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开始
布朗克站在办公桌后，再难遏制烦躁，冲提前退班找来的冬吼过去：“你确定！？”
布朗克清楚自己的声量很高，因为冬单手揉了揉耳朵，而自己的鼓膜也被回音震得发疼。他又扫看一遍办公终端屏里那份退职申请，以及静置面前，映着橘红色余晖的金银色臂环。全是冬递交的。
冬揉完耳朵，从容地摊开双手答道：“确定。”
布朗克强忍下心中再起的烦躁，瞧着冬爽快地转身离开。他一把抓起臂环高高举起。他想把它扔出去，至于它会滚去哪儿，无所谓。就像五天前被虹发现的那根文档器一样，摔坏了又怎样？他就不想看见它，而已。可是，他发觉冬走去的方向不是舱门，是饮柜。
布朗克晃动两下手中臂环，才惊觉放在桌边的晶矿石杯不见了。他瞧回冬，见冬拿起最后一条缓和剂，背对他说道，“我给你兑药。”
布朗克猛地将臂环拍回桌上。一个低闷的金属撞击音从掌下传出，和淤积数日的烦闷有几分相像。
冬像不打算理会这响动，一边调兑，一边自顾地说，“我的违规行为已引出闲谈，其中涉及‘一〇一二意志’存在的意义。就算大家都知道违规是因璇提出请求，那闲谈也仅为消磨空闲，但这次特殊，我的违规需要一份处理意见。”冬端着药剂走回来，说，“我们有足够理由和责任维护‘一〇一二意志’，布朗克，平稳，你一直坚持的平稳。”跟着，冬转动一下手中杯子，给他递来。
布朗克瞧一眼面含浅笑的冬，接过杯子，一〇一二的刻印正对他的眼。
布朗克一口灌下缓和剂。这是第三杯，胃内灼烧的感觉令他相当不舒服。但他也只能紧闭双眼双唇，于可控的干痒感中寻回理智：他没错，布朗克，一〇一二必须保持平稳，冬的实质性违规需要处理，布朗克，“一〇一二意志”存在的意义不能再被错误理解。
布朗克睁开眼，恰见最后一缕橘红色的余晖从冬脸上缓缓滑过。那双凝望光芒源头的乌黑的眼，正用平静装盛那半明半暗的世界。
布朗克一时讶异一个让办公室面对小行星带的人，竟突然对“归宿”有兴趣，但又不愿多问。“归宿”终是归宿，每个人的归宿。他轻咳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赶在退班前冒险独返，是为告诉我你已可以复职，好让我摆脱这里——结果？”他用手指弹一下银色臂环，就着一个清脆叮声又道：“你给我一个你认为合适的处理意见。”
冬看向他，笑说：“对它轻柔点。你签完许可，它就是你剩余任期的身份了。”
布朗克打量起臂环中自己的倒影——又扁又长，向两端拉伸，仿佛和环身一样没有尽头。他暗暗叹一口气，道，“我会给总部发函，说明你自愿于任期未满前因个人不当行为主动退职，回返专职岗，并接受因违规行为记入异常行为名单。而我自愿填补正职，至于站长副职的空缺，按惯例。”
冬一下子紧闭双唇，还左右摆动两下，才说道：“那是个蛮适合的方式。”
冬是单纯想憋住笑，布朗克能看懂。在以抓阄上任“兼职”这事儿上，他俩曾互相调侃了近半个年度。但此刻，他没有想笑的兴致。他以最快速度与冬谈完交接流程，稍作停顿后问道：“新人……璇，她昨天已经离开医疗舱，明天得入岗。安排去什么位置？”
冬愣了一下。
布朗克看出冬的反应，说道：“对，我接受她了，出于对她专业能力与专职精神的敬佩。”
冬微微笑下，揉了揉下巴说，“普职岗岗位处于满编，她以临时人员身份等待空缺同于单纯消耗配给。而我昨天，刚巧发现我的助手位一直空着。”
布朗克一下没忍住，哼笑一声说道：“是才发现？整个矿机船队，就你的助手位一直空着，连申请填补空缺都不愿意。你以为总部没做人员统计？他们只是懒得管，因为你没影响产量。”随即，他又严肃问道，“你确定？让一名非专职坐你助手位？”
冬点点头，“我也帮她干过对我来说是非专职的活儿。”
布朗克低头抬手，摸着秃顶边缘的余发，吹动嘴角空气。他确实想不出更适合的位置，像他自己说过那样——璇对一〇一二来说是个累赘。
冬似看出他的思虑，宽慰道：“我不认为她会白耗配给。”
布朗克瞧向冬，橘红的余晖已从冬身上滑落。“我拟公告。”布朗克说着，朝终端屏挥动手指。
冬再次爽快转身。这一次，他走向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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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班即将结束时，两份公告提示弹入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一份是对冬违规行为的处理，一份是站长职务的调整。
璇读完公告便翻腕关掉它，又调整下简易专职台上的全光谱灯，对灯下小苗说道：“他帮我挽救了你，我们需要记住这一点……无论如何。”
而众人也再没了闲聊“一〇一二意志”的兴致。他们给没人在意谁会抽中那兼职的，身处副站长候选名单的几人发去“祝愿”——若你抽中任职，我定以成倍认真的工作助你完成一〇一二交予你的附加职责，以不负你此份奉献，愿快乐常伴！
这是一份长久以来从未改变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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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睡意中，璇感受到腕部传出一阵从未体验过的，逐渐增强的震动。
璇揉了揉眼，翻身平躺，再懒懒地挥动左手将个人终端投上顶板。一条重要信息的提示：岗位说明，由普职岗管理办公室发送。璇打个哈欠瞟眼时计，距交班期开启还有两标时。
“普职岗……”她嘀咕着展开了岗位说明。昏黄光色中，浅灰色的封面有些扎眼。
璇眯起眼，舞动手指翻看两页，瞧清了自己的工位及到岗时间后，便关掉文档。
“去哪儿都一样。”她边说边朝床内侧翻了个身。与床身相连的舱壁显得黑灰，隐隐浮出一张她不太想见到的脸。
她猛地翻身朝向床外，昏黄的休息灯把昏黄的光投上了墙。她有了第二张不太想见到的脸。
她再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交班期前段过去大半，她才起床。简单梳洗一番后，她坐到简易专职台前，打开全光谱灯瞧看小苗。她的肚子劝她进食，但她不想去餐室领餐。前天，昨天，她都去过，那些曾淡然面对她施行的面孔们，忽以热情围住她的感觉让她不舒服。她喝下两口昨天省的水，又给缩小重做的浇灌器添入些，然后伏在桌上，左手扶无菌盒，右手不时轻抚小苗新长出的芽尖。
交班期后段过去近半，璇再抚一下芽尖，坐直身说道：“你今天又会独处，不过我会准时回来。”说完，她起身关掉休息灯，离开舱室。
她赶上了临近出发的最后一艘通勤艇。此刻，艇上空位很多，而她想坐去的位置只有一个——空无一人的首排角落。
她双手插兜，沿艇内步道走去。看见她的每个人都和她打招呼，用餐室里听见过的那称呼：“奇迹”。
“奇迹”！
璇打心底不想听见这个似专属她的昵称。她不作任何回应，自顾垂着头走到首排左侧靠窗的位置坐下，用座椅上的固身带固定大腿，再紧攥住兜里的缓和剂。她什么也不想看见，闭眼等待抵达港坞，一号港坞。
过了一阵，璇于黑暗中，听见身后兴奋的呼声和窸窣不停的动作声。璇睁眼慢慢起身，瞧看身后背影们井然地排成一列，或站着或飘着，再在艇门开启后顺次飞出艇外。她拖沓地迈步跟过去。
她最后一个出艇，飘入艇外半空，漫不经心地抬头扫望。眼前景象重重击入意识，她呆呆飘着，四下瞧看。
一号港坞，与记忆中的二号港坞几乎一样。同样比通勤码头宽大数十倍不止的微重力矩形空间，同样从四面四角投射出温和、明亮的光，还有那四个同样以对称方式悬浮于通勤艇停泊区前侧两端的，方正的大堆栈平台。以及，那条身处堆栈平台之前，位居港坞中心中线，占去港坞总长度约三分之二的，直指巨大的主出入口的长长步道。
但这里，比她所见过的二号港坞更繁忙。
每个堆栈台上下两面都固定着成堆的物资箱，还有她叫不出名的物件。长长步道两侧，排着四列陌生且巨大的船。船身前段稍扁，后段呈六边体流线形，基色银蓝，其上又涂画着五道等距斜拉的亮黄色。它们以步道为中线，齐整地分作上下两层，一列五艘，相向而停。
船、步道、堆栈台的周围，层叠分布着一片又一片，呈半透明状的绿色、黄色和紫色的区块。其中，黄色区块占据的面积最多。这些色块或浮现半空，或浅浮在堆栈台与中央步道上。数不清的物资转运器在其间穿梭往返，激起一阵又一阵波纹。
激起色块区波纹的还有人，粗看似有数百，分穿着浅灰色、蓝色、橙色、灰黑色、红色的工服。他们穿梭于各个地方。离她不太远，同艇抵达的几个背影正朝着不同方向飞去，似急着去融入那份忙碌。
一恍间，璇仿若又见那彩色的半球。这次，它依旧寂静，却以忙碌身形与这偌大空间共存。
一个低沉男声自艇艏方向传来，“很好，没迟到。”是熟悉的声音。
璇瞟冬一眼，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继而飞到冬面前。她扫视着冬身后那片忙碌，淡淡地道了声“谢谢。”稍停顿，又低声补上一句，“对不起。”——为冬的卸职。
冬没说话。
璇瞥去一眼，正好见冬看着她微微一笑。冬像是在等她这一眼。
冬朝身后甩下头，示意她跟上，便转过身前飞，说：“没剩多少时间，跟紧。”
璇不作迟疑，跟了上去。
冬带着她穿过堆栈台，顺中央步道上的绿色区域朝前飞。这时，璇才惊觉从身边掠过的一艘艘船比远看时更巨大。她心感忐忑，又不知该问冬什么，只能把冬跟得更紧。
冬在靠近港坞出入口时，抬手指向右上方第一艘船说，“这是我们的矿机船。”同时转向过去。
她瞧一眼那艘矿机船巨大的船头，忽感四肢发软，但依旧跟着。
她随冬来到船艏前段一个仅勉强可容一人钻入的圆门时，冬竟没有停下示意，直接踩上门旁伸出的一根弧状扶手，屈膝，再借力蹿进门里。
璇只能仿照着冬刚才的动作做。她蹿进门的一刻，刚巧落地的冬似忽想起什么，猛地落在门内通道上，一边急急扭头，一边惊讶地看她。这瞬间，她听见冬嘀咕了一声，“忘了！”
但璇没空多想，只顾着侧身躲闪冬，落地站稳后在足够两人并行的通道里大舒一口气。
冬愣上片刻，吞吞吐吐地念一句“干……干的不错。”便立时回头朝前飞去。
呵，他是忘了我在他身后吧，璇心想着咽下嗓子止住发问，继续紧跟。
又经过一左一右两个弯角，冬带她飞进一段短直道。短直道中段有一个岔口，连接的通道又变成仅容一人钻入。
“上去。”冬这次提醒了一句，然后握住岔口内侧扶手钻了进去。
璇跟进去，一道与之前通道的清冷照明截然不同的温和光线，越过冬，射入她眼中。
快到了？璇下意识地有了这想法，心中也莫名生出好奇。她随冬穿过这段更短的直道，豁然置身于一间约两个生活舱大小的半球舱室内。
她不禁扫看起来。
舱室墙壁通体灰黑，星形主照明位居穹顶正中，并朝着地板延出六条由粗至细的条形灯带。灯带嵌在六根同样由粗至细的支柱里，支柱又将舱室分出六个等分区。各分区内，地板以小弧角与墙面相连，小弧角上下两端则延展出约一人高的矩形浅槽，上段浅槽顶端还有一根环绕全室的扶手。
璇认出这些浅槽是和通勤艇内相同的，尚未激活的仿窗屏。
她仔细看向身侧不远，穹顶正下方，分作前后两排的半弧形悬浮桌台。桌台上空无一物，只有桌后有一把磁浮椅，椅背顶端两侧各有一个凸块。她也看见了冬，冬飘在前排桌台右边，像在特意等她看完这个地方。
她和冬对视一眼，冬立刻指着前排桌台的座位说：“前排操控台，助手位，你坐这里。”
璇安静地飞去落座。结果，她找不到如通勤艇座椅一样用于绑腿的固身带。她只得牢牢抓住椅沿，不让自己因微重力而浮动。她忍不住瞟冬一眼，心想：他这样怎么干活的？
这时，冬从椅背凸块拉出两根与肩头齐宽的固身带，教她扣上座椅边沿，再将位处上身段交错点的记忆链合在一起。而后，他飘去她身后座位。当她听见身后也传来固身带磁吸扣轻碰座椅的声音时，舱内忽响起五声短促鸣铃。冬顿时语调轻松地说了句，“刚好。”与此同时，一块弧面全息屏，在她面前约四拳位置横向展开。这弧屏刚好与她视野范围契合，里面密布着众多陌生的触键位和功能窗口，如一双双怪眼直盯着她看。她移开视线，这弧屏竟也随她视线移动。
恰时，弧屏中的“脱港”键闪亮了一下。
璇一惊，就听见矿机船发出一阵细鸣，而所有仿窗屏也随之启动，她不由自主地把双手压在大腿下，瞄一眼固身带，然后屏息贴紧椅背，扫视六面仿窗屏。仿窗屏已投映出船身之外的全景影像，先前还四散忙碌的各色身影、转运器均在朝步道集中，之后，他们静静悬停，像在等待什么。
没一会儿，他们动了起来，准确说，是这艘船在动。
璇感知着矿机船巨大的躯体缓缓驶离泊位，沿正前方仿窗屏内显出的一根白色线轨去往出入口。当稳压幕帘的浅白色隔层移到仿窗屏约三分之一处时，一股力透过椅背推顶她，仿窗屏中的小行星带、浩瀚星空也渐变得如她所见过般震慑心灵。接着，隔层越过约二分之一，一股更强推力出现，使璇感觉脑袋不受控地后仰。再紧接着，弧屏左侧弹出一个跳动计数的小面板，从0开始迅速加值，并在升至370时停止。
舱室内响起一阵短促嘀鸣，璇看着眼前标为“启动”的触键位闪动一下。她把腿下双手压得更紧，更实。
冬突然开口道，“驾驶舱内始终微重力，无特殊情况最好别解开固身带。离港时只需点击‘脱港’，出港程序会让船沿标准离港航道行驶。出港后跳动的数值代表与出入口距离，你刚才应该看见它了。数值停止增长并响起警示音时，即时触击‘启动’键启动主动力系统，否则，船驶出港坞反作用防护场边界前不能及时展开船自身的防护场。那样的话，船驶出边界时说不定会挨……一下。”
冬没把话说完整，可璇瞬间听懂，因为身体记得很牢。接着，冬又认真道：“下轮班期，这些操作归你负责，还包括后面一些。”
霎时间，璇觉得呼吸像是停止了，腿下双手也没了知觉。她想马上问一句，“为什么我得来这儿？”但一个近似淡漠的声音先行窜入她脑海，“……也可说是累赘。”
累赘……
璇抿紧嘴唇，把心中问话硬憋了回去，转而为那个草率的判断调侃自己：去哪儿都一样……呵，你？明天？将操控一个如此巨大，还会动的东西……这就是你以为的搬箱子！
弧屏中忽弹出驶离港坞反作用防护场的提示，阻断她继续胡想。冬也像是不让她缓气，又铆足劲自顾说起来。
“港坞内绿区可任意通行，黄区需注意通行，紫区你别去。那是高危工作组才能去的地方。特职岗，穿红色工服。”冬停了一下，似心感沉闷地吸上一口气，再继续道，“蓝色工服是维护工程组，负责各类维修养护，是一群实打实的专职技术狂；橙色工服是矿仓组，负责原矿石舱搬运，原矿存储管理，并提供储量数据供我们安排工作计划。对了，你最好别上手碰他们搬运的原矿石舱，那种边角有防撞圆弧的铁灰色长方体大箱子，免得冻掉手指。”
璇咬住唇，活动着腿下已感到麻木的手指，听冬继续。
“还灰黑色工服与我一样是矿机组，淡灰色工服是你现在身处的普职岗。在适应期你该见过多次，没有你的备品，只能让你先穿现在的。有一点需特别注意，如果某个位置不停闪烁浅蓝色，请你忘掉职岗分工，尽快去帮忙，会有人告诉你该干什么。然后，说点你那份入岗手册没有的部分——”
这下，璇再为自己草率的态度后悔。她想起那份岗位手册，但此时，她无法重新翻看，冬还在继续。
“驾驶舱内的仿窗屏画分六面两层，上层为船身中上层及顶部视野，下层是船身中下层及底部视野，整体无死角。我们很快就会将船速降至最低，等待船队集结。集结完毕后再集体驶向小行星带，是为尽量提供互助，因为港坞与适采区的中间行程会不时有因意外而变轨的矿石块高速通过。现在……距港坞一千两百标米了，我们减速至最低，看好操作。”冬终于停下话。
璇趁机吞下点唾沫，紧跟着，她眼瞧“减速”触键闪动了一下，一根直立的光柱标尺旋即浮现，标尺旁的数字随光柱缩短而减少。
当光柱成一条细线，数字变为1时，冬又说了起来，就似在换种方式让她灌药一般。
“船队行驶到距小行星带一万五千标米时，我们将扫描正前宽度为一万标米的小行星带截面，那将是当日适采区。那区域不会固定不变，因为小行星带绕恒星旋转。我们会依采掘计划中所需矿质类型作扫描，再在适采区范围内自行选择中意的目标矿，然后制定路线，开过去。班期结束前一个半标时，我们将返回当天的扫描点重新集结，然后集体回返，同样是为避免单船行进时因意外而无人救助。现在我们等其他船过来，之前的操作你先回忆一下，刚说的那些后面再操作给你看。”冬说完，驾驶舱登时寂静。
璇想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好让激跳的心平静，但每根紧绷的神经都在拒绝她。它们只支持她干一件事：瞧瞧身后为何突然如此安静。她试探着轻转身子，朝后瞟看。
忽地，一道橘红色光芒直射入她双眼。
“唔——”璇低声惊呼着眯眼，抬手遮挡。指缝漏下的光芒中，灰黑的背影扭过头来，似看她，还冲她笑了笑。
冬说道，“还不习惯吧，我们刚驶出了一〇一二的阴影区。这船的仿窗屏会模拟实际光照角度，以方便在需要时，自小行星带内确定船体朝向。”
璇眨了眨眼，尴尬地放下手。光照强度有过滤，她已能看清冬转回头，重新望向港坞。她低声问道：“我能……从这位置起来吗？”
冬没回头，直接答，“暂时可以，也可以再看看入岗手册。”
璇仿若听见自己的脑子先替她叹了口气，再告诉她：他看出你没读入岗手册，所以刚才一直讲。
忽地，冬又说到，“如果觉得面屏碍事就把它转上操控台。那功能对非专职人员来说，确实不太好适应。”冬说着，转动椅子回过身，当着她的面抬起右手，伸出三指，做出把东西从眼前抛向操控台的动作。
一面两臂长，一臂宽高的全息屏在冬的操控台上展开。
璇毫不犹豫转投了全息屏，便飞速解开固身带，避让着两侧操控台，一脚蹬椅子，朝仿窗屏上面那圈扶手蹿去。此刻，只有那里让她觉得安全。她紧抓扶手平展身体，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一遍接着一遍。
激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璇悄悄瞟看向冬。冬还在看港坞，她也顺着瞧去。
远处，翻腾不息的橘红巨影已将一〇一二环拥住，而一〇一二的阴影还笼罩着已变小的港坞。一艘矿机船正从阴影钻出，披上橘红的光缓缓驶向他们旁侧，另有一艘勉强可辨的矿机船正驶出出入口。两艘船之间，数团闪烁的灯光正在朝他们而来。
璇突然想念起独留舱室的小苗。
我会离开你多远多久？璇想着，看向船首。遥远的小行星带依旧宁静。她又瞧回船后，橘红巨影竟似另换了面孔，要用那不停扭动的躯体吞噬一〇一二。
璇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去陪伴她唯一的小伙伴，在那张巨口吞噬它之前。璇不由自主地搓揉起扶手，但也明白自己哪儿也去不了。她必须且只能在这里——一个本不可能让她或她此刻职岗中的任何人出现的地方——一艘将驶向小行星带的矿机船。
“我们班期总时长和大家一样，十个标时。”冬又忽然说。
璇暗下一惊，瞟一眼冬。他仍静静凝望港坞，却仿佛不是在看港坞，而是在看她的内心。她重新看回港坞，又一艘船正从那白色的出入口驶出。
“那是最后一艘，回座位吧。”冬说着，又回味一遍自己先前说的每一句话，于徐徐聚集的愉悦中茫然自问：
你怎么会给她说这么多，担心“缺口”不能适应这工作？
布朗克清楚自己的声量很高，因为冬单手揉了揉耳朵，而自己的鼓膜也被回音震得发疼。他又扫看一遍办公终端屏里那份退职申请，以及静置面前，映着橘红色余晖的金银色臂环。全是冬递交的。
冬揉完耳朵，从容地摊开双手答道：“确定。”
布朗克强忍下心中再起的烦躁，瞧着冬爽快地转身离开。他一把抓起臂环高高举起。他想把它扔出去，至于它会滚去哪儿，无所谓。就像五天前被虹发现的那根文档器一样，摔坏了又怎样？他就不想看见它，而已。可是，他发觉冬走去的方向不是舱门，是饮柜。
布朗克晃动两下手中臂环，才惊觉放在桌边的晶矿石杯不见了。他瞧回冬，见冬拿起最后一条缓和剂，背对他说道，“我给你兑药。”
布朗克猛地将臂环拍回桌上。一个低闷的金属撞击音从掌下传出，和淤积数日的烦闷有几分相像。
冬像不打算理会这响动，一边调兑，一边自顾地说，“我的违规行为已引出闲谈，其中涉及‘一〇一二意志’存在的意义。就算大家都知道违规是因璇提出请求，那闲谈也仅为消磨空闲，但这次特殊，我的违规需要一份处理意见。”冬端着药剂走回来，说，“我们有足够理由和责任维护‘一〇一二意志’，布朗克，平稳，你一直坚持的平稳。”跟着，冬转动一下手中杯子，给他递来。
布朗克瞧一眼面含浅笑的冬，接过杯子，一〇一二的刻印正对他的眼。
布朗克一口灌下缓和剂。这是第三杯，胃内灼烧的感觉令他相当不舒服。但他也只能紧闭双眼双唇，于可控的干痒感中寻回理智：他没错，布朗克，一〇一二必须保持平稳，冬的实质性违规需要处理，布朗克，“一〇一二意志”存在的意义不能再被错误理解。
布朗克睁开眼，恰见最后一缕橘红色的余晖从冬脸上缓缓滑过。那双凝望光芒源头的乌黑的眼，正用平静装盛那半明半暗的世界。
布朗克一时讶异一个让办公室面对小行星带的人，竟突然对“归宿”有兴趣，但又不愿多问。“归宿”终是归宿，每个人的归宿。他轻咳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赶在退班前冒险独返，是为告诉我你已可以复职，好让我摆脱这里——结果？”他用手指弹一下银色臂环，就着一个清脆叮声又道：“你给我一个你认为合适的处理意见。”
冬看向他，笑说：“对它轻柔点。你签完许可，它就是你剩余任期的身份了。”
布朗克打量起臂环中自己的倒影——又扁又长，向两端拉伸，仿佛和环身一样没有尽头。他暗暗叹一口气，道，“我会给总部发函，说明你自愿于任期未满前因个人不当行为主动退职，回返专职岗，并接受因违规行为记入异常行为名单。而我自愿填补正职，至于站长副职的空缺，按惯例。”
冬一下子紧闭双唇，还左右摆动两下，才说道：“那是个蛮适合的方式。”
冬是单纯想憋住笑，布朗克能看懂。在以抓阄上任“兼职”这事儿上，他俩曾互相调侃了近半个年度。但此刻，他没有想笑的兴致。他以最快速度与冬谈完交接流程，稍作停顿后问道：“新人……璇，她昨天已经离开医疗舱，明天得入岗。安排去什么位置？”
冬愣了一下。
布朗克看出冬的反应，说道：“对，我接受她了，出于对她专业能力与专职精神的敬佩。”
冬微微笑下，揉了揉下巴说，“普职岗岗位处于满编，她以临时人员身份等待空缺同于单纯消耗配给。而我昨天，刚巧发现我的助手位一直空着。”
布朗克一下没忍住，哼笑一声说道：“是才发现？整个矿机船队，就你的助手位一直空着，连申请填补空缺都不愿意。你以为总部没做人员统计？他们只是懒得管，因为你没影响产量。”随即，他又严肃问道，“你确定？让一名非专职坐你助手位？”
冬点点头，“我也帮她干过对我来说是非专职的活儿。”
布朗克低头抬手，摸着秃顶边缘的余发，吹动嘴角空气。他确实想不出更适合的位置，像他自己说过那样——璇对一〇一二来说是个累赘。
冬似看出他的思虑，宽慰道：“我不认为她会白耗配给。”
布朗克瞧向冬，橘红的余晖已从冬身上滑落。“我拟公告。”布朗克说着，朝终端屏挥动手指。
冬再次爽快转身。这一次，他走向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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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班即将结束时，两份公告提示弹入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一份是对冬违规行为的处理，一份是站长职务的调整。
璇读完公告便翻腕关掉它，又调整下简易专职台上的全光谱灯，对灯下小苗说道：“他帮我挽救了你，我们需要记住这一点……无论如何。”
而众人也再没了闲聊“一〇一二意志”的兴致。他们给没人在意谁会抽中那兼职的，身处副站长候选名单的几人发去“祝愿”——若你抽中任职，我定以成倍认真的工作助你完成一〇一二交予你的附加职责，以不负你此份奉献，愿快乐常伴！
这是一份长久以来从未改变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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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睡意中，璇感受到腕部传出一阵从未体验过的，逐渐增强的震动。
璇揉了揉眼，翻身平躺，再懒懒地挥动左手将个人终端投上顶板。一条重要信息的提示：岗位说明，由普职岗管理办公室发送。璇打个哈欠瞟眼时计，距交班期开启还有两标时。
“普职岗……”她嘀咕着展开了岗位说明。昏黄光色中，浅灰色的封面有些扎眼。
璇眯起眼，舞动手指翻看两页，瞧清了自己的工位及到岗时间后，便关掉文档。
“去哪儿都一样。”她边说边朝床内侧翻了个身。与床身相连的舱壁显得黑灰，隐隐浮出一张她不太想见到的脸。
她猛地翻身朝向床外，昏黄的休息灯把昏黄的光投上了墙。她有了第二张不太想见到的脸。
她再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交班期前段过去大半，她才起床。简单梳洗一番后，她坐到简易专职台前，打开全光谱灯瞧看小苗。她的肚子劝她进食，但她不想去餐室领餐。前天，昨天，她都去过，那些曾淡然面对她施行的面孔们，忽以热情围住她的感觉让她不舒服。她喝下两口昨天省的水，又给缩小重做的浇灌器添入些，然后伏在桌上，左手扶无菌盒，右手不时轻抚小苗新长出的芽尖。
交班期后段过去近半，璇再抚一下芽尖，坐直身说道：“你今天又会独处，不过我会准时回来。”说完，她起身关掉休息灯，离开舱室。
她赶上了临近出发的最后一艘通勤艇。此刻，艇上空位很多，而她想坐去的位置只有一个——空无一人的首排角落。
她双手插兜，沿艇内步道走去。看见她的每个人都和她打招呼，用餐室里听见过的那称呼：“奇迹”。
“奇迹”！
璇打心底不想听见这个似专属她的昵称。她不作任何回应，自顾垂着头走到首排左侧靠窗的位置坐下，用座椅上的固身带固定大腿，再紧攥住兜里的缓和剂。她什么也不想看见，闭眼等待抵达港坞，一号港坞。
过了一阵，璇于黑暗中，听见身后兴奋的呼声和窸窣不停的动作声。璇睁眼慢慢起身，瞧看身后背影们井然地排成一列，或站着或飘着，再在艇门开启后顺次飞出艇外。她拖沓地迈步跟过去。
她最后一个出艇，飘入艇外半空，漫不经心地抬头扫望。眼前景象重重击入意识，她呆呆飘着，四下瞧看。
一号港坞，与记忆中的二号港坞几乎一样。同样比通勤码头宽大数十倍不止的微重力矩形空间，同样从四面四角投射出温和、明亮的光，还有那四个同样以对称方式悬浮于通勤艇停泊区前侧两端的，方正的大堆栈平台。以及，那条身处堆栈平台之前，位居港坞中心中线，占去港坞总长度约三分之二的，直指巨大的主出入口的长长步道。
但这里，比她所见过的二号港坞更繁忙。
每个堆栈台上下两面都固定着成堆的物资箱，还有她叫不出名的物件。长长步道两侧，排着四列陌生且巨大的船。船身前段稍扁，后段呈六边体流线形，基色银蓝，其上又涂画着五道等距斜拉的亮黄色。它们以步道为中线，齐整地分作上下两层，一列五艘，相向而停。
船、步道、堆栈台的周围，层叠分布着一片又一片，呈半透明状的绿色、黄色和紫色的区块。其中，黄色区块占据的面积最多。这些色块或浮现半空，或浅浮在堆栈台与中央步道上。数不清的物资转运器在其间穿梭往返，激起一阵又一阵波纹。
激起色块区波纹的还有人，粗看似有数百，分穿着浅灰色、蓝色、橙色、灰黑色、红色的工服。他们穿梭于各个地方。离她不太远，同艇抵达的几个背影正朝着不同方向飞去，似急着去融入那份忙碌。
一恍间，璇仿若又见那彩色的半球。这次，它依旧寂静，却以忙碌身形与这偌大空间共存。
一个低沉男声自艇艏方向传来，“很好，没迟到。”是熟悉的声音。
璇瞟冬一眼，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继而飞到冬面前。她扫视着冬身后那片忙碌，淡淡地道了声“谢谢。”稍停顿，又低声补上一句，“对不起。”——为冬的卸职。
冬没说话。
璇瞥去一眼，正好见冬看着她微微一笑。冬像是在等她这一眼。
冬朝身后甩下头，示意她跟上，便转过身前飞，说：“没剩多少时间，跟紧。”
璇不作迟疑，跟了上去。
冬带着她穿过堆栈台，顺中央步道上的绿色区域朝前飞。这时，璇才惊觉从身边掠过的一艘艘船比远看时更巨大。她心感忐忑，又不知该问冬什么，只能把冬跟得更紧。
冬在靠近港坞出入口时，抬手指向右上方第一艘船说，“这是我们的矿机船。”同时转向过去。
她瞧一眼那艘矿机船巨大的船头，忽感四肢发软，但依旧跟着。
她随冬来到船艏前段一个仅勉强可容一人钻入的圆门时，冬竟没有停下示意，直接踩上门旁伸出的一根弧状扶手，屈膝，再借力蹿进门里。
璇只能仿照着冬刚才的动作做。她蹿进门的一刻，刚巧落地的冬似忽想起什么，猛地落在门内通道上，一边急急扭头，一边惊讶地看她。这瞬间，她听见冬嘀咕了一声，“忘了！”
但璇没空多想，只顾着侧身躲闪冬，落地站稳后在足够两人并行的通道里大舒一口气。
冬愣上片刻，吞吞吐吐地念一句“干……干的不错。”便立时回头朝前飞去。
呵，他是忘了我在他身后吧，璇心想着咽下嗓子止住发问，继续紧跟。
又经过一左一右两个弯角，冬带她飞进一段短直道。短直道中段有一个岔口，连接的通道又变成仅容一人钻入。
“上去。”冬这次提醒了一句，然后握住岔口内侧扶手钻了进去。
璇跟进去，一道与之前通道的清冷照明截然不同的温和光线，越过冬，射入她眼中。
快到了？璇下意识地有了这想法，心中也莫名生出好奇。她随冬穿过这段更短的直道，豁然置身于一间约两个生活舱大小的半球舱室内。
她不禁扫看起来。
舱室墙壁通体灰黑，星形主照明位居穹顶正中，并朝着地板延出六条由粗至细的条形灯带。灯带嵌在六根同样由粗至细的支柱里，支柱又将舱室分出六个等分区。各分区内，地板以小弧角与墙面相连，小弧角上下两端则延展出约一人高的矩形浅槽，上段浅槽顶端还有一根环绕全室的扶手。
璇认出这些浅槽是和通勤艇内相同的，尚未激活的仿窗屏。
她仔细看向身侧不远，穹顶正下方，分作前后两排的半弧形悬浮桌台。桌台上空无一物，只有桌后有一把磁浮椅，椅背顶端两侧各有一个凸块。她也看见了冬，冬飘在前排桌台右边，像在特意等她看完这个地方。
她和冬对视一眼，冬立刻指着前排桌台的座位说：“前排操控台，助手位，你坐这里。”
璇安静地飞去落座。结果，她找不到如通勤艇座椅一样用于绑腿的固身带。她只得牢牢抓住椅沿，不让自己因微重力而浮动。她忍不住瞟冬一眼，心想：他这样怎么干活的？
这时，冬从椅背凸块拉出两根与肩头齐宽的固身带，教她扣上座椅边沿，再将位处上身段交错点的记忆链合在一起。而后，他飘去她身后座位。当她听见身后也传来固身带磁吸扣轻碰座椅的声音时，舱内忽响起五声短促鸣铃。冬顿时语调轻松地说了句，“刚好。”与此同时，一块弧面全息屏，在她面前约四拳位置横向展开。这弧屏刚好与她视野范围契合，里面密布着众多陌生的触键位和功能窗口，如一双双怪眼直盯着她看。她移开视线，这弧屏竟也随她视线移动。
恰时，弧屏中的“脱港”键闪亮了一下。
璇一惊，就听见矿机船发出一阵细鸣，而所有仿窗屏也随之启动，她不由自主地把双手压在大腿下，瞄一眼固身带，然后屏息贴紧椅背，扫视六面仿窗屏。仿窗屏已投映出船身之外的全景影像，先前还四散忙碌的各色身影、转运器均在朝步道集中，之后，他们静静悬停，像在等待什么。
没一会儿，他们动了起来，准确说，是这艘船在动。
璇感知着矿机船巨大的躯体缓缓驶离泊位，沿正前方仿窗屏内显出的一根白色线轨去往出入口。当稳压幕帘的浅白色隔层移到仿窗屏约三分之一处时，一股力透过椅背推顶她，仿窗屏中的小行星带、浩瀚星空也渐变得如她所见过般震慑心灵。接着，隔层越过约二分之一，一股更强推力出现，使璇感觉脑袋不受控地后仰。再紧接着，弧屏左侧弹出一个跳动计数的小面板，从0开始迅速加值，并在升至370时停止。
舱室内响起一阵短促嘀鸣，璇看着眼前标为“启动”的触键位闪动一下。她把腿下双手压得更紧，更实。
冬突然开口道，“驾驶舱内始终微重力，无特殊情况最好别解开固身带。离港时只需点击‘脱港’，出港程序会让船沿标准离港航道行驶。出港后跳动的数值代表与出入口距离，你刚才应该看见它了。数值停止增长并响起警示音时，即时触击‘启动’键启动主动力系统，否则，船驶出港坞反作用防护场边界前不能及时展开船自身的防护场。那样的话，船驶出边界时说不定会挨……一下。”
冬没把话说完整，可璇瞬间听懂，因为身体记得很牢。接着，冬又认真道：“下轮班期，这些操作归你负责，还包括后面一些。”
霎时间，璇觉得呼吸像是停止了，腿下双手也没了知觉。她想马上问一句，“为什么我得来这儿？”但一个近似淡漠的声音先行窜入她脑海，“……也可说是累赘。”
累赘……
璇抿紧嘴唇，把心中问话硬憋了回去，转而为那个草率的判断调侃自己：去哪儿都一样……呵，你？明天？将操控一个如此巨大，还会动的东西……这就是你以为的搬箱子！
弧屏中忽弹出驶离港坞反作用防护场的提示，阻断她继续胡想。冬也像是不让她缓气，又铆足劲自顾说起来。
“港坞内绿区可任意通行，黄区需注意通行，紫区你别去。那是高危工作组才能去的地方。特职岗，穿红色工服。”冬停了一下，似心感沉闷地吸上一口气，再继续道，“蓝色工服是维护工程组，负责各类维修养护，是一群实打实的专职技术狂；橙色工服是矿仓组，负责原矿石舱搬运，原矿存储管理，并提供储量数据供我们安排工作计划。对了，你最好别上手碰他们搬运的原矿石舱，那种边角有防撞圆弧的铁灰色长方体大箱子，免得冻掉手指。”
璇咬住唇，活动着腿下已感到麻木的手指，听冬继续。
“还灰黑色工服与我一样是矿机组，淡灰色工服是你现在身处的普职岗。在适应期你该见过多次，没有你的备品，只能让你先穿现在的。有一点需特别注意，如果某个位置不停闪烁浅蓝色，请你忘掉职岗分工，尽快去帮忙，会有人告诉你该干什么。然后，说点你那份入岗手册没有的部分——”
这下，璇再为自己草率的态度后悔。她想起那份岗位手册，但此时，她无法重新翻看，冬还在继续。
“驾驶舱内的仿窗屏画分六面两层，上层为船身中上层及顶部视野，下层是船身中下层及底部视野，整体无死角。我们很快就会将船速降至最低，等待船队集结。集结完毕后再集体驶向小行星带，是为尽量提供互助，因为港坞与适采区的中间行程会不时有因意外而变轨的矿石块高速通过。现在……距港坞一千两百标米了，我们减速至最低，看好操作。”冬终于停下话。
璇趁机吞下点唾沫，紧跟着，她眼瞧“减速”触键闪动了一下，一根直立的光柱标尺旋即浮现，标尺旁的数字随光柱缩短而减少。
当光柱成一条细线，数字变为1时，冬又说了起来，就似在换种方式让她灌药一般。
“船队行驶到距小行星带一万五千标米时，我们将扫描正前宽度为一万标米的小行星带截面，那将是当日适采区。那区域不会固定不变，因为小行星带绕恒星旋转。我们会依采掘计划中所需矿质类型作扫描，再在适采区范围内自行选择中意的目标矿，然后制定路线，开过去。班期结束前一个半标时，我们将返回当天的扫描点重新集结，然后集体回返，同样是为避免单船行进时因意外而无人救助。现在我们等其他船过来，之前的操作你先回忆一下，刚说的那些后面再操作给你看。”冬说完，驾驶舱登时寂静。
璇想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好让激跳的心平静，但每根紧绷的神经都在拒绝她。它们只支持她干一件事：瞧瞧身后为何突然如此安静。她试探着轻转身子，朝后瞟看。
忽地，一道橘红色光芒直射入她双眼。
“唔——”璇低声惊呼着眯眼，抬手遮挡。指缝漏下的光芒中，灰黑的背影扭过头来，似看她，还冲她笑了笑。
冬说道，“还不习惯吧，我们刚驶出了一〇一二的阴影区。这船的仿窗屏会模拟实际光照角度，以方便在需要时，自小行星带内确定船体朝向。”
璇眨了眨眼，尴尬地放下手。光照强度有过滤，她已能看清冬转回头，重新望向港坞。她低声问道：“我能……从这位置起来吗？”
冬没回头，直接答，“暂时可以，也可以再看看入岗手册。”
璇仿若听见自己的脑子先替她叹了口气，再告诉她：他看出你没读入岗手册，所以刚才一直讲。
忽地，冬又说到，“如果觉得面屏碍事就把它转上操控台。那功能对非专职人员来说，确实不太好适应。”冬说着，转动椅子回过身，当着她的面抬起右手，伸出三指，做出把东西从眼前抛向操控台的动作。
一面两臂长，一臂宽高的全息屏在冬的操控台上展开。
璇毫不犹豫转投了全息屏，便飞速解开固身带，避让着两侧操控台，一脚蹬椅子，朝仿窗屏上面那圈扶手蹿去。此刻，只有那里让她觉得安全。她紧抓扶手平展身体，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一遍接着一遍。
激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璇悄悄瞟看向冬。冬还在看港坞，她也顺着瞧去。
远处，翻腾不息的橘红巨影已将一〇一二环拥住，而一〇一二的阴影还笼罩着已变小的港坞。一艘矿机船正从阴影钻出，披上橘红的光缓缓驶向他们旁侧，另有一艘勉强可辨的矿机船正驶出出入口。两艘船之间，数团闪烁的灯光正在朝他们而来。
璇突然想念起独留舱室的小苗。
我会离开你多远多久？璇想着，看向船首。遥远的小行星带依旧宁静。她又瞧回船后，橘红巨影竟似另换了面孔，要用那不停扭动的躯体吞噬一〇一二。
璇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去陪伴她唯一的小伙伴，在那张巨口吞噬它之前。璇不由自主地搓揉起扶手，但也明白自己哪儿也去不了。她必须且只能在这里——一个本不可能让她或她此刻职岗中的任何人出现的地方——一艘将驶向小行星带的矿机船。
“我们班期总时长和大家一样，十个标时。”冬又忽然说。
璇暗下一惊，瞟一眼冬。他仍静静凝望港坞，却仿佛不是在看港坞，而是在看她的内心。她重新看回港坞，又一艘船正从那白色的出入口驶出。
“那是最后一艘，回座位吧。”冬说着，又回味一遍自己先前说的每一句话，于徐徐聚集的愉悦中茫然自问：
你怎么会给她说这么多，担心“缺口”不能适应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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