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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燃烧之光(1)

    “后来呢?”尹泽城问。

    小干柴一边讲他和阿缪莎老师的故事一边带着尹泽城左拐右拐,很快就从宽敞的大道拐进幽深的巷子里,再钻进一间不起眼的小破屋的后门,后院立着一棵枯死的老树,利爪似的枯枝直刺天空。院子中央散落着枯黄的干草,小干柴扒开干草,挪开盖在地上的木板,木板底下是一条幽暗的地道。

    小干柴说幸好有线报,不然一辈子都找不着这窝点。

    好家伙,这确实够隐蔽的,不愧是人贩子能想出来的藏身窝点。尹泽城看到小干柴找到地道后在心里疯狂吐槽。

    两个人钻下地道,小干柴在前面弓着身子爬行,地道里吹出冷冽的空气,让人不由得想到不好的事情。要是在这种地方不说点话,可能寂静会把人吞噬。尹泽城在路上问了一句小干柴和阿缪莎老师怎么认识的,小干柴一路上就把故事娓娓道来。接着尹泽城又问小干柴,说他认识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觉得阿缪莎老师重要。

    小干柴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才开口继续说。

    小干柴想,是什么时候在心里觉得阿缪莎老师是十分重要的人呢?是第一次见面时,她柔若无骨的素白的手轻轻拉着自己,天使般圣洁的光辉从手心传到内心?

    不,好像不是,阿缪莎老师对谁都是一副圣洁天使般的温柔,她会拉着所有来到救济院的孩子们的手虔诚地朝大堂里神圣又伟岸的神祷告。

    小干柴其实在心里并不喜欢救济院大堂里的那尊神的雕塑,虽然出自名师之手栩栩如生。不过它太圣洁太伟岸,纯白大理石雕刻的双眼无悲无喜,像站在云端之上冷漠的俯瞰人间痛苦,然后告诉人们痛苦就是修行。

    屁!小干柴很想朝神像啐一口浓痰,你光辉伟岸,你一尘不染,你高高在上,你穿着华美的衣裳,有圣女为你歌唱,为你舞蹈,为你弹奏,有天使为你守护,为你杀敌,为你统治,你虚伪的和受苦的众生说是修行,但你从未降临世间行走在冰冷的碎石路上。

    所以从他来到救济院第一天起,他再也没认真看过那尊神像,他怕自己忍不住真的朝神像吐口水。

    他又继续回忆,是那一次被几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孩子围着打,然后阿缪莎老师轻轻为他擦拭伤口?

    好像也不是,救济院经常会有摔破皮的孩子,阿缪莎老师每次都会拿出医药箱,用棉签沾上酒精,帮他们在伤口处轻轻擦拭,嘴里一边呢喃似的安慰,一边吹出轻气,好像要帮他们把疼痛吹走。

    他脑袋上的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那几个大孩子聚在一起说一些关于阿缪莎的下流话。说阿缪莎老师胸前两团白肉那么大,尝起来肯定很美味,说阿缪莎双腿深处的神秘森林让他们心驰神往口干舌燥。小干柴气不过就冲上去,像一条小野狗露出还不锋利的牙,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胖揍。虽然那次阿缪莎老师也很温柔,但还不是最心动。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那个仅仅是自己独一份的,其他人没有的东西。记忆里迷雾散开,小干柴恍然大悟似的想起那一天……

    救济院里有一个传统的活动,每年的夏季都会选一天为未成年的孩子们做一个简单的身体检查,然后把健康的孩子记录下来。参加的孩子都可以获得一份巴掌大的肉排作为奖励,对于贫困的孩子来说,那是一份可以堪称“丰厚”的奖励,需要做的只是拿出他们不值钱的生命里不值钱的一天。

    阿缪莎被分配到一个测试听力的岗位,孩子们只需要站在远处把阿缪莎细声说出的话重复出来就行。

    这项测试毫无逻辑可言,阿缪莎对每个孩子说出的话都不同,有的是“老虎,大象,狮子”,有的是“绿色,黄色,咖啡色”,还有的是“浮在水面的草,盛开的丁香花,歌唱的夜莺”……阿缪莎说什么,全凭她看到每一个孩子时的心情。

    轮到小干柴,他放下喝水的杯子,从大厅一排排等候的孩子里走出,手里拿着救济院给每个孩子在体检前发的体检单,在进门后递给坐在白杨木桌前的阿缪莎,随后乖乖坐在房间另一侧的木椅。

    他做好准备了,但阿缪莎好像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词,歪着头思索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阿缪莎轻轻张开水润的唇,说了三个字。

    小干柴脑子忽然嗡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想恳求阿缪莎再说一遍,但测试的规则是测试员只说一遍,未能重复出正确答案就会判定不合格,不合格的人下一次就不能参加救济院的体检。

    豆大的汗珠从小干柴额头滑落,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答案,却又不想体检失败,犹犹豫豫,他说出了阿缪莎刚才说的三个字:“我爱你。”

    阿缪莎在体检单“合格”那一栏轻轻打了个勾,笔尖划过纸张的瞬间,也把小干柴心里厚重的黑色的云雾划破,和熙的阳光从裂缝里照进来,冰封的世界忽然融化,柔软的水渗进泥土,春天从地底钻出来,红色的蔷薇怒放十万里……

    小干柴在心里拼命说,“我爱你”只是修士之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话术罢了。修士们信仰慈爱的神,神爱世人。自然而言修士们也经常把“爱”这个词挂在嘴边。比如每年救济院的感恩节晚饭,所有修士和牧师都会围绕在长桌做一个很长的祷告,然后互相说我爱你,这只是一个仪式里的一句咒语,和老和尚的“阿弥陀佛”,伊斯兰教徒的“真主安拉”其实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对,就是这样。

    把表格递回给小干柴的时候,阿缪莎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轻声说:“千千是个好孩子啊。”张千千就是小干柴的名字,可惜并没有多少人会这样叫他,更多时候,他的名字是“喂,哎,你这个脏东西……”

    他们离的很近,近得让张千千感觉似乎他刚才在大堂外喝的不是水,而是一口又一口香醇的酒,醉得脸红头晕。他甚至能闻到阿缪莎发梢的味道,像是新鲜的海藻,令他感到心安。

    算了算了,即使那句话是和“阿弥陀佛”,“真主安拉保佑”那种信徒口号,并不代表说出这句话的人的真实想法也无所谓了。毕竟除了阿缪莎老师,还有谁会说爱他呢?

    可小干柴并不知道,阿缪莎那天并不是随口说的。

    “没有人爱我……”

    “我爱你。”

    仿佛穿越时间的洪流,阿缪莎在彼岸回答了他的问题。阿缪莎那天看着那个男孩的眼睛,忽然心疼了一下,不由自主说出“我爱你”。她想,假如这个世界上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身边所有的人都不爱你的话,那就让我来爱你。你是个好孩子,值得被这个世界去爱,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第一个爱你的人。

    阿缪莎曾经和张千千说,神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孩子,而张千千则说,不会抛弃我的才是我的神。

    这一刻,阿缪莎成为了他此生的至高神。他在心里许下誓言,要成为神最忠实的信徒。

    手链就是他上奉给神的贡品。

    尹泽城在后面安安静静听完这个故事,不发一言。

    “到了。”张千千直起身子,沿着地道里的梯子爬上去。两个人好像土拨鼠一样钻出地面,但发现地道之上,还是地下。

    这是一座建在地下的窟洞,成百的火把插在两侧的墙壁燃烧,墙壁则像钝刀一样把窟洞的空间切割开,分成一个又一个小格子,格子里装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眼神空洞,瘦骨嶙峋宛若家畜的人……

    他们身上的汗臭尿臭和燃烧挥发到空气中煤油味混杂,在狭小的窟洞里发酵,让人的胃不由得翻腾。

    “我们要去哪里找阿缪莎老师?”尹泽城强忍胃里的不适。

    “喊。”

    “嗯?”尹泽城脑袋冒出一排加粗的黑色问号。

    好汉,你这方法是不是有点太过于简单粗暴了呢?现在夜深人静,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你扯着嗓子喊一声或许真的能够把阿缪莎老师喊醒,然后她也含情脉脉和你遥相呼唤,就像许仙老哥和他娇滴滴的白娘子在江边“娘子相公娘子相公”一样呼喊。但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又不是绝世大侠,不会精确的千里传音,在呼唤你可爱的阿缪莎老师的同时,有没有一种可能,人贩子的守兵也会听到?到时候守卫张牙舞爪拿着大刀砍过来怎么办?咱俩要一块把狗头伸出去吗?

    ……

    “张千千,张千千,张千千……”阿缪莎对着手链上的粉色珠子轻唤男孩的名字。

    那个男孩曾经对她说:“以后阿缪莎老师需要我的话,就对着手链呼唤我,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出现。”随后他又挠挠头补充,“当然,不是马上出现,所以你要等我一会……”

    阿缪莎笑着问,“这算是你给老师的承诺吗?”

    谁知道男孩认真的说,“不,这是我给很重要的人的承诺。”夜一般的眼睛里满是坚决。

    “阿缪莎老师,等我成为很厉害的人,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阿缪莎微微一笑,她听懂了那个腼腆男孩话里的意思,这种程度的告白想必对他而言是极限了吧?

    一般这种时候,阿缪莎都会装听不明白男孩的心事,说你有空的时候都可以来救济院找我,救济院永远会敞开大门帮助大家。

    阿缪莎知道,男孩们现在对她的情愫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在作祟,她心想,等你长大了,会去到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到那个时候,阿缪莎老师早就老成一个阿姨啦,你会在新的地方喜欢上一个比阿缪莎阿姨更年轻的姑娘,她也温柔也乖巧也会摸着你的头抱着安慰你,不久以后你就会把阿缪莎阿姨抛在脑后。不过鬼使神差的,她这次摸着男孩的头,温柔的对他说,“好啊,老师等你长大。”

    所有男孩小的时候都会喜欢对自己温柔的成熟异性,并且在心底下定决心以后娶她,当他们长大了,有了更大的天地,就会渐渐喜欢其他姑娘,可能是软软的萌妹,可能是灵动的少女,可能是紧握权利的女王,也可能是安静的公主,那个他们信誓旦旦要娶的姑娘,只是年少时的戏语罢了。

    阿缪莎知道,但她没有点破,她不忍心辜负那个男孩鼓起的勇气。

    三声过后,阿缪莎轻轻摇摇头,今晚的自己反常得有些不可思议,哪有一个人对着珠子喊三声名字,另一个人就会不可思议的出现呢?破开千军万马不远万里,驾着无上快马奔腾而来的圣骑士只在神话里。

    “阿!缪!莎!老!师!”雷霆般的吼声从远处炸开。阿缪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今晚思绪混乱出现幻听,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阿!缪!莎!老!师!”又一声雷霆的吼叫,阿缪莎连忙爬到铁栏前,用干哑的嗓子回应。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那个干瘦的孩子向她许下誓言,在她呼唤的那一刻,他真的破开千军万马不远万里,宛如驾着无上快马的圣骑士一样奔腾而来。

    “咚”,沉重的铁链砸在石砖上发出闷响。那道囚禁阿缪莎的门终于打开,里面睡着的其他被拐卖的孩子像出笼的鸟一样四散飞走,张千千扑进阿缪莎的怀里。

    “我好久没洗澡了,臭……”阿缪莎红着脸解释,她怕身上的味道熏着张千千。

    可张千千似乎是没听到,把她抱得紧紧的,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咬着牙,孤独走了一千里,终于投入母亲的怀抱,不愿松手。

    有一段时间没见,阿缪莎发现张千千高很多,虽说身材依然干瘦,但拥抱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藏在血与肉里的力量,那个沉默的男孩似乎长大成了一个可靠的男子汉,千里迢迢奔腾而来。

    尹泽城看着小干柴和他的阿缪莎老师在黑暗中借着微弱的火焰相拥,像极了那个故事里的天使和女孩。真好啊,少年赌上一切,结局美好。

    虽然阿缪莎此刻双颊消瘦,脸色苍白,可不难看出确实是个温柔型的美人胚子。他忽然有些嫉妒小干柴,英雄救美,怀抱美人,此刻他们属于彼此。

    自己呢?想拥抱某个人,却连勇气都没有,像是每个故事里给主角打下手的跑龙套,只能拿着钥匙给其他被囚禁的人开锁,关键那群人在锁开了后就乌泱乌泱跑掉了,连句谢谢都没有,这就是跑龙套的待遇吗?跑龙套的不是人啊?

    话说尹泽城和张千千刚从地道爬出来时,看到所有牢房的钥匙就被一指粗的铁钉钉在砖缝里,尹泽城心里怀疑这是不是什么障眼法,毕竟哪有人贩子明晃晃把钥匙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张千千不理这些,直接取下那一大串钥匙,钥匙与钥匙的碰撞像是风铃般清脆。

    然后就是张千千深吸一大口气,发出响雷般的吼叫,尹泽城心惊肉跳,心想完了完了,木头果然是木头,我上一秒还担心他做蠢事,下一秒他就真的把蠢事干出来了。什么奇葩队友,那么莽,属蟒蛇的吧?这一吼连森林里冬眠的狗熊都能吵醒。

    尹泽城怕得双腿发抖,连投降的姿势都想好了,感觉下一刻就会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两个气势汹汹的大汉把他们两个闯入地牢的老鼠活剥了。

    可直到尹泽城把最后一个牢房的铁门打开,瘦弱的孩子一拐一拐跑出来,想必是蜷缩太久腿麻了,可直到所有人消失在地道,大汉也没出现。

    这也太顺利了吧,顺利得就像是做梦……做梦?尹泽城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疼……看来不是梦。

    居然不是做梦,难道他真的是主角?一身王霸之气把反派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赢得美人归,然后得到大佬赏识,最后走上人生巅峰。

    尹泽城看了一眼张千千,发现他在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自己。

    张千千很是犹豫,到底要不要信任眼前这个莫名其妙扇自己一巴掌,看起来像个神经病一样的人。

    “再过一个小时,北边的码头有一艘回去救济院的船,我还有事要做,想请你帮我带阿缪莎老师过去。”张千千还是决定相信一次,拿出五枚金币递给尹泽城。这可能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我去,大侠你还有什么事要忙?按照故事逻辑,抱得美人归以后就是大结局了,两人从此就该过上幸福美好没羞没臊的生活,这种时候还有跑龙套什么戏份?跑龙套就该原地解散。

    但小干柴眼神深处似乎带着一丝哀求,尹泽城心软了,把他拿着金币的手推回去,“不用,举手之劳而已。”

    阿缪莎朝尹泽城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尹泽城也点头回礼,两人一同消失在地道。

    要是没有意外的话,一个小时后,阿缪莎老师会坐上回救济院的船,叶片似的小船会沿着河流的方向把阿缪莎送回神的怀抱。

    临行前,张千千把一大袋满满的金币交给阿缪莎,那些钱足够她在小城安稳渡过余生。

    至于他自己,张千千低头笑笑,被恶魔诱惑的那一刻,他就陷入了深渊,陷入深渊的人无法得到救赎,等到明天的朝阳升起,他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从他背后走来,张千千脱下手套。

    尹泽城在来的路上注意到他戴着厚厚的白手套,好奇问他,戴着手套不热吗?张千千头也不回的说,习惯了。其实他并不是习惯,只是想在人类的面前保持同类的姿态。

    白色的手套掉在地上。张千千露出不成比例的宽大的手,或者说如刀刃般锋利的爪,细微的鳞片如蛇鳞般密集在他的手臂蔓延,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他确实是长高了不少,但不是什么青春期发育,而是身体里另一个种族对他基因的改造。

    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从阴暗处走出,毕恭毕敬向他献上同款的黑色面具。张千千看也不看就接过来,戴上的瞬间,他不再是阿缪莎熟悉的那个被抛弃的可怜小狗。

    真想摸一摸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啊,可我的爪子会划伤她的。张千千回头看向阿缪莎离开的方向,最后决绝转身。

    他眼睛里的卑微与懦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威严,红色的光在黑暗的地道亮起,那是张千千的双眸,他像是独行的凶狼即将要给猎物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