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与我们一样
布朗克打着哈欠在床上翻了个身，顺便揉揉眼，再如往常般瞧向休息椅回神。昏黄灯光中，休息椅仍规矩地紧靠墙角，还是灾难结束那天的样子。
布朗克渐渐觉得有件事需要办，但大脑仍有些呆滞。是什么？他转看向地上的工服。黯淡的亮黄色堆叠得齐齐整整，环绕它周围的绿线在舒缓闪动，如此刻呼吸般平宁。
一张偏瘦脸忽从脑海闪出，冲他撇嘴一笑。
布朗克也笑了：对了，你，一个休息期，你该恢复差不多了。布朗克又打个哈欠，平躺身，冲顶板挥动手指展开个人终端。没有留言提示，距交班期差不多半标时。
“虹在，没问题。”布朗克嘀咕着起身去洗漱，顺道自嘲。
昨天获知冬发生意外，他第一时间给虹发讯询问情况。而等待虹回信的时间里，他头一次感谢自己待在那空荡的办公室——没人会看见他在那里面一遍又一遍绕圈，直至收到虹的回信：“问题不大。”
布朗克想到这儿，又嘲笑一下仿镜中的自己：“有虹在，你居然担心？还想擅离岗位去医疗舱？”他笑着，洗漱起来。和往常一样，穿好工服时交班期刚开启不久。他照旧坐去之前摆放工服的位置，把备好的餐食放到身边。
“行了，该关心下你这受伤昏迷的可怜人。”布朗克笑说着，屈膝架起左手，给冬发去视讯请求。
不能放过这个调侃冬的机会。毕竟，冬已不用再去那令人烦闷的地方，而那位新任副站长——一名集中补员时到来的新人——已将那办公舱移至他办公室旁侧。也是自那天起，布朗克偶尔会觉得失去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布朗克听着请求提示音又响一次，小叹一声想：这是还没醒？
他准备好发第二遍视讯，并琢磨起该如何笑话冬。他首先想到惯常的那句：晶透的傻子。视讯接通了。冬端坐在矿机船驾驶舱内，穿戴齐整，神色淡然——那神色与他“面具”相同。
布朗克一下惊住，冬已许多年再没碰过这“面具”。布朗克没了调侃心情，抠摸着秃顶边缘的余发，尽力平静问道：“全恢复好了？”
冬从视讯下方捏起一条缓和剂，晃了一下又收下去。
布朗克寻回点调侃的心情，问：“现在撞一下脑袋也发这东西？”
冬淡淡说道：“他一直在小行星带，我发现时失常了。”
布朗克困惑地眨下眼：他一直在小行星带？谁？当眼睛眨下第二次，他感到全身气力尽散，只剩骨头撑着皮壳，靠在坚实的舱壁上。他能听见自己反复自语起来，“小行星带……他……”记忆则开始在大脑里横冲直撞。他下意识地想把脸捂上，掩饰慌乱，但无力的双手在无意识地抽动。他只能看着视讯，看着冬，看冬戴着他平日所用的淡然的“面具”注视他。他哆嗦着问道：“什……什么样……”
“舱体压碎了。”
一个低闷咚声震响，布朗克这才发现右手已捶到舱壁上。微颤的舱壁拨动了一根神经，接着，两声震响同起，震得他脑子嗡嗡的，可心底骤起的痛苦依然存在。
布朗克抬手伸向头顶，指尖划过视线，犹见冬挥击的一拳——为了那新人。
新人！助手位！
布朗克定住手问，“璇也……看见了？”问完刹那，布朗克暗笑：她当然在，是她把冬带回来的。可他仍期盼听见另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答案。
“对。”冬的回答像又一次嘲笑。
布朗克狠狠抓住头发，但视线内平淡的声音不放过他耳朵。“我醒后，和虹给她讲清了那灾难。”冬说到。
布朗克紧攥头发盯住冬，咬牙道：“你们是疯了——疯了？”头顶火辣的疼痛愈发剧烈，却无法如曾经那样转走内心痛苦。他埋头冲地板大吼：“我昨天该去一趟！该去的！至少能阻止你们！”
“她对一〇一二是个错误，和那时一样。”冬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我们亲见一〇一二接受她，她又在十年后亲见那人的生活舱。她已面对一个几近完整的一〇一二，她该知道全貌。”
布朗克只想到一个字。他吼出它：“不！”
“也许，”冬停了下，“或者她变得和我们一样。”
变得和我们一样！？
布朗克默述一遍，头皮再传出一阵剧疼——又有头发被拔出了。他嘶吼：“怎么可能！？”这吼声竟似为回应，让他一瞬寻得一错漏。
布朗克抬头疾呼，“她从未目睹那些死亡！从未！”视讯不在面前，前方只有静卧温和灯光之下的床。他猛收回左手，瞪住还牢牢挂着淡然“面具”的冬。冬回应了他。“她的感受更深，她自己的，是我们……”冬不再说下去，只用那双深邃无光的乌瞳瞧着他，仿佛那眼睛就是结尾。
它是结尾。
布朗克微张着嘴，于颤抖中沉默。是我们……是我们让她体会过死亡——他否定不了。他放下双手，瘫靠在舱壁上。蓦地，他瞥见身旁餐食。
对，那时还有饥饿。
布朗克想要开口，一个清亮女声忽自记忆蹿出：“又这么可笑。”
布朗克吞了口唾沫，对脑海中那身影轻道：“是……没东西可越过死亡。”
冬听得很清楚。他默默道：是没东西可越过死亡。他想起昨天的虹，向无人的视讯说：“需要缓和剂的话给虹说，她打算在班期前段先做些简单工作，昨天……她也回去了。”
“疯了！”布朗克伴着这声低吼关掉视讯。
冬瞧着正前灰黑的仿窗屏背板，用双手指尖沿额顶头皮刮至后颈，再从后颈刮至下巴。他想把脸上的“面具”抠下来，没成功。
他算不出有多久没挂这面孔，但很清楚为何从心底翻出它：为躲避一个身处驾驶舱也无法抑制的，双份叠加的哀痛——碎裂的舱体，还有璇最后说的话。
宁愿……两次吗？冬又想一遍，顿觉心尖再被撕扯了一下。他在“面具”后轻叹一声，朝那股奇怪心绪打了声招呼：这次准备待多久？
寂静空气中传出一声嗤笑，是他自己的。
布朗克渐渐觉得有件事需要办，但大脑仍有些呆滞。是什么？他转看向地上的工服。黯淡的亮黄色堆叠得齐齐整整，环绕它周围的绿线在舒缓闪动，如此刻呼吸般平宁。
一张偏瘦脸忽从脑海闪出，冲他撇嘴一笑。
布朗克也笑了：对了，你，一个休息期，你该恢复差不多了。布朗克又打个哈欠，平躺身，冲顶板挥动手指展开个人终端。没有留言提示，距交班期差不多半标时。
“虹在，没问题。”布朗克嘀咕着起身去洗漱，顺道自嘲。
昨天获知冬发生意外，他第一时间给虹发讯询问情况。而等待虹回信的时间里，他头一次感谢自己待在那空荡的办公室——没人会看见他在那里面一遍又一遍绕圈，直至收到虹的回信：“问题不大。”
布朗克想到这儿，又嘲笑一下仿镜中的自己：“有虹在，你居然担心？还想擅离岗位去医疗舱？”他笑着，洗漱起来。和往常一样，穿好工服时交班期刚开启不久。他照旧坐去之前摆放工服的位置，把备好的餐食放到身边。
“行了，该关心下你这受伤昏迷的可怜人。”布朗克笑说着，屈膝架起左手，给冬发去视讯请求。
不能放过这个调侃冬的机会。毕竟，冬已不用再去那令人烦闷的地方，而那位新任副站长——一名集中补员时到来的新人——已将那办公舱移至他办公室旁侧。也是自那天起，布朗克偶尔会觉得失去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布朗克听着请求提示音又响一次，小叹一声想：这是还没醒？
他准备好发第二遍视讯，并琢磨起该如何笑话冬。他首先想到惯常的那句：晶透的傻子。视讯接通了。冬端坐在矿机船驾驶舱内，穿戴齐整，神色淡然——那神色与他“面具”相同。
布朗克一下惊住，冬已许多年再没碰过这“面具”。布朗克没了调侃心情，抠摸着秃顶边缘的余发，尽力平静问道：“全恢复好了？”
冬从视讯下方捏起一条缓和剂，晃了一下又收下去。
布朗克寻回点调侃的心情，问：“现在撞一下脑袋也发这东西？”
冬淡淡说道：“他一直在小行星带，我发现时失常了。”
布朗克困惑地眨下眼：他一直在小行星带？谁？当眼睛眨下第二次，他感到全身气力尽散，只剩骨头撑着皮壳，靠在坚实的舱壁上。他能听见自己反复自语起来，“小行星带……他……”记忆则开始在大脑里横冲直撞。他下意识地想把脸捂上，掩饰慌乱，但无力的双手在无意识地抽动。他只能看着视讯，看着冬，看冬戴着他平日所用的淡然的“面具”注视他。他哆嗦着问道：“什……什么样……”
“舱体压碎了。”
一个低闷咚声震响，布朗克这才发现右手已捶到舱壁上。微颤的舱壁拨动了一根神经，接着，两声震响同起，震得他脑子嗡嗡的，可心底骤起的痛苦依然存在。
布朗克抬手伸向头顶，指尖划过视线，犹见冬挥击的一拳——为了那新人。
新人！助手位！
布朗克定住手问，“璇也……看见了？”问完刹那，布朗克暗笑：她当然在，是她把冬带回来的。可他仍期盼听见另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答案。
“对。”冬的回答像又一次嘲笑。
布朗克狠狠抓住头发，但视线内平淡的声音不放过他耳朵。“我醒后，和虹给她讲清了那灾难。”冬说到。
布朗克紧攥头发盯住冬，咬牙道：“你们是疯了——疯了？”头顶火辣的疼痛愈发剧烈，却无法如曾经那样转走内心痛苦。他埋头冲地板大吼：“我昨天该去一趟！该去的！至少能阻止你们！”
“她对一〇一二是个错误，和那时一样。”冬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我们亲见一〇一二接受她，她又在十年后亲见那人的生活舱。她已面对一个几近完整的一〇一二，她该知道全貌。”
布朗克只想到一个字。他吼出它：“不！”
“也许，”冬停了下，“或者她变得和我们一样。”
变得和我们一样！？
布朗克默述一遍，头皮再传出一阵剧疼——又有头发被拔出了。他嘶吼：“怎么可能！？”这吼声竟似为回应，让他一瞬寻得一错漏。
布朗克抬头疾呼，“她从未目睹那些死亡！从未！”视讯不在面前，前方只有静卧温和灯光之下的床。他猛收回左手，瞪住还牢牢挂着淡然“面具”的冬。冬回应了他。“她的感受更深，她自己的，是我们……”冬不再说下去，只用那双深邃无光的乌瞳瞧着他，仿佛那眼睛就是结尾。
它是结尾。
布朗克微张着嘴，于颤抖中沉默。是我们……是我们让她体会过死亡——他否定不了。他放下双手，瘫靠在舱壁上。蓦地，他瞥见身旁餐食。
对，那时还有饥饿。
布朗克想要开口，一个清亮女声忽自记忆蹿出：“又这么可笑。”
布朗克吞了口唾沫，对脑海中那身影轻道：“是……没东西可越过死亡。”
冬听得很清楚。他默默道：是没东西可越过死亡。他想起昨天的虹，向无人的视讯说：“需要缓和剂的话给虹说，她打算在班期前段先做些简单工作，昨天……她也回去了。”
“疯了！”布朗克伴着这声低吼关掉视讯。
冬瞧着正前灰黑的仿窗屏背板，用双手指尖沿额顶头皮刮至后颈，再从后颈刮至下巴。他想把脸上的“面具”抠下来，没成功。
他算不出有多久没挂这面孔，但很清楚为何从心底翻出它：为躲避一个身处驾驶舱也无法抑制的，双份叠加的哀痛——碎裂的舱体，还有璇最后说的话。
宁愿……两次吗？冬又想一遍，顿觉心尖再被撕扯了一下。他在“面具”后轻叹一声，朝那股奇怪心绪打了声招呼：这次准备待多久？
寂静空气中传出一声嗤笑，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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