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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抹温存

    我在初中时有一本日记,是星名送的,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这本日记曾是我诉衷肠的“好朋友”。它不言不语,不会像青春期交的那些朋友,都是善变的年纪,年轻不懂事。很多人春来喜欢阳光,夏季讨厌烈日,入冬怀念阳光的温暖,两面三刀。殊不知,太阳只有一个,它没有变,变的是周遭的环境。

    最最知心的朋友,只有日记,它,永远不会背叛我,我信任它,大概也是,它不会开口说话,不会把我的秘密吐露给别人。

    我在日记本第一页,记录的是生命中的第一抹温情。时间是初二时,被爸爸当着全寝室同学的面扇了一巴掌。那天晚上,我从宿舍楼出来,旁边还有几个同寝室的女生,还有我的班主任。还有右边那栋楼靠窗的那些学生,其中不乏许多熟人,他们都能透过黑暗看清我。

    第二页是记录了一个人。

    他是我在狼狈的时候依旧爱我的人。他在不满83岁时和9岁的我永别,我无时无刻想起他,都会老泪纵横。

    他刚开始走后的那几天,我总觉得他还会出现,虽然我已亲眼所见,他被装进棺材,埋进黄土。可是小时候从来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我,总觉得有一天,他还会活过来。并且我一直相信他没有离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人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我觉得他没死,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他活着的样子,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长命百岁。我们一家人也一直再给他过生日,就算他不在了,还是会记得那个日子,然后煮一顿好吃的,庆祝他满84,85,86,87,88…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没有人再提起了,然后慢慢地也就没有再记得了……

    刚开始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有多想念,待到我再次栽倒在妈妈手里时,我祈祷有人来拉我的手,拽我离开,而我依旧假装与他反抗,宁死不屈,我偏不走。

    我期待出现的那个人,他正躺在地底下,与世长眠。他再也不会来了,我再也等不到他了,这时我才真正的放声哭出来。不是挨打挺不住了,而是因为想念。

    我还记得他时常蹲坐在墙边,睁着白花花的眼睛捉虱子,那黑色老年衣的边边角角,排满密密麻麻的虱子,偶尔还有几只抓不住的跳蚤飞跃。

    日记到这里完了,有很多细节我藏在了心里,这时候我刚上初中,能用文字表达的感情相当有限,许许多多感情,我更愿意偷偷藏在心里。爷爷走了,我再也见不到那位慈祥的老人出现在瞳孔里,杵着拐杖,匆忙赶来解救我于水火之中的身影。

    爷爷的双眼白花花的,他双目失明,走路靠扶着墙或者埂子边上下摸索,遇到坎的时候要摸索着蹲下来。全家人没有人疼爱我,除了爷爷,我也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子辈的孩子。

    祖祖辈辈也只有爷爷一个人,最疼我。爷爷离去那年,我不满九岁,我对爷爷的印象仅仅停留于,一位年满八十,腿脚不利索,双眼已经模糊的慈爱老人。

    儿孙满堂,晚景凄凉。我对他的记忆永远封锁在幼年时期,出太阳的时候,他总是拄着拐杖,摸索着墙角地边,寻一个暖和的地方待坐一整天。那时候总听到奶奶在旁边吵嚷什么,爷爷也不说话,不还口。

    全家上下和左邻右居的熟人们都知道,爷爷天生就软弱可欺,骨子软,心也软。也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这样让着奶奶,任由她恃宠而骄。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是旧时代的,父母之言便是两个人一生的缘分。吵吵闹闹几十年,大概算一下,奶奶说,她九岁的时候被定给了爷爷,爷爷比奶奶年长十几岁。他们之间或许没有爱情,只有亲情。

    奶奶也是在爷爷走后,小辈们兴趣问起,才跟我们说起年轻时候。

    爷爷在世时,奶奶是一个强行霸道的老人,经常和儿媳妇吵架,可以一V三不在话下,家里这些小辈在她面前也不敢造次。

    可是爷爷走的那天,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生平战无不胜、心强气盛的奶奶掉眼泪。她边关门边拿着煤油灯,关门的那只手用袖子抹眼泪,我没有想到奶奶居然会哭,我好奇地看着奶奶的一举一动。

    那时我虽然还小,但是我也知道,奶奶平日里待爷爷过激,可真当爷爷离开了她,她还是有些无措。她看见我,然后有些脆弱地看着我,她已经没有了平时嚣张的气焰,此时的奶奶,是陌生的,是温和软弱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也正是从那天起,奶奶仿佛一瞬间变了一个人。往后几十年,没再和儿媳们吵架。我知道奶奶是在爷爷离开后,没了脾气的。偶尔有些闹情绪,也不敢再大声叫嚣,她放佛瞬间老了许多,成了一位真真正正的老人,变得慈祥和蔼,平易近人。

    我对爷爷,更多的是亏欠,亏欠在他走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而他,对我那么好,我就像个妈妈口中的白眼狼,一只不懂感情的白眼狼。

    我翻到这里,心中抑郁,时间在催着我向前走,可我忘不掉过去的温存。

    我恨我,通达人类的温暖那么晚,当想起那一抹温存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这是我这辈子的遗憾,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来世,如果真的有,我想做爷爷的眼睛。

    还不满九岁,还不能感受生离死别的痛,可那是最疼我的人走了,他不会等我长大,不会等我长了心再走。时间不等人,人永远不等人。

    奶奶也知道爷爷生前最疼我,在爷爷走后的半年里,她经常追问我,爷爷有没有托梦给我,爷爷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一开始我就实话实说,告诉奶奶我并没有梦见爷爷。

    我也纳闷,虽然我每天晚上都是很多梦境缠身,可是关于爷爷的梦,从来没有过。

    奶奶对此也很执念,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问我一遍,有时候天一亮,我还在熟睡,就在睡梦中被奶奶叫醒:“惜啊,天亮了,你有没有梦到你爷爷了?他的衣服够不够穿啊?他有没有说想要些啥,让我烧给他的啊?”

    因为我原来睡的那间瓦房,放了爷爷灵柩足足七天。妈妈担心我害怕,就让我先和奶奶睡。

    那间老房子原来除了我,也很久没人住在里面,一直是闲置的空房子,摆一些家具柴草什么的,平时用着了才会开门去找。

    一年后我去住,也会隐隐害怕,因为那些年闹贼严重,加上农村里总会传言一些装神弄鬼的故事。

    我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也信邪,难免担心害怕,每晚过去睡觉,总要把家里的猫咪找了抱上作伴,才敢过去睡老屋。

    我记得有一次,晚上有老鼠,掉在白色塑料桶里面,爪子抓桶的声音吵吓了我一夜,最后还是我用屏住呼吸,装死的老办法才勉强睡着。

    等第二天醒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呼吸的,反正平安到天亮了,也就不担心那么多了。等天亮后那声音还在,我才顺着音源去找到那只掉桶出不来的老鼠,才知道是我虚惊一场。

    知道我害怕,爷爷生前病得严重的时候,奶奶嫌弃他睡的地铺太臭,晚上被病痛折磨的太吵,也担心爷爷熬不过多久,想把他搬到老房子屋里,在我住的卧间打个地铺,可是爷爷坚决不愿意,说是怕我胆子小,怕吓到我。

    那时候爷爷还能表达自己的意愿,后来病得时间长了,就说不出话了,只能听到发出的声音,正常人已经听不清楚在说什么,那个时候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几天滴水未进。

    后来奶奶把子女们都叫到跟前来,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事了,缝的缝纸质衣服,订的订钱纸的时候,爷爷居然又好了,恢复了很多精神,能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能吃下小口小口的东西,所有人都认为病情好转了,爷爷的几个外嫁的女儿们该回去的也都回去了。

    约莫过了一星期,病情又开始反复了,这一次来的更急更糟,上一次拖了大半月恢复,这一次却在一周内撒手人寰了。

    我清楚记得那天天还没亮,爸爸在窗户外面叫我起来开门,门是从里面用大杠杆抵上的,还有一些小门栓,双重枷锁。

    我在睡梦中哼着应了一声:“好。”结果又睡着了。

    爸爸第二次叫我,这次把我彻底叫醒了,我也听清了爸爸说的每一个字:“叫你起来开门啊,你爷爷走了,咋是喊你两遍了听不见啊。”爸爸挺和善的语气里带些无奈的情绪。

    我一下子醒了,只听到那句话在耳边回荡,你爷爷走了,你爷爷走了……

    我睡眼惺忪起来开门,看到大伯伯把爷爷背在身上进了门,放在椅子上坐着,轻声说:“老人,我把你的手顺直了。”像哄小孩子的语气,爷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蜷缩的手却听话地让大伯抚顺直后垂在身前。后来大人们就让我赶紧回家,去平房那边,准备一下去上学,弟弟也已经起来了,一会儿见不着人可能要叫起来了。

    我一向听话,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外加上这里确实没有小孩子,家里有老人过世了,我认为整理后事是件庄重严肃的事,小孩子不应该在现场瞎掺和,于是我就走回了老平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奶奶第一次这么软弱可欺的一面。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爷爷,如今记起爷爷的模样,已经被岁月抹去了大半,只剩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