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时间的尾声
会议室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等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和池杉已经离开了座位，并肩站在窗口看着黄昏。
“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是否正在被其他观众修改？”我茫然的看着窗外，光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显出了暗淡，街道上传来学生的喧闹，中学生们成群结队的穿过视野，三五成群打闹着，也有两人并排窃窃私语，行走在各种小吃摊贩的吆喝中。
“炸串夹馍……”
“韩式炸鸡年糕……”
“狼牙土豆……”
“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略显昏暗的会议室里并没有开灯，和我一起看市井生活的池杉，轻轻的笑了。
池杉突然问我，语气中带着释然：“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吗？”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池杉的回答和苏木是不一样的。
没等我回答，池杉就接着说了下去，“你记得我说过，在没有碎片的历史里，我曾经写了一些关于苏木的回忆，和一些胡思乱想吗？”。
“你把这些放在箱子里，然后被碎片……覆盖掉了”，我不用翻笔记本也记得这一段。
“是的，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做了一个梦，就当是梦吧。中年的我，站在高中的教学楼上，感受到学生们从我身后熙熙攘攘的经过，然后下楼放学。很多很多的学生，都穿着同样的校服，背对着我走向校门。男生们勾肩搭背，兴奋的谈论着今天的篮球赛。要好的女生们挽着胳膊，神神秘秘的咬着耳朵，似乎在分享什么八卦新闻。有端着本书边走边看的书呆子，不小心撞上了蹲下系鞋带的女生，引起了人群的骚动和一阵笑声。在无数个正在远去的背影里，有个女生回头向我望了过来。是苏木！她向我招招手，如同平常一样向回家的方向走了。”
我在脑海中瞬间完成了电影的拍摄，中年池杉和仍然年轻的苏木，穿越几十年的挥手告别，逐渐消失在夕阳中的校服背影。再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挡不住时间的磨砺，迟早曾经相爱的名字会被抹去，然后可以刻下新的爱情誓言。
池杉目光转向了远方夕阳消失的方向：“从那天开始，我就把那些胡思乱想组成了一部小说。在小说里，我如所有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成长，没有碎片，没有超能力。我遇到了一个和我同样普通的女人，结婚生子，然后生活如同普通人一样迅速的庸俗化，挣扎在职场斗争、停车位、房贷和学位这些俗事上。等到我的孩子考上大学离开家庭，我和妻子失去了共同的生活目标，两个人的心渐行渐远。我又开始重新寻找过去，回到西安去寻找和苏木曾经过去的一切，并且把我们的高中生活写成了一本小说，最后我用小说的稿费在西安中学设置了一个苏木奖学金。而那个梦，我放在了小说的结尾。”
池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过了一会，池杉平静的看着窗外的街道说：“那部小说的名字叫《时间碎片》”。
“就是新的人生里面，你和苏木记录碎片素材的文件……原来名字是从这里来的。”我突然反应了过来，也许池杉的这部小说，对后来碎片的发现，有着难以捉摸和不可或缺的推动作用。
“这个名字很好，很贴切，我的这部小说能用这个名字吗？”这么有意义的名字，我想池杉应该不会反对。而且，我都想好了，把这段场景用在小说的后半部，作为多线叙事的一个分支结尾。
“不，你换个名字吧。”
“为什么？”池杉居然没有同意，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黑老师……”池杉推开窗，一股温暖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街上的喧嚣和孜然的香气。似乎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舒缓自己的压力，但也可能是在强调他的权威性。
“如果，仅仅是如果，我没有任何的证据。我在梦里见到的不是场景，不是一个梦呢？而是另一个碎片呢？”池杉转过身来注视着我的，黄昏的光线里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两只闪亮的眼睛似乎反射着还没有升起的星空。
我渐渐的明白了池杉的意思，“你是说，除了你没有碎片的人生，有碎片和苏木的人生，还可能有第三个版本的人生？”
池杉对着街道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想：“是的，也许是未来某一天，某个相关人在碎片中又修改了历史，比如我曾经的同学，学校的老师，这条街上的某个店铺老板。也许他们只是无意轻轻的推了一把，推动了一下历史的方向盘。在这个版本的人生里，我没有碎片，从头到尾都没有，也就没办法拯救苏木，那么这个版本的人生，很有可能就是如同我这本消失的小说。而且……”
池杉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下半句：“而且，这个版本到底是一个新版本还是原始版本？没人说得清。”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在沉默中，不远处和平电影院的彩灯亮了起来，池杉指了指灯光的方向：“那是和平电影院，真没想到居然还在营业。对面曾经有一个国营面馆。我初中的时候经常去，我最喜欢里面的炸酱刀削面。苏木说我也带她去过，教她怎么放醋和辣椒调味，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些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其实无论发生过没有，这个面馆都已经被拆掉了，做过没做过都没有了讨论的意义。”
池杉侧了一下探出窗外的上半身，我也同样把身体探出窗外，侧过身等着他说下去，于是我们就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互相对视着。
等了几秒钟，池杉笑了。然后他开口继续说：“如果我能再遇到碎片，回到九十年代，我要假冒一个老中医写封信给白薇的父母，让他们带白薇去检查一下卵巢。如果他们信了，能够早点做手术，白薇就不会得癌症。我和白薇可能会有个孩子，就像我被覆盖掉的那本小说里面写的，我们如同普通夫妻一样庸俗的平凡的，以孩子为中心生活。于是我们不会在2008年去九寨沟，不会有碎片，不会有拯救苏木行动。那么今天，我可能只是来西安怀旧的，或者来设置一个苏木奖学金。”
“那这样不就没完没了吗？”我的话脱口而出，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妥。
“谁知道呢！不过，我经历过的没有苏木的人生有意义，现在有苏木的人生也有意义，那么如果有其他版本的人生，也就依然有意义。我只是单纯的不想用《时间碎片》这个名字而已。”
“那你重新起一个吧”，我只好退了一步，但我真的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贴切。
“不必了，你随便起一个好了，别告诉我。我的故事讲完了，剩下怎么发挥都是你的事情了。”池杉从窗外收回身子，顺手关上了窗户，看来是打算告辞了。
等我也关好了窗户，池杉跟我握了握手道了声再见，然后径直走向会议室的门口。在此过程中，他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两声嗡嗡的震动声，像是收到了微信。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一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事。没有等池杉回应，我就抛出了问题，“你说你在碎片中有过四次行动，我的记录是这样的。第一次是阻止自己摔伤，第二次给1990年的自己写信，第三次是1993年底见苏木。那么第四次呢？指令集授权这次不是碎片内的行动，那么还少了一次。”
这个问题似乎把池杉难住了，就那么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一动也不动，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组织语言。这个时候，池杉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嗡嗡的震动起来，好像是来了一连串的信息。池杉没有理会手机的震动，就那么又站了足足十几秒钟。
池杉松开门把手转过头来，眼神越擦过我的耳边飞向窗外，聚焦在远处建筑物的灯光上，然后缓缓地拉近到我的身上。然而池杉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黑老师，你说当我打开门走出去，会不会已经有人通过碎片改变了历史？在楼下等我的人，会不会不是苏木？会不会是白薇？或者是一个我完全想不到的人。”
我想说点什么，但所有的念头，全都卡在了我的喉头。这是他的提问？还是他的回答？
“没关系的……在未来降临之前，未知是一种幸运”，池杉朝我笑了笑，转动了门把手，缓缓地打开了门，室外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气流。我看到，微风中似乎有人温柔地抚摸他黑色的短发。
那天夜里，我坐在酒店的小桌子前，把这两天的采访记录看了又看。我突然发现，和这个故事最搭配的背景音乐，居然是窗外西安夜市的喧闹。
我拿过笔记本电脑，在空白文档的第一行输入：《西安碎片》。
（全文完）
“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是否正在被其他观众修改？”我茫然的看着窗外，光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显出了暗淡，街道上传来学生的喧闹，中学生们成群结队的穿过视野，三五成群打闹着，也有两人并排窃窃私语，行走在各种小吃摊贩的吆喝中。
“炸串夹馍……”
“韩式炸鸡年糕……”
“狼牙土豆……”
“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略显昏暗的会议室里并没有开灯，和我一起看市井生活的池杉，轻轻的笑了。
池杉突然问我，语气中带着释然：“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吗？”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池杉的回答和苏木是不一样的。
没等我回答，池杉就接着说了下去，“你记得我说过，在没有碎片的历史里，我曾经写了一些关于苏木的回忆，和一些胡思乱想吗？”。
“你把这些放在箱子里，然后被碎片……覆盖掉了”，我不用翻笔记本也记得这一段。
“是的，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做了一个梦，就当是梦吧。中年的我，站在高中的教学楼上，感受到学生们从我身后熙熙攘攘的经过，然后下楼放学。很多很多的学生，都穿着同样的校服，背对着我走向校门。男生们勾肩搭背，兴奋的谈论着今天的篮球赛。要好的女生们挽着胳膊，神神秘秘的咬着耳朵，似乎在分享什么八卦新闻。有端着本书边走边看的书呆子，不小心撞上了蹲下系鞋带的女生，引起了人群的骚动和一阵笑声。在无数个正在远去的背影里，有个女生回头向我望了过来。是苏木！她向我招招手，如同平常一样向回家的方向走了。”
我在脑海中瞬间完成了电影的拍摄，中年池杉和仍然年轻的苏木，穿越几十年的挥手告别，逐渐消失在夕阳中的校服背影。再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挡不住时间的磨砺，迟早曾经相爱的名字会被抹去，然后可以刻下新的爱情誓言。
池杉目光转向了远方夕阳消失的方向：“从那天开始，我就把那些胡思乱想组成了一部小说。在小说里，我如所有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成长，没有碎片，没有超能力。我遇到了一个和我同样普通的女人，结婚生子，然后生活如同普通人一样迅速的庸俗化，挣扎在职场斗争、停车位、房贷和学位这些俗事上。等到我的孩子考上大学离开家庭，我和妻子失去了共同的生活目标，两个人的心渐行渐远。我又开始重新寻找过去，回到西安去寻找和苏木曾经过去的一切，并且把我们的高中生活写成了一本小说，最后我用小说的稿费在西安中学设置了一个苏木奖学金。而那个梦，我放在了小说的结尾。”
池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过了一会，池杉平静的看着窗外的街道说：“那部小说的名字叫《时间碎片》”。
“就是新的人生里面，你和苏木记录碎片素材的文件……原来名字是从这里来的。”我突然反应了过来，也许池杉的这部小说，对后来碎片的发现，有着难以捉摸和不可或缺的推动作用。
“这个名字很好，很贴切，我的这部小说能用这个名字吗？”这么有意义的名字，我想池杉应该不会反对。而且，我都想好了，把这段场景用在小说的后半部，作为多线叙事的一个分支结尾。
“不，你换个名字吧。”
“为什么？”池杉居然没有同意，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黑老师……”池杉推开窗，一股温暖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街上的喧嚣和孜然的香气。似乎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舒缓自己的压力，但也可能是在强调他的权威性。
“如果，仅仅是如果，我没有任何的证据。我在梦里见到的不是场景，不是一个梦呢？而是另一个碎片呢？”池杉转过身来注视着我的，黄昏的光线里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两只闪亮的眼睛似乎反射着还没有升起的星空。
我渐渐的明白了池杉的意思，“你是说，除了你没有碎片的人生，有碎片和苏木的人生，还可能有第三个版本的人生？”
池杉对着街道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想：“是的，也许是未来某一天，某个相关人在碎片中又修改了历史，比如我曾经的同学，学校的老师，这条街上的某个店铺老板。也许他们只是无意轻轻的推了一把，推动了一下历史的方向盘。在这个版本的人生里，我没有碎片，从头到尾都没有，也就没办法拯救苏木，那么这个版本的人生，很有可能就是如同我这本消失的小说。而且……”
池杉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下半句：“而且，这个版本到底是一个新版本还是原始版本？没人说得清。”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在沉默中，不远处和平电影院的彩灯亮了起来，池杉指了指灯光的方向：“那是和平电影院，真没想到居然还在营业。对面曾经有一个国营面馆。我初中的时候经常去，我最喜欢里面的炸酱刀削面。苏木说我也带她去过，教她怎么放醋和辣椒调味，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些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其实无论发生过没有，这个面馆都已经被拆掉了，做过没做过都没有了讨论的意义。”
池杉侧了一下探出窗外的上半身，我也同样把身体探出窗外，侧过身等着他说下去，于是我们就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互相对视着。
等了几秒钟，池杉笑了。然后他开口继续说：“如果我能再遇到碎片，回到九十年代，我要假冒一个老中医写封信给白薇的父母，让他们带白薇去检查一下卵巢。如果他们信了，能够早点做手术，白薇就不会得癌症。我和白薇可能会有个孩子，就像我被覆盖掉的那本小说里面写的，我们如同普通夫妻一样庸俗的平凡的，以孩子为中心生活。于是我们不会在2008年去九寨沟，不会有碎片，不会有拯救苏木行动。那么今天，我可能只是来西安怀旧的，或者来设置一个苏木奖学金。”
“那这样不就没完没了吗？”我的话脱口而出，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妥。
“谁知道呢！不过，我经历过的没有苏木的人生有意义，现在有苏木的人生也有意义，那么如果有其他版本的人生，也就依然有意义。我只是单纯的不想用《时间碎片》这个名字而已。”
“那你重新起一个吧”，我只好退了一步，但我真的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贴切。
“不必了，你随便起一个好了，别告诉我。我的故事讲完了，剩下怎么发挥都是你的事情了。”池杉从窗外收回身子，顺手关上了窗户，看来是打算告辞了。
等我也关好了窗户，池杉跟我握了握手道了声再见，然后径直走向会议室的门口。在此过程中，他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两声嗡嗡的震动声，像是收到了微信。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一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事。没有等池杉回应，我就抛出了问题，“你说你在碎片中有过四次行动，我的记录是这样的。第一次是阻止自己摔伤，第二次给1990年的自己写信，第三次是1993年底见苏木。那么第四次呢？指令集授权这次不是碎片内的行动，那么还少了一次。”
这个问题似乎把池杉难住了，就那么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一动也不动，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组织语言。这个时候，池杉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嗡嗡的震动起来，好像是来了一连串的信息。池杉没有理会手机的震动，就那么又站了足足十几秒钟。
池杉松开门把手转过头来，眼神越擦过我的耳边飞向窗外，聚焦在远处建筑物的灯光上，然后缓缓地拉近到我的身上。然而池杉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黑老师，你说当我打开门走出去，会不会已经有人通过碎片改变了历史？在楼下等我的人，会不会不是苏木？会不会是白薇？或者是一个我完全想不到的人。”
我想说点什么，但所有的念头，全都卡在了我的喉头。这是他的提问？还是他的回答？
“没关系的……在未来降临之前，未知是一种幸运”，池杉朝我笑了笑，转动了门把手，缓缓地打开了门，室外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气流。我看到，微风中似乎有人温柔地抚摸他黑色的短发。
那天夜里，我坐在酒店的小桌子前，把这两天的采访记录看了又看。我突然发现，和这个故事最搭配的背景音乐，居然是窗外西安夜市的喧闹。
我拿过笔记本电脑，在空白文档的第一行输入：《西安碎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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