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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中城之夜(1)

    源中城西,夜市。

    老板在摊位前卖力吆喝,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

    有人曾经开玩笑说源中城白天是见不到的普通人的。因为白天他们是职员A,仆人B,卖报C,送餐D……是源中城这个巨大机器上的某个小小螺丝。在夜晚他们才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

    夜市就是这么个地方,昏黄朦胧的油灯,混杂着烟火与劣质香水的空气,喧闹的人声与放松的灵魂。你可以点一份自己喜欢吃的菜慢慢下酒,看街边的江湖表演,看路过的年轻姑娘;还可以和三三两两好哥们吹吹牛或者牵着心爱的姑娘的手走啊走,没有目的,也不需要目的,走到哪算哪。

    “回锅肉片,哪位客人的回锅肉片麻烦来拿一下。”老板用竹刷把上一道菜的残渣刷走,重新倒油炒菜。今晚他的生意不错,倒不是因为他手艺见长,而是今晚来了一桌特别的客人。

    为首的姑娘皮肤水灵,往那一坐就是一道风景。古人说秀色可餐,老板觉得古人不愧是古人,说的真他娘的有道理,多瞧那姑娘两眼,菜都香不少。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好几群小伙子,他们分别坐在离姑娘不远的小桌。小伙子们对着姑娘频频侧目,脸上不知道是酒红还是羞红。

    那群小崽子估计在纠结怎么上去搭讪吧?年轻真是好啊,老板心想。

    清秀的男孩端走刚出锅的回锅肉片,把它放到尹泽城面前。

    “谢谢二哥。”尹泽城说话含糊不清,他对着面前刚炒出来的菜狼吞虎咽,但腾腾的热气又让他不得不放慢速度;林子信坐回去继续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陈依家眼眸低垂,青竹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玻璃酒杯,杯里的冰块切面平滑,她时不时啜一口。

    “喂,你们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陈依家放下酒杯。

    尹泽城一脸茫然,他委实有些问题想问,比如酒好喝吗?这个炒肉好好吃能不能再来一份,又比如,今天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那个骚包男的眼睛怎么会像个吸血鬼一样血红血红,那些人嘴里的“觉醒者”和“半觉醒者”是怎么回事……只是问题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

    “觉醒者……是什么?”林子信抬头,黑色的眼眸平静得像一面巨大又深沉的湖。

    似乎是预料到他们会问这个问题,陈依家叹了口气,一副“既然瞒不下去了那我就和你们说吧”的无奈表情。

    “简单来说,就是超能力。”陈依家思索了一会,身体微微前倾低声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所处的大陆是一整块完整的大陆,有五位‘王’栖息在不同的地方,祂们拥有无上的伟力,巨大的吼叫从海岸席卷深山,所到之处众生战栗群臣叩拜。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某天,王与王互相厮杀,祂们的斩击削平大地;祂们的碰撞挤出山脉;祂们的吐息砸出巨湖;祂们的咆哮撕裂天空;祂们的血液融化冰原;战斗持续了很久很久,大陆四分五裂,王与王同归于尽,但祂们的血……或者说超自然力量留了下来。所谓觉醒者,就是体内的王血觉醒,带来超越生物极限的体魄以及一种超越自然,科学无法解释的能力,我们称之为‘神权’。”

    女孩低沉的声音夹杂着身上淡淡的清香,将这段被风沙掩盖的太古历史娓娓道来。

    要是换了以前,尹泽城这时候肯定会讲个烂笑话活跃气氛,但这次没有,陈依家认真的神情让尹泽城仿佛看到巨大的怪物在清冷的月光下咆哮,祂锋利的爪牙足以撕破一切,巨大的双翼挂满森森的白骨,张开的瞬间天空被黑暗吞没,世界只留下一双血染的红色的瞳孔。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果说那些怪物的存在是超越目前一切科学所能解释的领域,到达神学和玄学的范畴,那陈依家呢?她是不是也不能用科学解释?会不会也变成怪物?

    他抬头看到陈依家的双眼,发现陈依家似乎在看着他,视线交集的瞬间,陈依家正好挪开目光,原本前倾的身体往后靠在座椅上,拿起酒杯又小口小口低头啜饮。一切是那么巧合与自然,像是两条本该相交的丝线恰好错过。

    过了好一会,陈依家说:“我现在是半觉醒者,身上流着王血,你们猜的对,我不是普通人,但我没想过要把你们卷进觉醒者的世界。”

    她顿了顿,接着说:“希汀学院外院的教育是被全国承认的,你们只要安安稳稳毕业,凭这份履历,无论去哪个小城都可以安享余生。”

    “那大哥你呢?”尹泽城隐隐约约感受到陈依家情绪的变化。

    “放心啦,我自有去处,你们大哥是不会饿死的。”陈依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过觉醒者这种东西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颠覆常识了,每个觉醒者都会自觉保守这个秘密,不让普通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人性是复杂的,人会本能抹除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觉醒者相对于普通人来说数量很少,今天纯属意外,以后你们的世界不会再遇到觉醒者这种东西,我刚刚说的话记得保密。”

    “老大你要去拯救世界吗?书里都这样写,平凡的小孩有朝一日获得超能力,然后行走江湖匡扶正义。”尹泽城说着不过脑的白烂话,他心里隐约想到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朦朦胧胧,他也说不出来。

    陈依家一愣,靠在低矮的木椅上嘟嚷:“世界还轮不到我去拯救。”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海一闪而过:幽暗的房间,男人坐在乌木长桌的尽头,桌面是成堆的文件,旁边燃烧的红色蜡烛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反射火光的黑色眼镜下,是一双如剑刃般锐利的眼。男人高耸的鼻梁和紧闭的双唇威严得像是审判罪恶的法官。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都生不出半句谎言。

    “进入内院你才有和家族说话的资格。”

    “懦弱的人什么都会失去。”

    “想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吗?那就把力量紧紧抓在手中……”

    陈依家摇摇头,把男人冷如钢铁的声音从脑海中驱散。

    “那大乱斗是怎么回事?”

    “大乱斗就是一场比赛啦,养蛊似的,我和你们说过。年轻人武德充沛,但你知道的,年轻人下手没轻没重,学院怕他们气血上头,一不小心打坏了什么东西或者打伤人就不好了,所以学院的老人们干脆决定一年举行一次大乱斗,由炼金术师做好保护措施,让年轻人宣泄武力,也拿出些好处鼓励年轻人参加,排名越高奖励越好。”

    “第一名的奖励是什么?”尹泽城两眼放光。

    他记得自己被陈依家推开后在草坪上坐起来,当时很伤心又很生气,然后一眨眼就手握弓弩,外面啪啪放烟花。也不知道是哪个二百五想到的白天放烟花……

    他努力回想从坐起来到手握弓弩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奇怪的是他居然半点印象也没有,像是什么人拿剪刀把这段记忆从他脑海里硬生生剪走似的。

    虽然说他的第一名来得稀里糊涂,可白送的奖励不要白不要。尹泽城进学院后算是见识到了,贵重的石材和木材框框造,学院的钱和纸一样,不求性价比最高但求最牛,就连铺在外面的地毯都是羊毛的。那玩意尹泽城还是在书上看来的,他在心里大概盘算了一下,在诺山城当学徒的话,一米的地毯大概得不吃不喝存六七年,就连诺山城的城主老爷都没敢那么奢侈把上等羊毛毯放外面风吹日晒雨淋的。

    尹泽城想,按照学院豪气的风格,第一名怎么也得奖励几千金币,实在不行随便在指缝里漏出来的三瓜俩枣,比如一两块羊毛地毯啥的,就算二手打骨折价,转手卖出去也够他在小城里风光好几年了。

    “嗯……听说是评级。第一名能够在学院的评级上加分。”陈依家脑袋一歪。

    “学院……评级?级别高有什么好处吗?”

    “级别越高,优先级越高。”

    优先级?尹泽城心想,什么优先级?食堂打饭的优先级吗?下课铃一响,所有人乌泱乌泱一窝蜂跑道食堂,然后掌勺阿姨一边叫嗷嗷待哺的小伙子们不要挤不要挤,一边把勺子里的肉用失传已久的“分筋错骨抖”抖掉一半。小伙子们喊着“阿姨别抖了”,阿姨微笑着置若罔闻,然后挥挥手示意下一个。

    这时,尹泽城迈着“天下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的步伐晃悠悠来到打饭窗口,身后的普通学生敢怒不敢言,乖乖让出位置,而阿姨故技重施,手一抖把肉都出去一半,尹泽城微微皱眉,旁边的阿姨就赶忙跑过来吼道,大乱斗豪取桂冠的尹少爷要吃的肉你也敢抖?反了你了?尹泽城连忙摆摆手说无妨无妨。随即在学生的充满怒火以及掌勺阿姨惶恐的表情中,捧着满满的肉扬长而去,深藏功与名。

    尹泽城捂着脸不敢再往下想,上欺掌勺阿姨,下压普通学生,不会这就是所谓的优先级吧?嘶……算了,有点太狗仗人势了。

    要是被陈依家知道尹泽城脑子里想的什么,肯定指着他的脑袋骂他猪,出息全在食堂那两口饭上。

    “唔……好香啊,是烤鱼。”陈依家鼻子像小猫一样抽动,眼睛发出晶莹的亮光,带着俏皮的可爱。“我去买烤鱼,你们在此处不要走动。”

    陈依家起身,圆头的靴子在地上轻点,尹泽城几个愣神的功夫她就到了烤鱼的摊子面前,小摊的烤炉火焰噼里啪啦,灰青色的炊烟袅袅升起,陈依家用纤细葱白的手指选了两条新鲜的大鱼。

    尹泽城想和陈依家说什么,可能是烤鱼要焦一点,可能是别放辣椒,但还没说出口陈依家就跑远了。

    他伸出的手留滞在半空,他其实没多在意大乱斗第一名,只是不想去想那个有些残酷的现实。

    听完陈依家说觉醒者的来历后,他忽然觉得世界在他面前分成了两条路,一条是普世意义的路,他在希汀学院外院混了三年,成绩不上不下或者吊车尾,最终求爷爷告奶奶,连滚带爬毕了业,靠着这份在源中城高级学院的履历,他去了一个临海的小城,遇到一位长发飘飘温柔恬静的姑娘,在所有人都注视下,给她戴上戒指,余生互守。可能在某个安静的午后,他会坐在院子看着老槐树的叶一片片落下,不发一言,这时那位与他互守了大半生的姑娘走过来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问,老尹有心事吗?尹泽城或许会握住她的手笑着回答说,没,只是想起一个过去的朋友。

    至于另一条路,哦,他并没有走这条路的资格。这条路是陈依家走的。人家陈依家虽然大大咧咧和他称兄道弟,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陈依家确实是个公主一样的人,公主年少时爱胡闹,国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小孩子玩去,假如有哪个不长眼的泥腿子想高攀,不用国王出手,公主身边的老奴才就立刻磨刀霍霍,让那小子知道天有多宽地有多大。更何况她还是个半觉醒者,身体里不仅流着人血还流着什么王血。怕不是会半夜醒来然后张开翅膀,像吸血鬼一样飞出去觅食……连物种都不一样,怎么又可能是同一路人呢?

    有时候就是这样,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嬉笑打闹你我平等。每天见着面的人你当然会本能的觉得大家都是一路人,你知道他喜欢什么住在哪里,习惯左手喝水还有喜欢吃辣。

    可忽然有一天,你的朋友和你说其实他是神秘组织的超级人类,体验普通人平凡生活的时间结束了,他要去保卫世界了,你哈哈大笑,说你是不是今天出门的时候撞到头,脑袋出毛病了?然后风云变幻,清一色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大汉出现,给他披上红色的外套,并喊出整齐划一的口号“恭迎龙王大人回归”,然后在你的脑子嗡嗡一阵错愕的时候,他消失在那片黑色中,再也不会回来。

    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那些蒙上“青春”二字的故事美得像是童话编织的梦,但没有人一辈子青春,也没有人一辈子待在童话里,梦醒了,大家各奔东西,把你就在原地。

    尹泽城忽然想到那个骚包男纳万尘,那双红色的眼眸冷漠又癫狂,陈依家也会像他一样吗?他无法想象那双琥珀色眼眸冷漠的样子,要是连那双眼眸也对自己冷漠的话,那这个世界就太寒冷了……

    此时,纳万尘忽然打了个喷嚏,是着凉了吗?纳万尘心想。哦不,现在他不叫纳万尘,他叫安珀克。

    “安珀克到你上场了!”身穿加大码白色衬衣的胖子喊道。

    ……

    “大哥有心事瞒着我们……”林子信走到尹泽城身边。

    “啊咧?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大哥只是习惯用大大咧咧掩饰自己,可她掩饰太久了……你知道戏剧演员为了更好演绎,上台前都通常都会让自己独处一会,把自己完全沉进角色吗?”

    “嗯嗯,我知道,这叫入戏。”尹泽城点点头。

    “但他们都会在表演完后再独处一会,为的是让自己抽离角色回归自我,这叫出戏。”林子信沉声道,“可大哥入戏太久了,把自己演进去了。”

    “嗯?”尹泽城有些疑惑,想追问下去。

    “客人,你们的菜好了,麻烦来取一下。”炒菜摊的老主正在把刚刚翻炒好的酸菜里脊肉倒在盘子里。

    “来了。”林子信拍拍手去取菜。

    ……

    “嚓……”男人打着乙烷打火机,微弱的火舌照亮他半张脸,烟草的味道进入肺部又被他呼出。河风夹杂着对岸的烟火飘过,水流拍打着桥柱,男人望着人来人往的夜市自言自语道:“西城的夜市真是热闹啊,孩子们骑在大人的头上看街头表演,男孩们牵着姑娘的手在她们耳边低语,大叔大婶吆喝着生意,真是和平又美好啊,美好到……让人想毁了它。”

    他的身后,装着黑色火药和硫磺的木桶堆砌如山。

    尹泽城确实察觉到陈依家今晚情绪有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尹泽城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地面在震动,随之而来的巨大的轰鸣让夜市上的行人出现短暂的耳鸣。

    “咚咚咚咚咚!”尖锐的锣声蜂鸣般密集,巡逻的骑兵扯着嗓子嘶吼:“敌袭敌袭!隐蔽隐蔽!”

    还没叫两声,一枚炮弹从天降落到他身前炸开,巨大的冲击把他掀翻,生死不明。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这是什么情况?西城虽然是源中城最贫困的区域,甚至还有人说西城和源中城就像是两个世界,不过那都是市井玩笑。西城再贫困再落后再被权利中心的老爷们唾弃,在行政名义上还是属于源中城,源中城是什么地方,大章国的心脏啊!在国之重都投掷炮弹是什么行为?妥妥的恐怖袭击啊!

    随后黑压压的瓦罐从天而降砸在道路上,碎片飞溅,女人们露出的小腿被破碎的瓦片割破,红色的血染在她们白皙的小腿上,像是白雪地里开出不详的红花,妖冶又凄美。

    更让人心惊的是瓦罐里面居然装满了燃油,有人划燃一根火柴丢到燃油上,滔天的火焰像海一样连成一片。火海中,黑色面具的人手里拿着火枪走来,宛如地狱的使者。

    “砰!”为首的人朝天开了一枪,人们才反应过来,边跑边吼:“快跑!!!”

    女人尖叫,孩子哭喊,人群乱成一锅粥,刚刚支起的小摊被撞到,陶瓷的大碗打碎在地,罐子里的油和水被打翻,摊主来不及收拾他们维生的家伙,和其他人一样慌不择路,朝着不同的地方奔跑,在生命的威胁面前,所有人都一样会被恐惧驱使,失去理智。

    大哥!尹泽城逆着人群想去寻找陈依家,怕那妞会遇到什么不测,但乌泱乌泱的人像潮水一样,他进一步,人潮就把他推后三步,一浪接一浪,直接把他拍死在沙滩上。

    尹泽城在那一瞬间才知道,原来人在浪潮面前是那样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陈依家和林子信的身影消失,自己拼尽全力也到不了他们身边,还被人潮裹挟着不知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