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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朋友

    楚留香并未如薛二娘预料那般露出笑意,当“死”与他有关时,他总是无法笑得出来的。

    薛二娘忽然间对这个人产生出一种奇妙的仰慕。

    据她昨夜的观察,楚留香的武学造诣已经可称传奇,可他的心却没有半点狂热。

    他明明有实力和必要去威逼她,可是他却没有那么做,反而选择交她这个落魄的黑道中人做朋友。

    像这样的人,她毕生也未见过几个,难怪天下人都喜欢和他做朋友。

    她微笑,笑得很是温柔:“香帅既然看得起贱妾,贱妾也不能不识抬举。香帅若有什么吩咐,现在就可以说了。”

    楚留香道:“我想要找你确认几件事。”

    “知无不言。”

    “鞍云帮的人,是怎么杀野鬼的?”

    “从尸身伤口上看,想必他是先中网罗,然后被快刀一击毙命。”

    “满天星呢?”

    “强弓二十把。我虽未看见,但耳力却不差。”

    楚留香顿了顿,又问:“他们逃亡时,是四顾择路而逃,还是一心朝某个方向去了?”

    薛二娘不假思索道:“是直接朝着东南方一个拐角去的,看样子是有人接应。”

    “最终是不是只是死了他们两个人?”楚留香道,“接应的人呢?”

    薛二娘立刻明白了楚留香的意思。

    凡事先设伏者,或有算计,或有诱饵。据此情形看,当然不是诱饵,而是他们料到了这二人定会逃去那里,所以事先在那里设伏。

    隔街新店开张的喧闹声已传了过来,一片红火欢乐,却衬得薛二娘心头寒意更甚。

    楚留香道:“他们为何知道四个刺客的接应处,而对我却说不知道?”

    薛二娘断然道:“是鞍云帮内的人勾结外敌刺杀长老。”

    楚留香点点头:“没错。我们其实早有怀疑。”

    “你们?”

    “我,和司徒昀。”

    薛二娘本是其道中人,此刻已经全然明白。

    鞍云帮实力雄厚,足以令很多豪杰为争那一把交椅抛头颅洒热血。

    当年司徒昀忽然重病缠身,只得从龙头老大的位置退下来,交割权力,立了杜青霄为帮主。

    他后来花了大笔钱去求医,很久以后才终于找来了云游四方的王雨轩先生,神医妙手之下,他的怪病竟然有些起色。

    已经掌握权力的人,自然不愿意被人夺回经营多年的一切。

    但司徒昀德高望重,在边地门生如云,想要阻止他重掌大权实在难得要命。

    楚留香道:“我的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刺客失手后,他们为求稳妥,当然杀人灭口。”

    薛二娘不由皱眉道:“既如此,鞍云帮此刻大约已陷入血战,难道你一点也不心急?”

    楚留香笑了笑,道:“四个刺客合力刺杀,或许可以得手,但若是正面对抗,他胜算无几。”

    小二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向老板娘问好,薛二娘顺口吩咐小二去叫醒厨子做早饭。

    楚留香道:“司徒昀当年振兴鞍云帮时,上到朝廷,下到江湖中各门各派,都与他本人有唇齿之利。他所能掌握的力量,又岂止在区区寨众?”

    薛二娘若有所思,道:“不错,虽然这些年都是杜青霄在理事,可是若没有司徒昀坐镇,许多事是成不了的。”

    楚留香点点头:“这些道理,边城里那些有权势的豪杰们也都知道。正所谓人心从胜,人心从利,聪明的寨主绝不会真心投靠杜青霄。”

    薛二娘苦笑。

    她在笑杜青霄,还是当年的自己?

    以司徒昀的缜密,表面上能请得来楚留香,暗中必定早已调动了其他势力。

    为了保存共同的利益,那些人绝不可能观望。

    杜青霄眼界狭窄,连阴谋都轻巧告破,着实不会再有胜算。

    不多时,小二便为他们端来了早饭。一个很大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银盆,盆中是热气腾腾的羊奶,此外还有两份牛肉饼、两碟卤味、新鲜蔬果。

    薛二娘亲手给楚留香倒了一碗奶。

    羊奶只有奶香而没有膻味,面饼十分松软,牛肉也非常鲜嫩,楚留香不紧不慢地享用这些塞北风味。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能安下心来品味食物的滋味。

    “无论如何,你已经做完了你的事。”她道。

    楚留香微笑道:“这件事是完了,但我还有一件事。”

    “哦?”

    他道:“昨夜那个姑娘……”

    薛二娘道:“她完完整整地从这里走出去了。”

    “多谢。”

    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因为他们都已得到了完全满意的结果。

    楚留香起身离开。

    鞍云帮的校场、殿前空场、大路、小路,每一片黄土和草皮几乎都有人在打理。一大清早,朝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打扫了。

    他们在打扫什么?血?

    这里的客人比昨天更多了,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庭院里赏花交谈,而那些江湖好汉,则几人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面上都是喜色。

    鞍云帮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整肃,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些人已经消失了。

    寨主有几个换成了新人,已经在做分内的事,脸上看不出强烈的情绪,他们绝不多言,也不多看。

    他们无情吗?当然不是。

    只是他们在塞北,在江湖。他们已经习惯厮杀。

    这种习惯几乎已经融进他们的血液里。

    司徒昀正在极高大的旗柱下独立着,身后是他整肃一新的鞍云帮总部。

    他身上仍带着不可遮掩的余病之态,但此刻已绝没有一个人敢再用同情的眼光看他。

    鞍云帮内,所有经历过昨夜的人,此刻对他都唯有敬畏而已。

    “你回来了。”司徒昀道。

    楚留香轻叹一声:“这一夜当真漫长得很。”

    “虽然漫长,但至少我们兄弟都没有败。”

    他抬起手,用他枯树皮般的手掌去抚摸旗柱上面的纹理,刚才那种狼顾鹰视的气势已经从他的双眼中溜走。

    现在他的眼神里只剩下虚无和痛苦。

    他慢慢道:“其实我并不仇恨,与他们清算也不是为了公道。”

    楚留香看着他,安静地听着。

    他缓缓道:“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最稳定的局面,来保障我的余生,保障鞍云帮和边境的和平。否则不出五年,即有大变。”

    楚留香叹道:“我懂。”

    司徒昀道:“我与当初不一样了,是吗?”

    这位枭雄,他的语声中竟然充满了无奈,“你曾经说,我是个天生能当家的人,可是当家不仅磨软了我的骨头,也让我更加孤独。”

    他负起手,看着远方漠漠黄沙:“当你在一个领域里被所有人大加敬畏,那么你就很难拥有真正的朋友了。”

    满目算计和牵绊,满目危机和考量,疲惫而危险,却没有朋友。

    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等着看你大厦倾颓、看你死、看你的笑话。

    这是怎样一种悲哀?

    “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楚留香道。

    司徒昀握住楚留香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感激与热情全部涌现到眼睛里,变成发烫的泪。

    他没有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不必说。

    有了这样的朋友,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他非常温和体贴地微笑道:“你也该安心地睡一觉了,等到午后开宴时,我再叫人去请你。”

    楚留香道:“好。”

    楚留香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也不必说。

    庆功宴设在正午,一位侍女敲着门把楚留香叫醒。

    她为楚留香送来了一枚新的发带,是银丝编织,缀了四十八颗细珍珠。

    他把那个已经破掉的发带摘下来时,心里不由又想起那个小姑娘,想起她市井的习惯、无助的目光、坚韧的个性。

    这个奇妙的尘世,实在有着太多奇妙的缘分。

    无情的遭遇每天都在发生,生活的苦难从来没有结束,但人却有情。

    庆功宴是在鞍云帮正殿所设,它的意义不仅仅是庆功。

    大战之后往往要产生新的格局,这一场庆功宴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稳固这种格局。

    楚留香踏着红毡走进去,穿过宾客丛,走向厅中的上首。

    厅中有很多双眼睛在冷静地注视着他,有的惊叹,有的艳羡,有的冷漠,有的好奇。

    司徒昀从席上站起身来,取出了鞍云帮的长老信物——玄铁云符。

    所有人都知道,这道符在鞍云帮地位极高,几乎可以媲美武当的血经,少林的掌门袈裟和丐帮的玉杖!

    司徒昀将符示之众人,对楚留香道:“香帅若受此符,日后可驱策塞北,号令鞍云诸部群雄。”

    此言一出,大厅中人心哗然,每一位寨主的神情都格外凝重。

    拥有这道符的人便是鞍云帮名义上的长老,从今以后,无论楚留香身在何处,他对于鞍云帮来说,将是一个永恒的、高高在上的牵制。

    司徒昀有过很多次筹划,每一次都印证了他战略上的成功,他总能洞悉局势,找到最有利的道路。

    但这次他的安排却是所有寨主从没想过的方式。

    楚留沉默着抬起目光,对上司徒昀的双眼,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把符接过去,正色道:“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