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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中城之夜(2)

    尹泽城贼贼的探出脑袋,两只眼睛忽闪忽闪,想看看外面的“恐怖分子”有没有冲进来的迹象。

    半小时前,他被乱跑的路人一路推搡,屁股还被摸了一把,虽说他不在意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姿色。可这年头居然还有这种事?他想转头看看到底是哪个变态居然趁乱摸自己,自己可是铁骨铮铮如假包换的男人啊!

    可尹泽城试了好几次想转身,可终究还是没能抵得过汹涌的人潮,他在放弃的瞬间突然想到,万一自己脚下一个没站稳,扑通摔倒头着地怎么办。慌乱的人群宛如热带草原的一年一度的动物大迁徙,能把他这个乡下小老鼠踩成肉酱。

    尹泽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画面:隐忍的英雄,流落的传说——尹泽城,在他从南方的小城一路杀到权利中心的第一天,就被路人踩成纸片。画面从彩色变为黑白,低婉悠长的哀乐响起。传奇还没书写就瞬间结束,草率得让人想摔桌。

    我还年轻,我还单身,我的人生还没开始,我不能在这种地方翻车,尹泽城在心里呐喊,爆发出属于小老鼠的求生意志。

    他艰难地从人群中间移到外侧,哎呀,这是哪家小炒摊的老板,围裙都糊我脸上了!喂喂喂,大哥,你那两百斤的肥肉就不要挤了好不好?我把中间的位置给您,您让半个身子的缝我马上出去。阿婆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挤两次都没挤过你,你年轻时是特种部队的王牌骑士吗……

    在挤出人群的一瞬间,尹泽城大口大口喘气,从未感受过空气如此清新,有一种溺水之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岸的感觉。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边是一间酒吧,紫色和红色的夜灯照亮招牌,招牌下是一扇双开的厚重的木门,尹泽城探头探脑,然后蹑手蹑脚钻进去躲躲风头,说来也巧,店里空空荡荡,不过一片狼藉的卡座和破碎的玻璃碴子还是证明刚刚酒吧里的狂欢,想必客人们也怕死,在动乱爆发后也跟着人群逃跑了吧?

    酒吧里的陈设很简单,中间是客人们跳舞的舞池,舞池左边摆放着萨克斯小提琴之类的管弦乐器,还有一人高的镀金麦克风,应该是老板重金聘请的乐队演奏的地方和歌者演唱的区域。右边是一条长长的吧台,客人可以在这里看调酒师调酒以及独饮几杯。

    尹泽城看到酒吧右边那长方形的木质吧台时眼睛亮了一下,那可是天然的优质避难所,一米高的吧台可以挡住吧台外的绝大部分视线从而隐蔽自己,尹泽城还在某个娱乐报纸上看过女人藏在吧台下面帮调酒师解决需求的花边新闻。这件酒吧甚至在吧台外侧还钉了一层黄铜作为装饰,把吧台包裹得严严实实,估计连子弹都能防住。

    尹泽城小老鼠一样钻进吧台,确保自己藏得妥妥当当,然后抓起地上锡盘盖着脑袋,露出两只小眼睛鸡贼地观察局势。

    说来也奇怪,一阵骚乱后,外头就只剩下风声,好像刚刚的动乱只是剧场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一场短戏,吓得观众人仰马翻,现在观众做好准备,剧场却关掉灯光落下帷幕,只留下观众面面相觑。

    尹泽城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与其当个好奇宝宝出去查看情况如何,倒不如当个畏畏缩缩的小老鼠苟全性命于乱世。

    好奇连猫都能害死,更何况他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老鼠。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个酒吧服务员,可怜的家伙应该是来不及跑,只能躲在吧台里,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腿。

    偌大的吧台,尹泽城看着那个服务员,服务员也看着尹泽城,两人大眼瞪小眼,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催感。

    唉,这叫个什么事啊,本来今天高高兴兴,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冒出来一帮麻匪……窜台了窜台了,是吃着小炒喝着酒,突然炸弹从天上像下暴雨一样哗哗往下掉,随后火光蔓延,一群黑面具恐怖分子冲出火海,拿着枪到处突突。

    尹泽城实在想不明白夜市这种地方有什么吸引恐怖分子的。你说你要是图财,那来夜市这种地方干吗?能来夜市吃小摊贩小炒的能是有钱人吗?那有钱人能来这烟熏火燎的地方吗?人家去豪华餐厅随便一道菜都是名厨精心料理,成堆成堆的服务员争先恐后抢着服务;一顿饭钱够在夜市这种地方吃到撑死五六次。

    你说你要图色……拜托,大哥你都拿枪了,随便进家服(怡)务(红)场(院)所,什么小青小红小绿小兰不都随你选吗?老鸨子还得客客气气的赔笑脸,准备上等药酒给爷几位加油助威,当然,出来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群骑兵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枷锁镣铐啥的列队欢迎这就不知道了……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尹泽城刚刚才从骚乱中脱离,此刻惊魂未定,想喝点酒壮壮自己的怂人胆。

    他从吧台下面摸出一瓶没开过的酒,也不看度数,像是要敲碎自己的害怕那样敲碎瓶口,酒香溢出。又从柜子里随便拿了两个高脚杯倒得半满,给了那个服务员一杯。

    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服务员是个皮肤黝黑,干干瘦瘦的男孩,额头上还有一道小小的伤疤,应该是小时候调皮捣蛋留下的。他穿着酒吧发的清一色白色廉价衬衣,可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肉来撑起那件衣服,松松垮垮,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家里大人的衣服,透出一种滑稽感。

    从尹泽城进来到现在,服务员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用灰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尹泽城,安静得像是亚热带沙滩边光秃秃的柴木,连枝叶都少的可怜。

    他应该还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吧?尹泽城心里微微一动,想到了自己。假如不是陈依家那一夜如天使般降临的话,自己大概也会被叔叔一家介绍去某个地方寻一份卖力气的工作讨生活吧?

    人对于同类总会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因为在同类身上,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亲近同类本质上是想亲近自己。

    服务员犹犹豫豫,没有接过来,“这瓶朗姆白酒……酒吧能卖三个金币……”

    我擦咧,外面战火纷飞,恐怖分子拿着枪突突突,你保不齐今晚还会交代在这,这种时候你还给我报价?怕酒吧老板亏了钱?好你个小干柴,没看出来啊,年纪轻轻,居然是个工贼。

    尹泽城尴尬得想收回,不料那干柴小子接过来一饮而尽:“管他呢,到时候就说是外面的强盗干的,反正老板也没证据,怪不到我头上。”

    喝完,那小子露出狡黠的微笑,两排大白牙龇得那叫一个灿烂。

    嘿,好小子,尹泽城也一饮而尽,酒精下肚,身体感觉暖和起来了一点,肢体不再僵硬,人也放松些。

    小干柴拿过尹泽城手中的朗姆酒,倒一杯干一杯,小半瓶朗姆酒被他当成街边小摊位的免费茶水一样吨吨吨喝下肚子里。

    尹泽城有些吃惊,好家伙,虽然借口已经找好,喝多少也无所谓,酒吧老板算账也算不到自己头上。但兄台你这喝法是不是有点太凶猛了,可能外面的恐怖分子还没来,你就先一步把自己给喝死了。莫非你是想把自己灌醉,躺平当尸体骗过恐怖分子?嗯……装死好像也是一个办法啊……

    “砰”,在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小干柴终于停下,把酒杯重重扣在地板上,呼出一口浓烈的酒气。

    喂喂喂,要死啊,那么大声会把人引过来的。尹泽城突然有些后悔和那个小干柴搭话了。

    没搭话之前多好,安安静静,像个木人桩,谁知道喝了酒之后像个浇满燃油的火把,可能随时会熊熊燃烧,把天空点着。

    尹泽城偷偷把朗姆酒顺过来,给自己倒上半杯,又把酒瓶放在小干柴够不到的地方。

    “我以前偷偷喝过老爸的酒,带着一股子酸味,馊馊的,没这个好喝。”小干柴说。

    这不是废话嘛,你刚刚才说这玩意酒吧卖三个金币,你那老爸要是舍得喝三金币一瓶的酒你也不用来这里干活了。

    “我以前也偷过酒,不过是爷爷的,家里没什么钱,爷爷又总喜欢来点小酒,只能每年都自己酿点解解馋,味道也不怎么好,后来就很久没喝了。”尹泽城压低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和小干柴闲聊起来。

    “他喝了酒就喜欢打人,我小的时候以为酒是一种喝了会让人变得暴躁,喜欢打人的毒药。”可能是喝了酒,又或者是平时没有人和他说说话,小干柴的话突然变得特别多,像是要把以前没说的话都在今晚一次性说完。

    “后来有一次,我把老爸的酒藏起来,我想,只要他不喝这种毒药,就不会打我了。可是好像没有用,他反而打得更重了,拿着木棍。”小干柴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概两根食指的长度。“一下又一下抽在我身上,我想忍住不哭的,但后来我忍不住了,哭的很大声,他好像没听到,刚开始我还数打了多少下,我想他打我多少下我就生多少天气。后来数着数着就忘了,最后木棍被打断,他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像提一只鸡一样……哈哈,大声逼问我酒藏在了哪里……我以前住的地方在一座大山下,村里的老人和我们说,山的深处有一种叫狼的野兽,很凶猛很残忍,天黑的时候绿色的眼睛锁定猎物,天亮了,猎物就死了,那个时候,我觉得老爸很像狼……”

    尹泽城有些不知所措,小干柴讲这话的时候不悲不喜,像是在说一个其他人的故事。他没想到这小干柴居然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过去,自己和小干柴从见面到开口说第一句话满打满算还不到半个小时。

    几杯酒下肚就可以和陌生人讲这种藏在心里最最底层最最秘密的事情吗?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没有人听他讲这些东西,他的世界根本没有朋友这种生物……尹泽城心里忽然觉得很难过。所以小干柴才把一个递给他一杯酒的小子当成朋友,在他心里,一起喝过酒的人就是朋友了吧?

    孤独的人总是容易向人敞开心扉,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们孤独得连敞开心扉的人都没有。

    小干柴不知道尹泽城心里的想法,仍然在自顾自地说:“所以我总是去阿缪莎老师那里。她是救济院里的修女姐姐,年轻又漂亮,只有她会温柔地摸我的头给我讲故事……我要去救她。”

    啊咧?这是什么神展开,前一秒还说着身世苦悲,后一秒就要去救修女姐姐?

    “喂喂喂,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玩什么命啊,别喝了两口酒就上头啊,这里是源中城,你的修女姐姐不在这里。”尹泽城赶紧拉住他,他怀疑这臭小子酒喝多了脑子不清晰。

    “阿缪莎老师在这……她失踪了一个月,一个月前,救济院所有人都找不到她……救济院失踪的只是一个修女,没有人会认真找,护卫队也只是问一下情况,然后就没了……阿缪莎老师每天都做弥撒,是个虔诚的信徒,不会得罪任何人……阿缪莎老师她……是个很好的人……有人说她在这里,所以我来了……”小干柴情绪激动,说话语无伦次。

    “你来西城用了多长时间?”

    “不长,二十天。”

    “阿缪莎老师对你很重要?”

    “嗯,很重要!”

    “你喜欢她?”

    “啊?”小干柴黝黑的脸上爬上一丝红色。“我我我……”

    阿缪莎老师阿缪莎老师,你张口闭口都是她,还什么“不长,二十天”,二十天千里迢迢,你那点心思直白得就差用笔写在脑门上拿着大喇叭满世界喊了。

    “那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阿缪莎老师去了什么地方,或者就是回自己故乡探望老爹老妈,只是一个不小心忘记和其他人说呢?”尹泽城决定让眼前这个小干柴冷静一点,开始给他分析。

    “不,她从来出现过没这种情况,阿缪莎老师是个细心的人,无论去哪里都会和别人说,因为她怕救济院的孩子们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或者伤心的时候找不到她……而且城门登记处也没有她的出城记录。”在听到“你的阿缪莎老师”时,小干柴的脸更红了。

    “……”尹泽城说不出话,看来小干柴的阿缪莎老师确实是出了什么事,希望不是什么人贩子……

    “两个月前就听说有人失踪,老人们说可能是人贩子,让大人们看好自家人闺女和孩子……”

    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尹泽城心里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乌鸦嘴。

    “无论是什么,都不可以伤害阿缪莎老师。”小干柴眼睛里满是决绝。

    喂喂喂,你以为这是什么正义战士拯救世界故事的主角吗?这里是现实,不是你说绝对不可以就绝对不会发生,现实什么都可能发生,除了天上掉馅饼。

    “那假如真的是人贩子,你知道他们的窝点在哪里吗?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万一他们有重型武器,你不是白白去送死吗?”尹泽城嘴巴机枪似的,一连串问出好几个问题。

    真是操心啊,我这是来这里捡了个儿子吗?

    不知不觉中,尹泽城已经把小干柴当成朋友,不希望眼前这个傻小子做出什么蠢事,开始为他着想。

    “我知道他们在哪,所以才去;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阿缪莎老师,绝对不可以!”最后五个字,小干柴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干干瘦瘦的身躯迸发出惊人的气势。

    尹泽城觉得这一刻他像个单枪匹马的骑士,向全世界宣战,只为了保护他心爱的姑娘。

    “你……”尹泽城还想劝劝小干柴从长计议,至少可以报告给护卫队,有两个官家的骑兵跟着起码名正言顺师出有名,谅那群人贩子也不敢对官家动手。

    “假如你很重要的人身陷令吾,你会怎么样?”

    “我会……”尹泽城脑海里闪过一道倩影,瀑布般的青丝被风托起,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橘红色的落日,好像装着全世界的悲伤,却又在人群里倔强的隐藏,不露出哪怕一丝。

    他忽然想起林子信说的话,那个叫陈依家的姑娘本质上就是个死倔死倔的小孩,她把自己的需要藏得死死的,明明她很需要有人陪,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放心啦,我好得很。

    那个眼神……尹泽城好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呆住,陈依家在说“觉醒者”时,眼睛一直在观察他,他的迟疑和害怕被女孩尽收眼底,所以眼神对上的瞬间陈依家躲闪了,身体再没离开椅背。

    原来是这里不对……尹泽城喃喃自语。

    陈依家,林子信和尹泽城,他们三个本质上就是一路人,所以陈依家才会撮合结拜,他们都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人,而尹泽城迟疑和害怕让陈依家误以为自己再一次被人排斥……

    本能的,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很蠢很蠢,蠢到无地自容,蠢到想满地打滚。

    “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我只有阿缪莎老师……”小干柴没等尹泽城回答,继续说道。

    “即使死?”尹泽城脱口而出,但说完他就后悔了,该死,自己说话不经大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嗯。”小干柴神色平静,像是说出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尹泽城心里微微一动,原来在某些傻小子心里,第一次心动就是一生,在你爱上那个姑娘的瞬间,你就亲手在生命里刻下她的名字,抹去那个名字的代价,是生命……

    “那个不念身陷令吾,那个念身陷囹圄啦。”尹泽城一边吐槽一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