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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尊严

    黄昏时分楚留香就离开了鞍云总部。

    如果不是为了朋友,他不会在那个地方多待片刻。

    他觉得外面的空气更好一些,即使是马粪的味道也比冷冰冰的心计好受。

    在那样一个地方,在那些寨主之间,他更能感受到权势与野心对人的异化。

    他们心中通常只有战争和生意,生意是与战争有关的生意,战争是与生意有关的战争。

    这里有半个部族、半个武林。更特别的是,这里还是边塞,是藏矿地,是对两国的君主都非常具有意义的地方。

    鞍云帮从上到下都具有复杂的性质,这里的每一份生意、每一块地盘,都曾是从地狱里抢来的,这里有时甚至比江湖更复杂、更残酷。

    殿外面的野草地上泛着浓浓的芳香,牛和羊都在缓慢地散步,择食,咀嚼,落日光辉映照在它们的皮毛上,泛出令人喜爱的光泽。

    自然的风光,生命的律动,这些让楚留香的心情变得好了些。

    一阵牧铃声过后,风中传来一阵歌声,是个男人粗野的歌喉,在歌咏边塞的壮美。伴奏的不知是什么乐器,听起来像是二胡,却远比二胡更加落拓悠扬。

    琴声歌声与这些景色相结合,形成一种令人愉快的意境。

    于是楚留香循着歌声而去。

    唱歌的地方就是今天清晨新开张的饭店,一个吟游的旅人就坐在店门口的马扎上唱歌。

    他的胡子已经发白,但双目还炯炯有神,他穿着土灰色的大衣和酱色的裤子,搭配一双破了洞的牛皮靴,布满风霜的手在拉着一口马头琴。

    他唱得真忘情,真好听,楚留香来到他面前听完了他的歌,旅人脸上泛起笑容,望着楚留香道:“你好。”

    他的官话并不好,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

    楚留香微笑着点点头,旅人抬手指了指头顶的招牌:“这里的风味就和我的歌曲一样正宗。”

    招牌上写着“铜炉火锅,奶豆腐”。

    这家店此刻正张灯结彩,屋子里修葺得精致整洁,吃客并不少。

    “有好酒吗?”楚留香问。

    眼尖的伙计在忙碌中一眼瞟见了楚留香的穿戴,立刻殷勤地跑出来拉客:“有烈酒,还有马奶酒。”

    “想必是不差的。”楚留香道。

    “当然不差。”那伙计笑眯眯道。

    楚留香走进去,选了一个面对着门的位置坐下。

    另一个满面红光、高颧骨的瘦子提着个长嘴铜壶出来给他斟茶,问他要点的菜。

    “我只要酒,这里最好的酒。”楚留香说。

    在等待的时候,他看见对面的店里走出了一个人。

    对面是一个寒酸的馒头店,无论店主还是顾客都是一副疲惫愁苦的模样,好像已经对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没有了期盼。

    通常到那里去的人都是清贫的人,他们最划算的餐食就是便宜且足够充饥的馒头,甚至对其中一部分人来说,馒头也是奢侈的。

    走出来的那个人脸上带着比卖馒头的老头还要憔悴的神情,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变成空的,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但这具行尸走肉明明还很年轻,还只不过是个少女。

    她的眼圈发青,头发凌乱,手里拿着用纸包好的四个馒头,腰上则系着一根雪白的布带。

    她就是昨晚那个姓白的小姑娘。

    只有办丧事的人才会系孝布,看来她花五百两银子要救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酒已经送来了,是温热的。

    楚留香抛了锭银子给伙计,他的眼睛既没有在看银子也没有在看酒,他在看那个少女。

    少女也看见了他,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话。

    忽然,一声洪钟般的怒吼打破了宁静。

    一条穿着赤衣皮袄的大汉气势汹汹地走到少女面前,带着混浊的酒气喝问道:“老松底下那个晦气的灵棚是不是你搭的?”

    他说的那棵老松不是普通的树,它有悠久的历史,这里的人喜爱它,还为它修了围栏,老松下不仅风景不错,就连风水也不错。

    无论是准备在那里聚会饮酒,还是想在那里搭建灵棚,都正常得很。

    那少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冷冷道:“是我搭的。”

    那大汉的身躯高大而健壮,街上有很多人都认得他。

    他是鞍云帮的人,而且曾经是杜青霄身边的随从,是个杀敌不眨眼的好手,使的是一口极沉的砍刀,有一个与狮子有关的名号。

    但现在杜青霄已经成为过去,他当然也受到牵连,于是他现在只是个武夫。

    “老子和人约在那儿吃酒,没想到触着个穷鬼的霉气!”大汉发威道,“给你一柱香时间,给我弄走!”

    那少女慢慢地把手里的馒头放在店铺的桌子上,然后问:“那棵树是你家的?”

    “不是。”

    “那你凭什么要我搬走?”

    “他奶奶的!”那大汉忽然揪住少女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像一只狗熊提起一只小鸡,“老子让你搬你就搬!”

    这时,全街已经没有一个人肯拿正眼看他,或许这些人对他还有畏惧,但是畏惧里依然带着鄙夷。

    无论他有多少力气,立过多少战功,他此刻都只是个拿小姑娘撒气的孬种。

    大汉攥紧了少女的衣襟,面上露出残酷的笑意:“否则我就掀了它!”

    一个醉酒的疯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绝不会去想什么阴德的事。

    火锅店里的伙计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个小姑娘今天怕是完了。”

    “为什么?”楚留香问。

    他问出这句话时,手指已经屈起,内力已积蓄在指间,随时准备出手。

    从这个方位,他只需要弹一下手指,就可以飞出一只酒杯,击倒这条大汉。

    伙计道:“他刚刚像条狗一样被人从鞍云帮赶出来,听说是因为被降了三级,一怒之下口不择言,得罪了上司,这会儿想必正气得发疯呢。”

    伙计心善,此刻不由叹气道:“这小姑娘已经很可怜了,她朋友昨天半夜死了,她的哭声很大,都传到我们这儿来了。”

    楚留香不忍地皱起眉头,忍不住望着她。

    那少女的神色却一点也不凄惨,反而如铁石一般坚硬,她眼中的悲哀绝望此刻已经全部转化为愤怒。

    她的眼神像饿狼一样凶狠,仿佛在说:在我流泪之前,你一定要先流血!

    那大汉竟然真的流血了!

    出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这个瘦小的少女。

    她的身子忽然反转,用闪电般的速度将双腿盘上了大汉的脖子,然后狠命一绞。

    大汉已经醉酒,而且并没想到这个小鸡仔竟然会武功,等他反应过来时,这少女已经点住了他上半身的穴道。

    他原本有无数种办法可以破解这少女的绞术,但此刻也全都使不出来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把大汉掼到地上,用两拳击昏了他,血水从大汉嘴角流下,流进大街的砖缝里。

    这些原本都是杀人的招式,楚留香看得出。

    如果她用的不是拳,而是刀,那么她此刻一定已经砍下了这大汉的头颅。

    她慢慢地站起来,环视四周的人群。

    她刚才的出手,让楚留香大觉意外。以她出手的果决狠利,有放有收,可以看出她是个既有爆发力也有分寸的人。

    楚留香猜,她下一步就会善后,像她这样的人,不会做事没头没尾的。

    果然,那少女向四周围拱手道:“诸位高邻在上,小女为友发丧祭奠,正得其理,今日这厮无理取闹,故而将其打翻。我友在世为人,诸位有目共睹,为保我友去的体面,恳请到我家中一坐,共饮一杯送行。并告诸位,若有人在此间生事,休怪我刀下无情!”

    话音落下,她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银子,迎着楚留香的目光走进店里,拍在桌上:“请掌柜为我置办些酒菜来,我家在街后一座小楼,挂着风字牌子的就是。”

    掌柜头天开张,街上人人注目,且丧席外送,沾不到晦气,这有利又搏名的酒席没有不做的道理,道了声节哀,收下银子答应下来。

    不仅街上众人频频点头,就连店里的伙计们也都开始敬佩起这少女。

    倒茶的伙计悄声同楚留香道:“看来我们都小瞧她了。”

    楚留香望着这少女,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涌上他的心头。

    他的心本已被亲历的阴谋和厮杀压抑,此刻又被这少女的勇气和义气浇热。

    少女向众人拱手告辞,提起馒头欲走,却被楚留香拦住。

    楚留香道:“姑娘临危有勇,临难有义,真英雄也。”

    少女却反而低下了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昨夜还是一个娼妓,今日就成了英雄,可见人世无常。”

    她讥的当然不是有恩于她的楚留香,但在这种情形下,别人很难不以为她是在讥刺楚留香。

    楚留香却没有生气。

    他不是在同情一个身在难中的少女,他是在欣赏一份令人敬佩的尊严。

    他缓缓道:“我们有缘,不如让我也去祭奠一下你的朋友,如何?”

    他说的很诚恳,她当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