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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山城往事(4)

    一人宽的木门油漆剥落,裸露的部分褪色发黄,像是一张斑驳的画。生铁把手在日复一日的摩挲中锃亮。尹泽城低头站着,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他的影子投在门上,身后是微弱的光。尹泽城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间与学校相隔两条街的房子里,这里是他的家。

    房子有些年头了,砖与砖之间的空隙长满绿苔,冬天的时候冷风总是从木窗与石墙之间的缝里钻进来,像针一样扎进皮肤,与四年前天差地别。

    四年前,房子虽然旧,但每个冬天来临前,爷爷总会仔细检查窗子,用干草烧成堆草木灰和泥混在一起搅成糊状填满缝隙,再用从隔壁街裁缝铺里捡来的破布钉死,让刺骨的冷风进不来屋里。

    但冬天还是很冷,炭又很贵,一斤炭能顶两斤粮食,相比于烤炭取暖,尹泽城宁愿多吃两口饭。不过穷人也有穷人取暖的办法,每次太阳从天边撒下温暖,爷爷就带着尹泽城去屋外待着。

    冬日的阳光像是神赐予世人唯一的公平了,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穷人还是富人,都共同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下。

    尹泽城那个时候喜欢依偎在爷爷怀里,缠着爷爷让那个胡子都花白的老男人讲过去的故事。

    那个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的男人笑起来就像一朵灿烂的菊花。这个世界上大概就只有爷爷把尹泽城当成宝贝。

    爷爷说,他是在十年前的秋天里的某一个傍晚里捡到尹泽城的。

    当时他和几个老朋友约着喝酒,老人们常常这样,就着一碟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几个好友约出来一边喝着自家酿的小酒,一边侃大山。其实咸菜很咸,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好吃。自家也没有什么酿酒的好方子,品质好坏全靠运气。

    可那几个鸡皮鹤发的老男人丝毫不嫌弃。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倒计时,老朋友见一次少一次,酒喝一杯少一杯。

    谁知喝着喝着就到了傍晚,爷爷一拍脑袋忽然想起,这个点他的老姑娘估摸着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回家——老姑娘是爷爷对奶奶的昵称,很难相信一个只认识几个字的糙汉子居然会对自己年老的妻子用这个有些文雅的称呼。换做其他老男人,要么叫自己年老的妻子叫老婆子,要么就叫孩子他妈。

    奶奶是个思想守旧的老姑娘,嘴里念叨着在家从夫那一套。爷爷不回家奶奶就不吃饭,说是一家之主还没吃,其他人都不能吃。有次叔叔饿得受不了,打算去厨房偷个面饼填填肚子,奶奶发现后抄起细长的竹藤就是一抽,叔叔在厨房外捂着被抽麻的手嗷得像头惨叫的猪。

    其实尹泽城知道奶奶心里很柔软,有一次尹泽城也饿得慌,奶声奶气抓着奶奶的衣角呜呜地叫,奶奶从锅里夹了几片菜,撕成小片吹凉,送到尹泽城嘴里,看着尹泽城发出咯咯的笑声。奶奶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老了尝不出味道,孩子舌头灵,让孩子尝尝菜的咸淡。惹得叔叔经常抗议说到底谁才是您的亲儿子。奶奶一脸坦然说当然是你啦,邻居都可以作证,当初我怀你怀了九个月,还有隔壁街那个掉了三颗牙齿手抖得不行的老婆婆,以前她做接生孩子的生意,她可是亲眼看着你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叔叔又说那你为什么对一个外人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好?奶奶这时候就板着脸说,什么外人,小城是我的亲孙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爷爷在捡到尹泽城那天,奶奶照例做好饭后拿出包浆的小木凳坐在门前,像雕塑一样望着路的尽头,眼睛里露出属于妻子的归盼,无论冬天还是夏天,直到街口的拐角处出现爷爷的身影。

    爷爷也守时,每天估摸着饭点就回家,无论多忙都不会耽误太久,因为他知道他的老姑娘真的会眼巴巴等着他回家。两人这种无声的默契持续太多年了。

    于是爷爷拍拍屁股,和朋友们道别回家,走着走着听到角落里有呜呜声,在无人的街道格外清晰。爷爷以为是什么小猫小狗,想着身上还有半块吃剩的面饼不如就喂喂小猫小狗算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走进角落一看,居然是一个男孩。

    尹泽城听到这里抱着爷爷问,自己当时是不是哇哇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多丑有多丑啊?爷爷用长着厚茧的大手摸了摸尹泽城的头说,没有啊,阿城当时没有哭,还对着我咯咯的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小阿城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书人不是常常说大人物从小就不怕人,胆子大得很吗,我老头子虽说现在老眼昏花,但当时眼神可好的不得了,一眼就看出咱们阿城以后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尹泽城抬起头看着爷爷说,我以后要是当了大人物,爷爷想要什么?阿城都给你买!

    爷爷说现在还没想到,等我的小阿城当了大人物再说吧。爷孙俩的笑声在屋外响起,那个冬天也似乎没那么冷了。

    其实爷爷没有和尹泽城说自己当时有多犹豫,老男人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心里想着到底是应该交给护城骑士团还是找个救济院,这年头丢弃孩子的事不算新鲜,家里人吃不上饭了,于是看着孩子活活饿死,不如放到外面,看看有没有好心人捡到带回家,好歹也能有口饭吃。慢慢的,老男人不知不觉开始盘算家里够不够粮食养活一个孩子。

    可他打小算数就不好,老男人忽然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学算数了。这时候,襁褓里的孩子忽然看着他笑了,还伸出手要他抱。老男人心想,这孩子不会把自己当成他家人了吧?最后他一咬牙,算个屁,老子不算了,抱着孩子就跑回家。奶奶知道后叹了口气,跑到厨房又做了一碗米糊,算是默认这个孩子成为家里的一员,给孩子取名叫尹泽城,教了他第一句话:“爷爷”。

    可惜太阳总会落山,刺骨凛冽的寒风把尹泽城和爷爷刚才的暖意吹散。

    尹泽城十一岁那年,爷爷的老姑娘去世了,老男人常常躲进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房里,一坐一个下午,一个下午都不说话,老男人更老了,像山上被风吹日晒的灰黑色的岩石,沉默又悲伤。

    第二年,尹泽城还没当上大人物,爷爷想等他当上大人物买的东西成了永远的谜。

    倒计时的指针归零那刻,一切都安静了。

    尹泽城是回来收拾东西的,陈依家说今晚家族会有人来接他们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想要带走的话,现在就去拿。

    尹泽城其实很早就到门口了,他想拿的东西不多,自己存了很久的私房钱,还有爷爷给他做的一顶蓑帽。

    小时候爷爷带着他去老槐树下听说书人讲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和大侠行走江湖都喜欢戴一顶蓑帽,遮风挡雨还帅气,尹泽城第一次听完大侠的故事后久久不能平静,幻想自己就是骑着骏马在夕阳下奔腾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苦救难于水深火热,就抱着爷爷的手,奶声奶气撒娇,缠着爷爷给自己做一个。

    男孩们总是这样,最初想着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拯救世界,但人生不仅有最初,还有后来……

    尹泽城深吸一口气,打开那扇斑驳又脆弱的木门,像是打开一个他不愿意面对世界。还没踏进屋子,婶婶尖锐的声音就挤进尹泽城的脑子里:“尹泽城你这赔钱货还舍得回来?我还以为你给别人当儿子了,那样也好,省下一口饭……去把衣服给洗了,不然明天干不了有你好看……屋子卫生一天没打扫了,打扫完再吃饭,吃完饭把碗刷了,别让我知道你在房里点灯偷看阿宝的书……”

    尹泽城脑子嗡嗡的,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没能习惯婶婶的嗓门,和婶婶一比,天上负责打雷那老家伙把锤钻敲烂了都像柔和的音乐。

    尹泽城一言不发,小跑进隔间,把小破门关得严严实实,让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沿着门滑坐在地上,在门后靠了好一会,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叔叔是爷爷第二个儿子,大儿子不在诺山城,叔叔是个懒散的人,靠着一份手艺挣点钱,娶了泼辣的婶婶,阿宝是他们的儿子。

    叔叔一家把他当成家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每个人都可以指挥尹泽城干这干那,叔叔需要某个人跑腿,那尹泽城就是跑腿,婶婶需要某个人干家务,那尹泽城就干家务,阿宝需要某个人写作业,那尹泽城就写作业……

    所以尹泽城管爷爷叫爷爷,管叔叔婶婶叫叔叔婶婶。

    洗完衣服扫完地,初春的井水不像冬天那样刺骨,不过也还有些冷,尹泽城洗完一大家子的衣服,用微微泛红的手拿起筷子,他斟酌着该用什么词和叔叔婶婶说他要去源中城的事……

    “叔叔婶婶,我有一朋友想叫我去源中城读书。”尹泽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就你?源中城?尹泽城不是我说你,你能交到什么有本事的朋友?这朋友还那么好心带你去源中城读书?我可跟你说,我们家可没钱供你去源中城读书,别打我们的主意。”婶婶先是一愣,然后警觉起来,生怕尹泽城找她要钱。

    叔叔继续看着手中的报纸,连头也没抬:“小城啊,不是我说你,做人就应该踏踏实实,不要在外面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小心被骗。”

    “没有,我那个朋友还是很好的,不用钱,我想今晚去看看……”尹泽城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今晚去看看?尹泽城你个没良心的,我们一家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那么大,那么多年你一个铜板都没给过我们,现在还想拍拍屁股走人?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婶婶破口大骂。

    “小城,大家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那个朋友你才认识多久?你宁愿信一个外人都不信我们?听我的,别去,今天哪里也不许去。”叔叔放下报纸,眉头紧皱。

    尹泽城还想说什么,但婶婶二话不说把他推进了房间。

    “小白眼狼你就好好待着吧,你那些个朋友都是骗子。”婶婶“咔”的一声把门锁上。

    “小城,别想太多,过两年叔叔在街上给你找个差事。谁年轻的时候没被骗过,你那些朋友都是骗子。大家才是一家人,听我们的,不许去。”叔叔在门口喝令尹泽城。

    “喂喂喂,我就随口提了一句,也不至于把我锁了吧。”尹泽城嘟嘟嚷嚷自我吐槽,“我一口饭都还没吃呢。”

    房间不大,刚好能放下两张床,一张大一点,一张小一点。大床上堆满了杂物,没有被褥没有枕头,只有孤零零的床架,那是爷爷和奶奶的床。

    叔叔婶婶不敢睡这个房间,怕不吉利,只能把这里当杂物间。

    至于小的那张床,是尹泽城的床,爷孙俩在小床上说过很多话,也讲过很多将来。爷爷说等将来有钱了,就给小阿城换一个大一点的床,这个翻个身子都能差点掉下去的床迟早劈了当柴火;尹泽城说等将来有了钱,就请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治好爷爷腰疼的老毛病;爷爷说,将来小阿城要娶一个贤惠一点的姑娘,千万别娶一个婶婶那样的,吵得他头疼;尹泽城说,等自己长大了,要带爷爷奶奶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玩好玩的,吃很多好吃的……

    爷爷说,尹泽城说,爷爷又说,尹泽城也接着说……太多太多了,像星星一样,多得数不清,点亮了尹泽城孤单的世界。

    尹泽城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怀里抱着爷爷给他的蓑帽。他知道叔叔婶婶不让他走不是因为怕他上当受骗,而是怕家里会少了一个好用的工具。

    什么工具只要两顿饭就能干家务、做杂活、写作业和挨骂呢?好像除了他就没了。

    尹泽城感觉很重很重,好像身体从某一刻变成了铁,呼吸都压抑,心脏泵出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某种冰冷液体,从胸腔蔓延到指尖。

    他没有“家”这种东西了,他早该知道,从爷爷离开那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野兽。

    他心里想,真该和大哥二哥好好道个歉,跟他们说自己被关住了,大哥二哥现在会在干嘛呢?可能收拾好东西,说着到了源中城之后会怎么怎么样吧?可能二哥会问三弟怎么还没来,大哥就回答说,没事,咱们再等等,三弟可能东西有点多。要是尹泽城有千里传音的能力,他一定会叫陈依家和林子信别等了,转身上源中城的船就好。

    门外,婶婶还在咒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还什么跟着朋友去源中城,这年头十个被丢掉的小孩有九个都得饿死,谁家那么好心会养他十五年,十五年啊,连石头都该捂热了吧,可那白眼狼居然拍拍屁股就想跑,就应该打断他的腿!”

    “就是,我猜啊,肯定是交错朋友了,现在人贩子很猖狂,以后别让他到处跑。过几年我给他谋份工作,让他帮忙补贴家用,也算是报答我们。人有了工作就安稳了……”叔叔随即附和,“好了,你也别气,他走不了,别为了这点事气坏了。”

    叔叔婶婶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头上,把骨头一寸一寸震碎,叔叔婶婶所谓的“家”的养育之恩,把他压得站不起来,他很想冲出去大叫一声“闭嘴!”,十五年养育你也说的出口?是爷爷拿他的钱把自己喂大的。

    这两口子和爷爷说过,不要指望他们会拿出一分钱养尹泽城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甚至还怀疑尹泽城是爷爷和外面哪个野婆娘偷偷生的小野种,回来抢家产的。

    气得爷爷差点拿扫帚把叔叔婶婶两个打一顿。但好在一家之主的威望还有,爷爷在的时候尹泽城还能上桌吃饭,叔叔婶婶顶多也就阴阳怪气几句和给几个白眼爷爷,爷爷不在了,尹泽城就再也没吃过热乎的饭。

    但他没有冲出去,“残羹剩饭也好歹算有口吃的。”他安慰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嘿,我的朋友,不要用温柔对抗黑暗,要用滔天的火吞噬黑暗。”男孩的声音在尹泽城的耳畔响起,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穿越了千年的故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