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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中城之夜(3)

    冷月无声,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还有硫磺味,让人不禁想到过年时爆竹燃尽后的漫天红纸。

    尹泽城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居然真的从酒吧里出来,跟着小干柴去找阿缪莎老师。

    自己本来是一只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小老鼠,天塌了大不了跑到另一个地方继续苟全,怎么就真的出来了呢?

    可能是平静的街道勾起他的好奇,可能是出于对小干柴那初次见面就产生的莫名其妙的义气,可能是面对坏事那从心底里生出的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又可能是他自己心里其实也为某个人而感到担心,那颗悬挂在半空的心只有看见对方相安无事才会缓缓放下。

    糊涂!喝酒误事啊!尹泽城心想,几杯酒吨吨下肚,像烈火烧过喉咙,点燃心里那点不值钱的豪迈气概,气血一下子就冲上脑子,连想都没有想,话就直接绕过脑子从嘴巴说出来。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跟上了。

    总之,他猫着腰跟在小干柴后面,眼睛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木棍防身。

    他总觉得手里握着什么会让自己安心一些。在诺山城的时候他们三人组也握着木棍闯山越林。尹泽城幻想着手里的木棍是无上的利剑,剑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时候天大地大无拘无束。

    小干柴前面带路,干裂的嘴唇微张,若有若无的细微的声音沿着空气传进尹泽城耳朵里,他以为小干柴在和他说话,于是上前靠近,在仔细辨认后终于听清小干柴嘴里嗡动的声音:“阿缪莎老师阿缪莎老师……”像是熟睡的婴儿抓住母亲的手在轻轻呓语。可能连小干柴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居然念了一路。

    尹泽城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小时候有段时间诺山城来了个云游的修士,那修士一身黑色长袍,脖子上挂着银色十字架,说是要什么苦修。尹泽城为什么会想起那个老修士呢?因为老修士某一天在一个茂密的槐树下给路过的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贪玩的天使偷偷跑下人间游历四方,女巫知道后,伪装成一个长满皱纹的慈祥老人,热情邀请天使品尝酿好的美酒,实际上她偷偷把魔鬼的血混在酒里,魔鬼的血对于天使来说是剧毒,能破除天使的神力与光辉。天使一饮而尽,刹那间,天使发出痛苦的哀叫,身上黯淡无光,女巫看准时机,偷走了天使的心。天使之心对于女巫来说是难得的圣物,能够让女巫长生不老。无数女巫都渴望能拥有一颗天使之心获得长生。

    天使失去心以后每天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幸运的是,有个善良的女孩救了他,每日悉心照料。后来女巫把天使的下落告诉魔鬼,魔鬼和天使两个种族是世代仇敌。魔鬼们冲破女孩的家门,成千上万来自地狱的鬼手抓住天使的身躯要把他拉进深渊,而女孩见状悲痛万分,剖开胸膛,在最后关头把自己的心给了天使,于是天使神力恢复,打败魔鬼。最后老修士微微一笑,说其实帮助天使恢复神力的不是一颗凡人的心脏,是那个日夜守护他的女孩。

    故事现在听起来有些老套,不过尹泽城当时听完故事后感叹女孩的伟大,居然愿意把自己的心给天使。但一旁的其他小孩却笑着说人没了心脏居然还能活,太假了。把原本动人的气氛毁得荡然无存。

    尹泽城觉得眼前这个愣头愣脑的木头小子,像极了那个丢了心的天使,而唯一能让他恢复神力的女孩名字就叫阿缪莎。现在他要去把女孩救回来。尹泽城当然希望他能成功,就像天使最后打败魔鬼那样。

    少年赌上一切,应该值得拥有一个好结局。

    ……

    正在双手合十做着祷告的阿缪莎突然睁眼,她似乎听到风中有个稚嫩又倔强的声音在黑夜里一直喊她的名字,像是走丢的孩子在街头无助又彷徨,周围人来人往却无人驻足,而孩子呼唤着母亲,赤脚走了一步又一步,尖锐的碎石磨破他的脚,两行血迹在他身后鲜艳醒目,让人胆战心惊。

    过了一会,阿缪莎回过神,自嘲似的笑笑,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困太久出现幻听了吗?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其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她抬头看了一眼石壁上的方窗——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窗,离地面有六七米的距离,除非你是蜘蛛侠,否则别想爬上去。

    透过生锈的铁栏杆,能看到无月无光的沉默的黑夜,厚重的云雾盘旋上空,像是把神之荣光都拒绝的幽冥深渊,冰凉的夜风从血褐色的铁锈栏杆里钻进来,房里其他熟睡的人缩了缩身子,但没有醒来。

    逼仄狭窄的空间里被硬生生挤进五个人,阿缪莎连把腿伸直这种事情都做不到,每天只能靠在发冷的石壁上睡觉,可地上的干草又干又硬,硌得人生疼,让她难以入眠。

    阿缪莎望着石壁上唯一的遥远的方窗,像被囚禁在铁笼里的飞鸟那般渴盼自由,脑海思绪万千,她又回想起那天噩梦般的经历……

    那是个天气不错的早晨,空气带着温柔的风,像恋人轻抚你的脸。阿缪莎趁着救济院空闲的时间去集市上买些食物。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做,城里每个月都会有公款下拨给救济院,作为无家可归之人的福利救济。可惜经手的人太多,每个人都要捞一点好处,于是东捞西捞,真正到手的钱就只够买最便宜的糙米。

    那东西的味道像是一块在水里泡得长出绿毛的陈年老木头,咽下去的时候宛如尖锐的细石划过你的喉咙。

    救济院院长语重心长地和救济院所有修士说,救济粮是神的福泽,要是救济粮太好吃,那么就会诱使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滋生邪念,天天就等着救济院的救济,白蹭粮食,从而堕入懒惰的陷阱,让真正困顿的子民连一粒糙米都吃不上,神的本意是福泽子民,而非催人灵魂堕落深渊。永远不要低估人性,院长这样做都是为了保全真正困难的人。

    然而阿缪莎在第二天就看到院长和另一位修女的手上多了一枚黄金打造的戒指……

    不得不说院长的话有一定道理,那些糙米做成的稀粥就连街边的野狗闻到也不会主动过来吃,而救济院的孩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可阿缪莎又转念一想,好像救济院也没有这个钱能够做实验用来反驳院长的话,所以院长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对的。这是个单项选择题,而选项只有一个。

    可阿缪莎毕竟是个虔诚的信徒,她看着孩子们干瘪的肚皮和嶙峋的肋骨于心不忍,总会在空闲的时候用自己本就微薄的工资去集市上买些摊主们收摊时剩下的蔬菜,那些菜因为焉了吧唧的卖相没有多少客人乐意买,所以大部分摊主都会在收摊时打折出售,能卖一点是一点,免得砸自己手里头。这恰好是阿缪莎想要的。她工资不多,又不在意卖相,同样的钱能买更多蔬菜,自然乐意买这些剩下的蔬菜给孩子们加些营养。

    太阳高挂,阿缪莎抱着那个被蔬菜塞得满满当当的半米高的牛皮纸袋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买的蔬菜够孩子们吃多少天,然后又想到孩子们吃过饭后绽开的笑脸。

    小路狭窄又远离人群,迎面而来的两个陌生男人把路挡住,阿缪莎愣了一下,微微欠身,想着把路让给他们先走。

    或许是她瓷白又圆润的脸,让人生地不熟的人贩子们误以为她还是个小女孩,两个男人眼神对视。

    片刻后,牛皮纸袋破裂,那些本该被做成热汤捧上餐桌的蔬菜散落一地。高挂的太阳霎那间被乌云覆盖,雨水倾泄,等人们发现的时候,那些蔬菜可能已经腐烂发臭,成为蝇虫狂欢的聚集地了吧?

    阿缪莎轻轻叹了口气,一切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发生在昨天,让她至今为止还觉得极度不真实。

    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在她醒来后,窗外阳光明媚,同屋的修女握住她的手关切的问是不是做噩梦了?然后拍拍她的背安慰,孩子们在大堂等着和她一起祷告,祷告完后,阿缪莎会像往常一样给孩子们盛开上一碗蔬菜汤。

    说到救济院的孩子……

    阿缪莎抬起左手,手腕上有一条用某种麻草编织的手链,一颗劣质的粉色珠子被麻草串在中间,整条手链透出满满的廉价感,做工远远比不上大城市街边最便宜的工业品,但也透出认真,那是某个男孩在白天忙完所有活,在晚上借着月色一点一点编织而来。

    那个干瘦干瘦的男孩,悄悄把阿缪莎拉到一个角落,阿缪莎还以为他遇到什么困难,正想开口询问,谁知道那个男孩把一个严严实实的纸信封放到她怀里,然后飞一般跑开,阿缪莎拆开,手链安安静静躺在里面,像一个粉嫩的婴儿等着母亲。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阿缪莎回想起和他见面的第一天。

    那个男孩坐在救济院的大堂外,阳光穿过穹顶各色的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像横亘在人间与神界,男孩与天神之间无形的屏障。他不发一言,既不悲也不喜,与纯白大理石雕刻的天神石像对视,似乎要从天神的眼睛里窥探出一些什么东西。阿缪莎看他从早上一直坐到徬晚,孤独的背影像个被人遗弃在路边的脏兮兮的小狗。

    “孩子,你有什么心事吗?神在头顶注视着你,圣光庇佑每一个人。”阿缪莎朝他走去。

    “像我这样的人,神的圣光也会庇佑我吗?”男孩轻声说。

    “当然,世间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神都深爱自己的孩子。”

    “神为什么爱我?”

    “因为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爱自己的孩子不需要理由。”

    “……”男孩沉默了好久,最后缓缓开口,“不,不是的,没有人爱我,爱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阿缪莎的心似乎被刺痛了,她不了解男孩的过去,本能的想说出什么话想宽慰他,可又觉得无比苍白。

    像男孩这般大年纪的孩子一般都问些什么呢?有的会问自己爸妈不理解自己,应该怎么沟通,有的会问如何让自己喜欢的某个女孩也喜欢自己,甚至有的还会问自己欺负同学,犯下罪孽,要如何取得原谅。

    偏偏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因为人的范围太宽广了,你的家人是人吗?当然是!你的朋友是人吗?当然是!你喜欢的女孩或者男孩是人吗?当然是!

    人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交往的人多了去了,这个不爱你那就换一个,总不能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身边所有所有的人没有一个爱你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孤独了……孤独得全世界的灯都黯淡,星辰日月都坠落。

    “爱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你说得好像全世界都把你抛弃诶,你一个小孩,你凭什么被全世界抛弃?你还……是个孩子啊!

    阿缪莎突然觉得会不会是这个男孩在骗她,青春期的小孩读了两本书总是喜欢故作深沉,觉得自己长大了,没人懂自己的内心。但男孩的眼睛是那么平静却又那么苍老,阿缪莎第一次在一个孩子身上察觉到如此巨大的悲伤,平静又浩瀚,宛如潮起潮落的深色的大海。

    阿缪莎和男孩并排坐下,轻轻拉住他黝黑的手。

    男孩愣了一下,不由自主想抽离。

    他很少接触别人,或者说很少有人愿意接触他。

    他身上破烂的衣服和干瘦黝黑的皮肤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想离他远点。“你这个野人!”每次他想靠近周围的孩子,孩子就用石头丢他,要把他驱赶走。

    他想为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其实也是个蛮好的人,至少是无聊时可以一起玩一下游戏,哪怕是让他当“鬼”的人。这样也许能换得和其他人说说话的机会,他也就不会那么像个与世界隔绝的野人了。

    他从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挑了一件看起来最好的短衣,用丝瓜瓤努力擦洗着身体,好像自己是一件不知疼痛的东西似的,直到全身通红。

    临睡前他小心翼翼把短衣叠好放在床头,期待明天他在其他孩子面前出现,有人朝他抱怨说玩捉鬼游戏某个人猜拳输了耍赖不愿意当鬼。这时他就笑着说,没事,我来当鬼和你们一起玩。然后在他的加入下,捉鬼游戏就开始了。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可第二天孩子们依然朝他丢石头,骂他是野人,让他滚远点。

    男孩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原来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具体的理由的。他自嘲似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