现。
冬迷惑地摸了摸嗓子，看向虹。虹坐在床沿上，手撑着身子向后倾斜，似在舒缓身体。她疲倦目光中同样流露出困惑——对他的状态和表情。
“怎么？”虹问。
冬如实答道：“没反应。”
“一点反应没有？”
虹眨了下眼，冬跟着眨了下眼。虹像是又思索一阵，才翘起右手小指敲点身旁空位，示意他过去坐下。“先说刚才情况吧。”虹说。
“当时我像是要把内心承受不住的部分全递出去，和……那时崩溃了一样。”冬描述着当时心境走过去，并在足够安全的距离凌空比画了那一拳。
虹随着他出拳动作向后侧倾、避让——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目标或缘由吗？”虹问。
“有……”
话音落下，那张显出痛苦的小脸、那人的背影与留言、那些已逝去的面孔回来了。他们奔回他意识里，摇来晃去。紧跟着，更多呻吟着的、虚弱的、濒死的面孔冲入他脑海，围聚在显出痛苦的小脸四周，似要与她交融。
一股强烈得难以压制的干痒感急涌入喉间。冬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声中，冬仿佛听见脑中有个自己的声音在问那些面孔：你们要带她回返归宿？
面孔们却不语。
“不行！”冬嘶声大吼，挥臂驱赶那些面孔。面孔们顿然自脑海散去，却给他留下撕心裂肺的哀号、撞墙砸地的咚咚声，以及鲜血凝固后的斑斑污迹。还有一个他，一个脱出药剂效力，却惊恐不堪的他：右手高举过头，左臂横停在身侧，左腿斜跨而出，不住颤动的身体朝前倾探。
虹，跌坐在他面前地上，紧靠床沿，嘴唇翕动着死死瞪住他。
一股更强的干痒感紧随而来，冬在几近窒息的咳喘中跪倒在地。此刻，记忆把他带回到初次感受药剂效力爆发的那一天：那人蹲在旁边笑着看他，而一个晶白身影出现在他另一侧，将他紧紧抱住。和此刻抱住他的不是同一个怀。
虹紧紧拥住不停抽搐、咳喘的冬：这反应不对，完全不对！已发生过情绪异常情况下，缓和剂先是失效，再突然爆发的情况从未发生，这反应不对！
虹保持住冷静，缓声道：“你需调整班期修复精神状况，明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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