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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给予即获得

    古松下的灵棚很大,门口有一扇纸扎的门拱,两边挂着一幅挽联,棚内正中央摆放着一口样式昂贵的棺材,旁边是烛台,棚外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摆了许多供品。

    在边城这样的地方,要搭一个这样的灵棚,要价一定不菲。

    看到这个灵棚后,楚留香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吃馒头。

    她虽然拿走了那颗珍珠,但想必也已经把买药剩下的钱大半拿来置办了丧仪,余下的,又大半要拿来宴请邻居。

    她家的小楼并不起眼,却十分整洁,她和她的朋友是一男一女,故分层而居。

    她们的人缘不错,丧宴上来的人不算少。

    来这儿的人,大部分并不认得楚留香,楚留香乐得自在,随便落座在一张客席上,听着众人谈论逝者生前的事,看着这少女有条有理地主持丧宴。

    从这些人的口中和这少女的言行中,他已大致感受得到这位逝者的形象。

    这人名叫小风。方才在街上,少女所说的风字牌子,正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比这少女大了六岁,曾因为得罪权贵,被官府革了职,流落江湖。

    来到这里以后,他便是个有名的热心肠,为了搭救别人而身患恶疾。

    他的病总不好,邻居也凑过钱,只是杯水车薪。

    而那些被救的人却没有良心,抛下他就出城走了,直到他过世都不肯回来看看他。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荒唐又可悲的事,但好在,世上也存在着一些伟大又可敬的人。

    楚留香以酒酹地,向这位可敬的人敬了三杯酒。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此情此景,任何话都不能安慰这个姑娘,任何话在这样巨大的痛苦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席散后,已经入夜,少女在灵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楚留香并没有走,他拿着他的酒,居然也坐在灵前。

    那少女惊讶了一瞬,终于朝他露出一丝感激的笑意,她也坐下,温声道:“谢谢你。”

    这是楚留香第一次听见她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他忍不住道:“昨夜那样对你,实在抱歉得很。”

    那少女道:“昨夜的事虽不体面,但你逼我走,却也只不过想保住我的命,是吗?”

    楚留香讶然道:“你知道我的事?”

    她摇摇头,道:“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后来猜到了你是谁。”

    “你就是楚留香。”

    他的事已经轰动边城,想来这里已经没有人没听过相关的传闻。

    除了楚留香,在这边城里,还有谁会穿着江南裁缝裁制的白衣,戴着苏州工匠制作的发带,做着那些又疯狂又古怪的事?

    楚留香道:“不错,我是。”

    那少女像是想通过聊天来逃避痛苦,她静静看着楚留香,忽然道:“边城里想必有很多人都想请你喝酒,你何必要在这里喝酒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些酒并不好喝。”

    名气就像是包袱,包袱里既有醉人心骨的甜蜜,也有凶险至极的杀戮。这包袱背起来是什么滋味,恐怕只有那人自己才清楚。

    她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其实并不是太明白,因为她并没有像楚留香一样出名过,也没有经历过成名带来的麻烦。

    但她仿佛能懂得楚留香的心情,她能感觉到,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绝不是虚荣之辈。

    她开始喝酒,喝得很急。

    很多痛苦的人都会像她这样喝酒,以为可以借此消愁,殊不知借酒浇愁愁更愁。

    她这样喝很快会醉,醒来以后只会更加痛苦。

    楚留香只有和她说话:“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好喝的酒是什么酒?”

    她果然停下来,但神情已有些恍惚,道:“那自然是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起喝的酒。”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柔声道:“那种幸福的感觉,是任何酒都无法比拟的。”

    楚留香心念一动,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个大酒缸。

    那是一个很大的酒缸,放在一家酒坊的后院里,那时他才八九岁,和胡铁花躲在那个酒缸里,喝着胡铁花偷来的酒。

    他们两个喝醉了,缩成一团,从酒缸圆圆的缸口去看天上的星星,他那时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喝到那么好喝的酒了。

    他有些被打动了,再望向这个少女时,竟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她似乎也可以理解自己。

    那少女见他忽然出神,不由道:“你在想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在想,我们聊了这么久,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少女道:“我叫白小君。”

    楚留香道:“白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小君沉默了片刻,又为自己倒了半碗,然后咕咚咕咚全饮了下去。

    她的脸已发红,楚留香担心她会一头栽倒,谁知她非但没有倒下,眼睛反而亮了起来。

    她的语声里充满决心:“我要离开边城,到江湖去。”

    说出这样的话时,她身上忽然多了份特别的气概。

    她淡淡道:“我本是一个苟且之人,他死了,我已没有家,我只有浪迹天涯。”

    她又看向楚留香,问道:“你呢?你要到哪里去?”

    她说话的口气不卑不亢,就像在和刚认识的朋友聊天。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已经越来越欣赏这个少女了。

    她不以自身的困顿为卑贱,很有原则,甚至很有骨气,却又能屈能伸。

    她用尽全力拯救她的朋友,不惜牺牲自己,直到最后时刻也未放弃。

    甚至直到她失去一切,她竟还有着这样的尊严和勇气。

    这样的人当然是可贵的,但江湖险恶,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他回过神,轻叹道:“我从来都没能从江湖里走出来过,不过现在,我倒真的想走出来了。”

    “为什么?”她不理解。

    他淡淡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楚留香已经历过人生的巅峰,接下来等待他的,恐怕就是衰落和虚无。”

    世事就是如此,享受过巅峰的繁华,就必须要学会忍受寂寞。

    他微笑道:“就在这几天,我忽然间明白了,那些武林名宿为什么会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想到要看淡自己,成全后辈。”

    白小君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已发现,巅峰之上往往就是虚无和寂寞,而功利的成功永远填不满这种空虚。”

    他微笑道:“最有意义的成功绝不在于得到了什么,而在于留下了什么。想通了这个,人就会开始变得豁达,不再空虚,到最后,生死荣辱便不能再影响到他。”

    白小君听得羡慕不已。

    她何尝不是一个苦苦挣扎在世上的人,她太痛苦,太迷茫,甚至已准备去做一个无根的浪子,平和与豁达对她来说,简直奢侈至极。

    她道:“所以,你也准备看淡自己,成全后辈?”

    楚留香道:“正是。”

    他正色道:“我决定要收一名弟子,将我的武功传授给她。”

    白小君发现,楚留香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她,这种目光所蕴含的意思实在不言而喻。

    她很惊讶,惊讶得站了起来,指着自己道:“我?”

    楚留香也站起身来,轻轻点头,答道:“你。”

    她睁大了眼睛,露出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照江湖上的说法,盗帅要收徒弟,这已经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若说他要收一个混迹市井的女人做徒弟,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这种事偏偏真的发生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白小君怔住。

    她本不是一个木讷的人,她本不会在这种时刻怔住。

    但这传说般的人物竟亲口说要收她为徒,这样的好事,实在令她这个从没走过好运的人手足无措。

    楚留香还在看着她,等她说话。

    她也在看着楚留香,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清楚他。

    他的眉浓而长,却不过于凌厉,双目澄明深邃,使他带着一种既机智又秀逸的气质。他的嘴是标准的仰月唇,只要他一笑起来,就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般温柔。

    他此刻就在笑。

    现在的他绝对没有半点像个花花公子,反而像一只仙鹤,似乎随时会冯虚御风,离人间而去。

    她几乎有些看得痴了。

    倘若他不是个大活人,刚刚在这里说了好多话,白小君都会忍不住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她一整衣衫,朝楚留香跪了下来,肃然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她动作利落干脆,礼仪得体,全没有矫情小气之态。

    楚留香点点头,道:“要学我的武功,便要立下承诺,日后无论出入江湖,都要正道而行,不做任何奸邪之事。”

    白小君仰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弟子愿立此誓。”

    楚留香道:“如有违背?”

    白小君断然道:“如有违背,听凭处置。”

    楚留香扶起她来,道:“既如此,我在边城里再留几日,等到你办完你的事,我们一起离开。”

    白小君道:“是。”

    她的语气已和方才喝酒时不同了,那种豪放刚强已化作一种带着安心的拘谨与温顺。

    一个人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楚留香忍不住想。

    她的豪迈刚强,只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没什么值得顾虑——她在痛苦面前势单力孤,必须强撑着,必须痛痛快快发泄出去。

    而当她开始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希望,有了顾虑,她当然会拘谨,会暴露脆弱的一面。

    她显然已经将他当做希望。

    楚留香忽然感觉到有一根沉重的担子落在了自己肩上。

    虽然沉重,但很有价值,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对得起她。

    这种感受很奇妙,很像是一个长久沉醉的人,忽然领会到清醒时的好处。

    楚留香忽然发现,那种困扰他许久的空虚与厌倦,已开始慢慢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