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 17:53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大门也敞开了，老头正弓着背修剪花草，红脑袋跟在他屁股后面，在花园里摆上桌椅和餐具。
代表坐在台阶边上发呆。
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智丽的遗容——浮现出她苍白带血的脸，狼狈的歪斜的头，被血黏湿的长发，还有哀怨的、死死的盯着他的瞳孔……他感到背后冷一阵热一阵，好像杀害智丽的是他一样。
他仔细的想着昨晚和智丽见面的每个细节。他不禁想起在进门之前，智丽曾以为他是扑克。如果那时他能多留一会儿，或者多说些什么，是不是能让决意自戕的智丽回心转意，又或者让扑克暂时打消杀害她的念头呢？
这样说来，代表又感到自己好像的确杀害了她。
他一直坐在台阶上，被老头看见，大声训斥起老太太，老太太赶紧丢下盘子，手忙脚乱的拿了外套和垫子迎上来，“先生，地上很脏的。您坐在垫子上吧，门口风大，您最好把外套也穿上……您真应该回公寓休息一会儿。让您看着我们作准备真是失礼啊。”
如果在往常，他一定会起身鞠躬表示感谢，但他感觉有点腿软。
“谢谢您。”他沙哑的说。
“喂。”红脑袋说，“要我说，不用再布置花园了，看这天气，一会儿该下雨了。”
老头看了看天，好像不得不赞成，狠狠瞪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赶紧催着代表进屋坐，代表像木偶似的，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
小丽兹蹲在地上观察蚂蚁，老头上去踩了几脚。
“你把它们都踩死了！”小丽兹叫着。
“贵宾们看见了会觉得很不卫生的。”老头板着脸说，“红脑袋，来把这里扫干净。”
“都准备好了没有？”老头喊着，“前菜，蛋糕，香槟，威士忌，米酒？还有餐具？肥鹰，我让你买的糖果呢？”
“在瓶子里。”肥鹰闷闷的说。
蛋糕端上来了，丽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再专注蚂蚁，爬上凳子，伸出手要沾上面的奶油，被老头呵斥了一声，哭丧着脸坐下来。
“门口的地毯要换新的。”老头指挥着，“代表先生，您不用帮忙。红脑袋，去把桌布铺上……”
蛋糕被暂时送回了厨房，丽兹也跟着它进去了。
铺地毯的时候待在客厅里很碍事，代表也进厨房里了。小丽兹看着他们忙前忙后，悄悄对代表说：“你想吃蛋糕吗，先生？”
代表对她微微笑了笑，“现在不用。”
丽兹很悲哀。
代表无奈的说：“去拿个勺子来吧。”
丽兹大喜过望，马上拿了勺子给他。他挖下一块奶油，放进小盘里递给丽兹。
“你真是个好人。”丽兹赞美的说，“我爸爸在的时候也会允许我在宴会之前偷偷吃一点蛋糕。唉，如果你跟妈妈结婚就好了。你没有结婚，对不对？而且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代表拿盘子的手抖了一下，盘子掉在地上碎了。
闻声的众人都转过头来，老头黑了脸就骂，见是代表，立马噤声，老太太关心道：“您没伤到手吧？”
“没有，没有。”代表说，“真不好意思，我这就弄干净……”
“不用！您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清理。”红脑袋说。
代表见他们又各忙各的了，于是又拿了一只盘子，重新挖了一块蛋糕。
“不好意思。”他弯下腰，低声对丽兹说。
丽兹欣喜的接过，但立即又苦恼起来：“这下蛋糕有两个洞了，他们肯定会发现的。”
“把这一面朝外就行了。”代表转了转蛋糕，“他们问起来，我可以说是摔碎盘子时不小心刮掉的。”
丽兹高兴极了，跳起来亲了一口他的脸。
“祝您明天谈判顺利！”她欢快的叫着，一溜烟跑走了。
布置的差不多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等待。好在轰鸣的雷雨声缓解了尴尬。肥鹰悄悄请代表跟他上楼。
上楼之后他问道：“您今天一定吓坏了吧？”
代表笑了一下：“嗯……是啊。”
“但跟革命的惨烈比起来，今天发生的就像过家家一样。”
“是啊。”
代表虽然一直处在革命中，但他由诺克先生抚养长大，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见证过这份惨烈。
“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父母也是被公法党……”
代表感到一阵痛意——每当别人提起这个话题，他总忍不住不住揪心。
是的，是的，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就在我面前。就像杀了两头待宰的猪一样。他怨恨的，悲哀的默念，这种情感迅速的淹没了刚才的恐惧。只是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我永远记得当时那一幕。
我躲在衣橱里，父亲的尸体就横躺在外面，他的眼睛一直睁着，母亲的裙子撕烂了，双腿一动不动的搭在他身上……那种恐惧和悲痛，就是我的信仰，我不是唯一一个被公法党夺走一切的人，我希望自己的奋斗，公社的奋斗，能让这样的悲剧停止发生。让世界上不再有我这样连父母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的人……
幸运的是诺克先生找到了我。
代表在心里默默的陈述着，嘴上却只是说：“嗯。”
他们已经走进储物间，肥鹰从地毯里摸出钥匙，打开了储物架里的一个小柜子，里面有一把生锈的匕首，匕首上还带着早已凝固发黑的污血。
“您知道这是什么？”他拿起那把匕首。
代表摇头。
“这是第八辖区革命的最后一天，诺克先生裁决区长时用的匕首。”他说，“穷凶极恶的家伙，我的眼睛就是被他的下属……还好诺克先生替我报了仇，还把这把匕首送给了我们。”
“您以前也是第八辖区的居民吧？我敢说，令尊令慈的死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他愤恨的说。
代表接过了那把匕首，顿时感到它神圣起来，就连上面乌黑的血渍，也变得庄严了。
“所以您一定要有勇气。我知道今天您被吓坏了，但现在一切都到了最后关头了。糟老头糊涂了，但他说的对，我们的信仰，公社的信仰，正义的解放就在眼前了。今天这里不能发生任何事情。”他用仅有的眼珠盯着代表。
楼下的大门开了。喧闹起来。
“天哪，您的裤腿都湿了，雨实在太大了，请让我给您擦擦……”
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
“代表先生在楼上……”
“这边请……这里……”
放下匕首，两人匆匆下楼，迎面撞上一个满脸笑容的灰头发男人，代表猜出来他就是分社长。他并不很老，但眼角的皱纹很深，笑起来一层叠着一层，好像正是因为笑的太多才有了这些皱纹似的。
“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先生们，太太们，这就是总部的代表，救星的孩子，我们的谈判英雄！”他紧紧握住代表的手，大声宣布道：“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年轻！瞧瞧你，年轻有为的绅士，我实在不知道找哪些漂亮的词汇形容你了……我是柏卜，您知道，巴城分社的小小管理员。”他幽默的说。
他握着代表的手，拉着他走进客厅中央，享受四面八方热烈的掌声。代表环视四周，进来的人都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的上前来与他握手，他们无疑都是个中人物——这一点从老头激动的表情和谦卑的笑脸就可以看出来了。
“真没想到您也会来，您这么忙……”老太太紧凑在贵宾们中间，“啊，夫人，您也来了，快请这边坐！”
“您见过扑克那小子了吧？”柏卜忽然说，环顾四周，“臭小子，现在跑哪儿去了？但愿他那臭脾气没惹您生气。”
代表有些惊诧——他为什么忽然问起扑克？难道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他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他这样说是什么目的？难道是想套自己的话？还是……
似乎看出代表的疑惑，柏卜马上笑眯眯的说，“唉，看来没人告诉您，先生，扑克是我夫人在第五辖区做医护时收养的小孩——当然了，是在公社里养着。我也算看着他长大了，不像您这样出色，这小子，二十多岁了也没个正经事做，每天就知道……嗨，不说了。正赶上您来了，我想请教请教您诺克先生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我们都看得到您这么出色……”
“啊……是啊，见了一面……”代表挤出笑脸，衣服却已经紧紧粘在背上：“他……”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客厅里所有人都猛的安静下来。
“什么声音？”柏卜吓了一跳。
“肯定是窗台上的瓶瓶罐罐都给吹倒了，不长眼的暴风雨……”老头说着起身往外走，“您别担心，我这就去收拾，各位继续……”
他三下两下踩上雨靴就出去了，代表也站起来。
“我也去看看。”他说。
“不用不用！”柏卜把他拉回来，“这种小事老头能解决，您不用担心。”
“嗯，当然了……”代表胡编乱造道，“不过窗台上挂了我的帽子，很不错的帽子，我得去看看，要是吹到树枝上挂坏了可就糟了……”
“原来如此。那您可得快一些，外面的雨不小呢。”柏卜微笑说。
代表连忙回笑，抓起伞就出去了。
他绕过花园，四处呼唤着老头，暴雨淹没他的声音，终于他止步在一堆草垛边，老头正蹲在边上。
“代表先生？快站过来，您的肩膀都淋湿了！”他站起来把代表推到屋檐下，“您感冒了可怎么参加明天的谈判……”
代表靠近了草垛，低头一看，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他惊恐的看着躺在草垛里，被树枝和石子磨的满脸疤痕和血迹的扑克，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当然还有被缝住的嘴巴。
“这家伙想逃跑，门锁了，居然想出这馊主意，从窗户翻……”老头烦躁的说，“该死的强奸犯，现在自食恶果，把自己摔死了。我得赶紧把他挪走……”
代表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错的，藏尸是无可争议的罪行——但是扑克已经死了，即使不把他移走，也不能改变什么了。而且如果被大家看见，牵连到他身上，明天的谈判，未来的声誉，生活……
想到那么多人和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仅一墙之隔，代表更紧张了：“那，那我给你搭把手……”
他刚弯下腰向扑克伸出手，扑克就猛的拽住了他，他惊叫，剧烈的挣扎起来，扑克睁大眼睛瞪着他，手像铐子一样死死卡着他，被针线缝紧的两瓣嘴唇不断蠕动着，血从肿胀的唇瓣里冒出来，却只有呜呜的呼喊声。
“他还活着！”代表既惊吓又惊喜的叫道，“谢天谢地，快，快去喊人……”
代表脱开他的手就要往回跑，却被老头拉了回来。
“雨太大了，先生，您会摔倒的。”老头不紧不慢的说，深陷在眼窝里的两颗眼珠正盯着他。
“这家伙是个强奸犯，也许还是杀人犯，您忘了吗？”老头放慢语速，“智丽是个不错的女人吧？凹凸有致的，长得也漂亮，是不是？这个无耻的人渣，把她逼死了——也可能是谋杀。您可以想像如果他活下来，是不是会对别人说出栽赃污蔑我们的话，尤其是对分社长先生，您知道他和扑克的关系就像您和诺克先生一样……我知道分社长先生，还有现在正在客厅里的许多贵宾，他们都要出席谈判会议。您一定希望谈判能顺利吧？”
今天这里不能发生任何事情。
代表恍惚的点头：“当然，谈判比什么都重要……”
老头似乎得到了认可，慢慢松开了他，转身捡了一支折断的枯树枝，对准了扑克惊恐瞪大的眼睛。
一下，两下，三下。
血溅在代表的鞋头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去了。
“我会处理好的。”老头丢下树枝，“您快回去吧，分社长先生他们还等着您呢。”
一阵麻木的恐惧和诡异的放松滑过代表的心，流进他的肾脏——他点了点头。好像肇事逃逸一样，他躲在伞叶下，狼狈的逃走了。
他重新回到温暖敞亮的客厅，迎接每个人善意的笑脸。老太太为他换了热茶，催促他切开蛋糕，他边微笑边动手，真奇妙啊，他的笑容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
分发完蛋糕，代表坐下来，正要松口气，桌角的一块奶油就蹭到他胸前，老太太赶紧请他脱下外衣要给他清洗，他婉拒：“不用不用，我去洗手间擦擦就好。”
他上楼进了洗手间，随手揪下一块毛巾擦了擦胸口，顺便抹干净鞋子上的湿土，边洗手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容光焕发，势在必得。真是了不起啊，连他自己也察觉不了，就在今天，这个男人亲眼看见了什么……
这都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他默念。
他继续挂紧这张神采飞扬的脸，走出了洗手间。
这时一个瘦小颤巍的身影拦住了他的路。
“丽兹？”
女孩哭泣着，眼泪打湿了她的衣领，她指着代表，大声说：“杀人犯！”
代表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你是杀人犯！你和坏老头，你们一起杀了扑克！”她放声大哭，“我都看见了！你们是同伙，是杀人犯！我要告诉妈妈……”
她的声音太大了，几乎盖过了楼下的嘈杂，代表隐约听见楼下有人问：“是不是有小孩的喊声？”
“楼上传来的吗？”
代表紧张极了，刚才那种被冷汗浸泡的感觉再次涌起，他靠近丽兹，丽兹连连后退，他慌张的说，“丽兹，亲爱的，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发誓我可以解释清楚……”
“骗子！”她哭泣着，“你这个骗子！你就是杀人犯，我亲眼看见了，你们会下地狱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代表冲上去紧紧捂住她的嘴：“别再喊了，我发誓……”
丽兹狠狠咬了他一口，代表痛的差点叫出声，猛的甩开她，“砰”的一声，她的头撞在墙上，血水顺着她的鼻梁流下来——她睁着眼睛，却不再动了。
代表赶紧扑上前，捧着她的脸，惊恐的呼唤着：“丽兹？丽兹？”
“丽兹？你怎么不说话？”
“别这样，天哪，丽兹，丽兹，快说点什么，天哪……”
丽兹的小脸紧靠在他手心里，却没有出声。
“啊，丽兹，拜托，我……丽兹……”
过了将近五分钟，代表才渐渐相信，眼前这个睁着眼睛的女孩永远不会再回答他了，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返回洗手间，冲掉手上的血迹，然后走下楼。
老头已经回来，正在厨房里剁一棵硬邦邦的白菜，不知为什么，代表不受控制的走到他跟前，默默的站着。
“水龙头坏了……”他说，“能修一下吗？”
老头闻言，正要使唤别人去，抬头就对上代表的眼睛。
“啊……我这就来，先生。”
他粗鲁的叫来老太太切菜，跟随代表上楼，两人一起停在走道里丽兹的尸体跟前。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的，我绝没有杀害她……”代表既崩溃，又无奈的说，“是她一直在喊，说我，我们是杀人犯，我只是想让她停下，我发誓我绝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了，先生。我们都相信您。”老头平静的说，“您不要太自责了，当务之急我们得把她藏起来呀。您知道楼下还有很多人。”
代表没想到老头居然这么冷静，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啊？”
老头合上丽兹的眼睛，抓起她的手：“请搭把手吧，如果您不介意？”
代表立即帮忙抬起丽兹的脚，两人拉着她，穿过扫帚间，通过一条狭窄的小楼梯直通地下室，放下丽兹，老头打开了地窖。
酒味杂着血腥味一起冲了出来。
“来吧。”
酒窖里已经有两具尸体，再放进去一个小孩，使代表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倒像是一家人似的。他默默的想。
“别担心，先生。明晚十点，我们在这里碰面，到时候再商量。您尽管放心吧。”老头说。
“该回去了，先生。”老头盖上板子，“大家都在等着您呢。”
代表坐在台阶边上发呆。
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智丽的遗容——浮现出她苍白带血的脸，狼狈的歪斜的头，被血黏湿的长发，还有哀怨的、死死的盯着他的瞳孔……他感到背后冷一阵热一阵，好像杀害智丽的是他一样。
他仔细的想着昨晚和智丽见面的每个细节。他不禁想起在进门之前，智丽曾以为他是扑克。如果那时他能多留一会儿，或者多说些什么，是不是能让决意自戕的智丽回心转意，又或者让扑克暂时打消杀害她的念头呢？
这样说来，代表又感到自己好像的确杀害了她。
他一直坐在台阶上，被老头看见，大声训斥起老太太，老太太赶紧丢下盘子，手忙脚乱的拿了外套和垫子迎上来，“先生，地上很脏的。您坐在垫子上吧，门口风大，您最好把外套也穿上……您真应该回公寓休息一会儿。让您看着我们作准备真是失礼啊。”
如果在往常，他一定会起身鞠躬表示感谢，但他感觉有点腿软。
“谢谢您。”他沙哑的说。
“喂。”红脑袋说，“要我说，不用再布置花园了，看这天气，一会儿该下雨了。”
老头看了看天，好像不得不赞成，狠狠瞪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赶紧催着代表进屋坐，代表像木偶似的，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
小丽兹蹲在地上观察蚂蚁，老头上去踩了几脚。
“你把它们都踩死了！”小丽兹叫着。
“贵宾们看见了会觉得很不卫生的。”老头板着脸说，“红脑袋，来把这里扫干净。”
“都准备好了没有？”老头喊着，“前菜，蛋糕，香槟，威士忌，米酒？还有餐具？肥鹰，我让你买的糖果呢？”
“在瓶子里。”肥鹰闷闷的说。
蛋糕端上来了，丽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再专注蚂蚁，爬上凳子，伸出手要沾上面的奶油，被老头呵斥了一声，哭丧着脸坐下来。
“门口的地毯要换新的。”老头指挥着，“代表先生，您不用帮忙。红脑袋，去把桌布铺上……”
蛋糕被暂时送回了厨房，丽兹也跟着它进去了。
铺地毯的时候待在客厅里很碍事，代表也进厨房里了。小丽兹看着他们忙前忙后，悄悄对代表说：“你想吃蛋糕吗，先生？”
代表对她微微笑了笑，“现在不用。”
丽兹很悲哀。
代表无奈的说：“去拿个勺子来吧。”
丽兹大喜过望，马上拿了勺子给他。他挖下一块奶油，放进小盘里递给丽兹。
“你真是个好人。”丽兹赞美的说，“我爸爸在的时候也会允许我在宴会之前偷偷吃一点蛋糕。唉，如果你跟妈妈结婚就好了。你没有结婚，对不对？而且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代表拿盘子的手抖了一下，盘子掉在地上碎了。
闻声的众人都转过头来，老头黑了脸就骂，见是代表，立马噤声，老太太关心道：“您没伤到手吧？”
“没有，没有。”代表说，“真不好意思，我这就弄干净……”
“不用！您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清理。”红脑袋说。
代表见他们又各忙各的了，于是又拿了一只盘子，重新挖了一块蛋糕。
“不好意思。”他弯下腰，低声对丽兹说。
丽兹欣喜的接过，但立即又苦恼起来：“这下蛋糕有两个洞了，他们肯定会发现的。”
“把这一面朝外就行了。”代表转了转蛋糕，“他们问起来，我可以说是摔碎盘子时不小心刮掉的。”
丽兹高兴极了，跳起来亲了一口他的脸。
“祝您明天谈判顺利！”她欢快的叫着，一溜烟跑走了。
布置的差不多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等待。好在轰鸣的雷雨声缓解了尴尬。肥鹰悄悄请代表跟他上楼。
上楼之后他问道：“您今天一定吓坏了吧？”
代表笑了一下：“嗯……是啊。”
“但跟革命的惨烈比起来，今天发生的就像过家家一样。”
“是啊。”
代表虽然一直处在革命中，但他由诺克先生抚养长大，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见证过这份惨烈。
“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父母也是被公法党……”
代表感到一阵痛意——每当别人提起这个话题，他总忍不住不住揪心。
是的，是的，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就在我面前。就像杀了两头待宰的猪一样。他怨恨的，悲哀的默念，这种情感迅速的淹没了刚才的恐惧。只是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我永远记得当时那一幕。
我躲在衣橱里，父亲的尸体就横躺在外面，他的眼睛一直睁着，母亲的裙子撕烂了，双腿一动不动的搭在他身上……那种恐惧和悲痛，就是我的信仰，我不是唯一一个被公法党夺走一切的人，我希望自己的奋斗，公社的奋斗，能让这样的悲剧停止发生。让世界上不再有我这样连父母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的人……
幸运的是诺克先生找到了我。
代表在心里默默的陈述着，嘴上却只是说：“嗯。”
他们已经走进储物间，肥鹰从地毯里摸出钥匙，打开了储物架里的一个小柜子，里面有一把生锈的匕首，匕首上还带着早已凝固发黑的污血。
“您知道这是什么？”他拿起那把匕首。
代表摇头。
“这是第八辖区革命的最后一天，诺克先生裁决区长时用的匕首。”他说，“穷凶极恶的家伙，我的眼睛就是被他的下属……还好诺克先生替我报了仇，还把这把匕首送给了我们。”
“您以前也是第八辖区的居民吧？我敢说，令尊令慈的死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他愤恨的说。
代表接过了那把匕首，顿时感到它神圣起来，就连上面乌黑的血渍，也变得庄严了。
“所以您一定要有勇气。我知道今天您被吓坏了，但现在一切都到了最后关头了。糟老头糊涂了，但他说的对，我们的信仰，公社的信仰，正义的解放就在眼前了。今天这里不能发生任何事情。”他用仅有的眼珠盯着代表。
楼下的大门开了。喧闹起来。
“天哪，您的裤腿都湿了，雨实在太大了，请让我给您擦擦……”
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
“代表先生在楼上……”
“这边请……这里……”
放下匕首，两人匆匆下楼，迎面撞上一个满脸笑容的灰头发男人，代表猜出来他就是分社长。他并不很老，但眼角的皱纹很深，笑起来一层叠着一层，好像正是因为笑的太多才有了这些皱纹似的。
“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先生们，太太们，这就是总部的代表，救星的孩子，我们的谈判英雄！”他紧紧握住代表的手，大声宣布道：“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年轻！瞧瞧你，年轻有为的绅士，我实在不知道找哪些漂亮的词汇形容你了……我是柏卜，您知道，巴城分社的小小管理员。”他幽默的说。
他握着代表的手，拉着他走进客厅中央，享受四面八方热烈的掌声。代表环视四周，进来的人都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的上前来与他握手，他们无疑都是个中人物——这一点从老头激动的表情和谦卑的笑脸就可以看出来了。
“真没想到您也会来，您这么忙……”老太太紧凑在贵宾们中间，“啊，夫人，您也来了，快请这边坐！”
“您见过扑克那小子了吧？”柏卜忽然说，环顾四周，“臭小子，现在跑哪儿去了？但愿他那臭脾气没惹您生气。”
代表有些惊诧——他为什么忽然问起扑克？难道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他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他这样说是什么目的？难道是想套自己的话？还是……
似乎看出代表的疑惑，柏卜马上笑眯眯的说，“唉，看来没人告诉您，先生，扑克是我夫人在第五辖区做医护时收养的小孩——当然了，是在公社里养着。我也算看着他长大了，不像您这样出色，这小子，二十多岁了也没个正经事做，每天就知道……嗨，不说了。正赶上您来了，我想请教请教您诺克先生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我们都看得到您这么出色……”
“啊……是啊，见了一面……”代表挤出笑脸，衣服却已经紧紧粘在背上：“他……”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客厅里所有人都猛的安静下来。
“什么声音？”柏卜吓了一跳。
“肯定是窗台上的瓶瓶罐罐都给吹倒了，不长眼的暴风雨……”老头说着起身往外走，“您别担心，我这就去收拾，各位继续……”
他三下两下踩上雨靴就出去了，代表也站起来。
“我也去看看。”他说。
“不用不用！”柏卜把他拉回来，“这种小事老头能解决，您不用担心。”
“嗯，当然了……”代表胡编乱造道，“不过窗台上挂了我的帽子，很不错的帽子，我得去看看，要是吹到树枝上挂坏了可就糟了……”
“原来如此。那您可得快一些，外面的雨不小呢。”柏卜微笑说。
代表连忙回笑，抓起伞就出去了。
他绕过花园，四处呼唤着老头，暴雨淹没他的声音，终于他止步在一堆草垛边，老头正蹲在边上。
“代表先生？快站过来，您的肩膀都淋湿了！”他站起来把代表推到屋檐下，“您感冒了可怎么参加明天的谈判……”
代表靠近了草垛，低头一看，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他惊恐的看着躺在草垛里，被树枝和石子磨的满脸疤痕和血迹的扑克，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当然还有被缝住的嘴巴。
“这家伙想逃跑，门锁了，居然想出这馊主意，从窗户翻……”老头烦躁的说，“该死的强奸犯，现在自食恶果，把自己摔死了。我得赶紧把他挪走……”
代表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错的，藏尸是无可争议的罪行——但是扑克已经死了，即使不把他移走，也不能改变什么了。而且如果被大家看见，牵连到他身上，明天的谈判，未来的声誉，生活……
想到那么多人和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仅一墙之隔，代表更紧张了：“那，那我给你搭把手……”
他刚弯下腰向扑克伸出手，扑克就猛的拽住了他，他惊叫，剧烈的挣扎起来，扑克睁大眼睛瞪着他，手像铐子一样死死卡着他，被针线缝紧的两瓣嘴唇不断蠕动着，血从肿胀的唇瓣里冒出来，却只有呜呜的呼喊声。
“他还活着！”代表既惊吓又惊喜的叫道，“谢天谢地，快，快去喊人……”
代表脱开他的手就要往回跑，却被老头拉了回来。
“雨太大了，先生，您会摔倒的。”老头不紧不慢的说，深陷在眼窝里的两颗眼珠正盯着他。
“这家伙是个强奸犯，也许还是杀人犯，您忘了吗？”老头放慢语速，“智丽是个不错的女人吧？凹凸有致的，长得也漂亮，是不是？这个无耻的人渣，把她逼死了——也可能是谋杀。您可以想像如果他活下来，是不是会对别人说出栽赃污蔑我们的话，尤其是对分社长先生，您知道他和扑克的关系就像您和诺克先生一样……我知道分社长先生，还有现在正在客厅里的许多贵宾，他们都要出席谈判会议。您一定希望谈判能顺利吧？”
今天这里不能发生任何事情。
代表恍惚的点头：“当然，谈判比什么都重要……”
老头似乎得到了认可，慢慢松开了他，转身捡了一支折断的枯树枝，对准了扑克惊恐瞪大的眼睛。
一下，两下，三下。
血溅在代表的鞋头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去了。
“我会处理好的。”老头丢下树枝，“您快回去吧，分社长先生他们还等着您呢。”
一阵麻木的恐惧和诡异的放松滑过代表的心，流进他的肾脏——他点了点头。好像肇事逃逸一样，他躲在伞叶下，狼狈的逃走了。
他重新回到温暖敞亮的客厅，迎接每个人善意的笑脸。老太太为他换了热茶，催促他切开蛋糕，他边微笑边动手，真奇妙啊，他的笑容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
分发完蛋糕，代表坐下来，正要松口气，桌角的一块奶油就蹭到他胸前，老太太赶紧请他脱下外衣要给他清洗，他婉拒：“不用不用，我去洗手间擦擦就好。”
他上楼进了洗手间，随手揪下一块毛巾擦了擦胸口，顺便抹干净鞋子上的湿土，边洗手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容光焕发，势在必得。真是了不起啊，连他自己也察觉不了，就在今天，这个男人亲眼看见了什么……
这都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他默念。
他继续挂紧这张神采飞扬的脸，走出了洗手间。
这时一个瘦小颤巍的身影拦住了他的路。
“丽兹？”
女孩哭泣着，眼泪打湿了她的衣领，她指着代表，大声说：“杀人犯！”
代表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你是杀人犯！你和坏老头，你们一起杀了扑克！”她放声大哭，“我都看见了！你们是同伙，是杀人犯！我要告诉妈妈……”
她的声音太大了，几乎盖过了楼下的嘈杂，代表隐约听见楼下有人问：“是不是有小孩的喊声？”
“楼上传来的吗？”
代表紧张极了，刚才那种被冷汗浸泡的感觉再次涌起，他靠近丽兹，丽兹连连后退，他慌张的说，“丽兹，亲爱的，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发誓我可以解释清楚……”
“骗子！”她哭泣着，“你这个骗子！你就是杀人犯，我亲眼看见了，你们会下地狱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代表冲上去紧紧捂住她的嘴：“别再喊了，我发誓……”
丽兹狠狠咬了他一口，代表痛的差点叫出声，猛的甩开她，“砰”的一声，她的头撞在墙上，血水顺着她的鼻梁流下来——她睁着眼睛，却不再动了。
代表赶紧扑上前，捧着她的脸，惊恐的呼唤着：“丽兹？丽兹？”
“丽兹？你怎么不说话？”
“别这样，天哪，丽兹，丽兹，快说点什么，天哪……”
丽兹的小脸紧靠在他手心里，却没有出声。
“啊，丽兹，拜托，我……丽兹……”
过了将近五分钟，代表才渐渐相信，眼前这个睁着眼睛的女孩永远不会再回答他了，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返回洗手间，冲掉手上的血迹，然后走下楼。
老头已经回来，正在厨房里剁一棵硬邦邦的白菜，不知为什么，代表不受控制的走到他跟前，默默的站着。
“水龙头坏了……”他说，“能修一下吗？”
老头闻言，正要使唤别人去，抬头就对上代表的眼睛。
“啊……我这就来，先生。”
他粗鲁的叫来老太太切菜，跟随代表上楼，两人一起停在走道里丽兹的尸体跟前。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的，我绝没有杀害她……”代表既崩溃，又无奈的说，“是她一直在喊，说我，我们是杀人犯，我只是想让她停下，我发誓我绝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了，先生。我们都相信您。”老头平静的说，“您不要太自责了，当务之急我们得把她藏起来呀。您知道楼下还有很多人。”
代表没想到老头居然这么冷静，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啊？”
老头合上丽兹的眼睛，抓起她的手：“请搭把手吧，如果您不介意？”
代表立即帮忙抬起丽兹的脚，两人拉着她，穿过扫帚间，通过一条狭窄的小楼梯直通地下室，放下丽兹，老头打开了地窖。
酒味杂着血腥味一起冲了出来。
“来吧。”
酒窖里已经有两具尸体，再放进去一个小孩，使代表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倒像是一家人似的。他默默的想。
“别担心，先生。明晚十点，我们在这里碰面，到时候再商量。您尽管放心吧。”老头说。
“该回去了，先生。”老头盖上板子，“大家都在等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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