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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中

    李文忠搀扶范祖干,来到了他的住处。

    一个别致的小院,在寨子的最边缘,傍依一片竹林。这里空气清新,让人心情舒坦。

    院里有间小屋。

    点燃一盏油灯,瞬间亮堂了。屋内收拾的十分干净,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铺、一个书橱、一方桌案、一个太师椅。

    这里远离寨子的喧闹。安静,安静到风吹过竹林枝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李文忠知道,这是刘淑贞对老师的特别照顾。

    老头儿似乎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的坐到了榻边顺势躺下,李文忠给他的颈部垫了一个枕头,这样看起来舒服点。随后,他站在一旁,一副恭顺的样子。

    范祖干招呼李文忠坐下。

    “保儿,皇上龙体可安?”

    李文忠来南方一年有余,宫中之事久已未闻,不过兵营里有时常来往京城的特使,据他们交代皇帝陛下每日天未亮就上朝了,到晡时才返朝回宫,夜晚躺下想到政事处理不妥就披衣起来重新审阅,身体应是很健康。于是他说:“父皇龙体安好!”

    老头儿“唉”了一声:“他还是那样勤政,大明之福呀!”

    范祖干虽然对朱元璋心存怨气,但打心底还是佩服的,他崛起布衣,纬武经文,统一天下,确是为数不多的雄主。

    “皇后呢?她是个好人!”老头儿面色凝重地说。

    “娘一直都很好,上个月父皇有家书来,说她偶感风寒,经太医调理,已无大碍。”

    “娘娘千岁!”说到皇后老头儿吃力的下了地作了一个揖以示敬重:“当年我发配之日,她亲自为我送行,当着指挥使毛骧的面下了一道懿旨,只要我遭遇不测,就诛杀他三族。我被打断了腿,走不得路,解差们便抬着我前行,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他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

    李文忠起身把老头儿扶到了太师椅上坐下,轻轻地说道:“老师,我尚有一事未明,父皇将你发配四川,怎会在这里?”

    “我也不甚清楚,他们一路绕来绕去,像是刻意为之,水路、陆路、山路最后就来到了这里。”

    李文忠清楚锦衣卫的手段,发配千里以外的犯人,他们跟着一路羁押也很遭罪,所以通常不到半路就将人给杀了,然后回来谎报称犯人受不住舟车劳顿一命呜呼了,他们也落得个提前回京复职,朝廷一般也不会去查明犯人死因。

    他感叹如果没有这道懿旨,老师怕是也到不了这里,牙差们折腾了一路,若是换做别人早已成了刀下之魂。也算因祸得福,远离了那纷争的朝堂,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教书授课、颐养天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我还算走运,刘氏女主待我如若亲人,每每猎些珍稀的野味也是紧着我先用。”老头儿话间充满了感激之情。

    李文忠微微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会好好谢她的。”

    老头儿道:“这女子年岁虽不大,却非常了得,将这么个大部族打理的井井有条,实属不易。”话里隐约掺着心疼的意思。

    “她确是个女中豪杰,我打算忙完这阵替她向父皇请赏。”

    老头大呼“不可”,他严肃道:“她在南疆已经出尽风头,你若为她请赏势必引起其他部族的嫉恨,等于将她架在火炉上烤,那些个部族都不是善类,会背后给她使绊子,想你那斥候兵是怎么失踪的?”

    李文忠恍然大悟,他感叹老师的眼界看得比自己长远,他注视着范祖干,思绪万千。

    “老师,明天我带您离开,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范祖干微微一笑,摆摆手:“保儿,我知你孝顺,我这是皇上定的罪,没有皇命是万不得擅自离开的。况且你肩上担子不小,南疆之事系与你一身,你荣便是师傅之荣,放开手脚去干你的大事,师傅老了,只想无所忧虑的苟活残生。”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将一切看淡,面前这个英姿勃勃的青年便是他晚年最大的安慰,他内心极度满足,这么个好学生一定会继承自己的理想,造福天下,所以他不愿意这个得意门生受到皇帝的猜疑。

    “可将您留在这儿我不放心,以前不知也便罢了,既然知道老师身居此地保儿怎么可能安心?我向父皇请一道圣旨,恕了您的罪就是了。这点面子父皇还是会给的,实在不行我就去找娘,反正父皇都听她的。”李文忠说的有些激动。

    范祖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不要因为我而让陛下多心,你有这个心就够了,以后咱们还是不要见面了。”他低声续道:“这个寨子怕是也有‘那些人’,你我来往频繁了,回头他们无中生有捏造点事儿来报给皇上于你不利。”

    “那些人”自然是指锦衣卫校尉。

    李文忠对锦衣卫一向有苦说不出,因为他拿这些人没有任何办法,他们身后站着的是皇帝,朝廷的一些冤案很大程度都是他们造成的。

    李文忠在书案上倒了杯茶递给老师。

    范祖干喝了一口:“回头叫沐英多来我这走动走动便可,他心思单纯,皇上不会猜忌他。”

    李文忠拗不过,清楚老师是为了自己好,只得说了一句“也好”。

    老头儿忽然想起一事,他瞅了一眼门外,指了指门口方向。

    文忠心有所会,至院外巡视一周。

    月色朦胧,月光零落,若隐若现,月下的夜晚莫名的一种伤感。

    确定没什么异常,这才回到屋中。

    “窦贞还好吧?”

    老师陡然将话题转向这个人,李文忠不禁一怔,窦贞的死虽说与他无关,是朝廷的监察不力造成。但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和遗憾,一时没有想到怎么回答,吞吞吐吐的说:“他……他……的事老师……没有听说?”

    范祖干瞪着眼睛:“他怎么了?”

    他不问外事,不知并不奇怪,李文忠深深吸了口气:“窦贞先生已经死了。”

    范祖干悲由心来,不由得忆起昔年与窦贞在京城谈史论经、煮酒青梅的快意人生。

    窦贞此人嫉恶如仇不畏权贵的脾气最为范祖干所器重,也正是如此当年得罪了丞相胡惟庸才被贬到偏远的云南苗寨作了个教员。临行那天没有人敢为他送行,只有范祖干携酒一杯为他践别,因此被胡惟庸所嫉恨,在“南北榜”案上,原本朱元璋并不打算处罚范祖干,只是外逐贬官,胡惟庸向皇帝进谗言,这才有了范祖干被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一晃过去多年,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范祖干情绪激动,嘴角微微抽搐:“他……他……是怎么死的?”

    李文忠原本想将真相告诉老师,话已到口,又咽了回去,就陈垢做得那些人神共愤的勾当,换做任何人都不得淡定,他怕老师气坏身子,所以,搪塞的说了一句“窦先生一生坦荡,为民而死,尽了臣子本分。”尽管含糊其辞,但李文忠内心充满了矛盾。

    范祖干盯着学生,从他的有些躲闪的眼光里渗透到端倪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正在思考之际,突然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来——明王宝藏。

    李文忠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盘膝而坐于范祖干身前,静待老师的详解,

    范祖干说的明王便是韩山童。

    韩山童何许人也?元末农民起义红巾军的领袖,早年创立白莲教,自号“明王”起兵反抗大元,连朱元璋都曾依附在他的儿子“小明王”韩林儿名下。

    后来,韩山童部为元军镇压,本人下落不明,一说被杀,一说外逃。

    范祖干眉头微拧,看了一眼严谨听讲的学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教他学课的年景,心下唏嘘不已,苍老而矍瘦的脸上目光有如此的坚定,神色肃然。

    “当年宋濂大人修编元史,窦贞有幸在他手下担任编修,由于修书工程浩大需要大量查阅文史,在不经意间探得一个秘密”老头儿停顿了下,李文忠听得来了新奇劲,频频点头。

    范祖干继续说:“传闻韩山童并没有死,而是逃亡云贵偏壤,他败退之时带着大量搜刮来的财物,其中有一本旷世兵书,叫做‘兵仙册’。”

    李文忠听得更有兴趣了,他微微把身体向前挪动,更靠近老师。

    “这本奇书为汉朝大将军韩信所著,收录了他毕生排兵布阵的精华,是本兵家圣物,据说谁得到了它就能得到天下。”

    李文忠自幼熟读兵书,成天跟着徐达常遇春等大帅混在一起见识颇广,对各种阵法了如指掌,无非就是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等等数十个常用阵法。回望这些年在统一战争中遇到的对手不乏像王保保、脱脱这样的名将,也都是玩的这一套。

    他心中存疑,这非但不符合逻辑,而且荒缪,如果真有这本书大汉焉能消亡在历史长河中?韩山童更不会失败,想来定是那些好事之人杜撰出来出风头罢了。

    尽管内心对这种传言不屑一顾,但面对老师,他没有表现出来,呵呵一笑:“传言而已,不作数的。”

    范祖干一脸阴郁,抚须皱眉,片刻后说道:“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什么?”李文忠心下一沉。

    “南疆这些官员为什么都是因罪被贬于此的?”范祖干又说:“皇上的高明就在于此,派些教书先生来掩人耳目而已,他们可能有着别的使命。”

    “那老师您?”

    范祖干微微一笑:“我算是个特例,想我本已是个该死之人了,皇后仁慈,躲过一劫罢了。”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李文忠陷入了沉思,南疆情况与老师所说大致不二,看来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开始怀疑窦贞也是皇帝刻意贬到苗寨的,而且近期退兵以后似乎身边更多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想到此他打了个寒颤。

    一阵鼾声响起,范祖干倒在太师椅上入了梦。

    李文忠将他抱至榻上舒服的躺下,盖上被褥,站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会,磕了几个头便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总堂内,刘淑贞正在数落着莫罗。

    那莫罗翘着二郎腿,任凭她无休止的大声呵斥,丝毫不生气,反而甚是得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刘淑贞又气又恼,伸手要打,而他一屁股起身跑开了,躲在了奢香的身后。

    刘淑贞本就气不顺,拿莫罗没办法便将火气撒在了奢香身上,她吼道:“你这个‘倒二’死开一边去?谁准许你在这留宿的?”

    奢香被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懵,缓过神来,倒也没生气,指指身后,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不痛快冲莫老狗去呀,欺负我算什么本事?难不成你让我深更半夜回家,这是待客之道?不怕别人耻笑你不懂礼数?”

    说也奇怪,这奢香不跟她抬杠反而更泼了,她追着莫罗后面猛打,那莫罗只得绕着桌子转圈跑,不停喊着“哎呀!”

    跑了几圈,莫罗见李文忠进来了,立马一个箭步窜到了他的身后,李文忠又成了他的挡箭牌。

    李文忠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连声唤道:“姐姐,刘姐姐!”

    刘淑贞驻足,怒气消了大半,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果然俊朗的容貌对于女人来说胜过千言万语。

    奢香不经意间笑了,但很快又绷住了脸。那个微若的笑容被李文忠察觉,他有点吃惊,从认识这个女人开始,没见她笑过,想不到这莞尔一笑竟是如此好看,仿佛三月桃花一样灿烂,李文忠心想或许一个不善言笑的人自己都不会知道她其实笑起来很美,奢香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奢香拉着脸,暗指刘淑贞说道:“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说谁呢?”刘淑贞朝奢香叫道。

    “看吧,又变了!”

    接着,堂内一阵欢笑,只有刘淑贞苦着脸。

    笑声罢,李文忠忍不住好奇的问:“刘姐姐与我大哥究竟有何过节?这般苦大仇深?”

    刘淑贞半晌没答,李文忠抬头望去,忽然发现她欲言又止,似乎不太愿意或是不好意思开口,神情甚是挣扎,全然没了刚才的笑意盎然。

    刘淑贞转过脸来,指着莫罗没好生气地说:“还不是他干的好事?”

    莫罗面上一紧,挠着头,亦是支支吾吾,像是在有意回避什么。

    李文忠一头雾水,这两人肯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

    只见奢香嘴角微翘,李文忠发觉她这次的笑较刚才的更为好看,她说:“官家哥哥要是早来一年,便能赶上这惹人发笑的事儿。”

    那莫罗咳了一声,凶狠地说:“不许说!”

    奢香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言语威胁,不屑一顾的说:“自己干的丑事还不许别人说啰?”

    “那算啥子丑事?不就是写个诗?”莫罗有些急躁。

    莫罗会写诗?李文忠显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认识他也有些时日,他除了一身蛮力、举止粗鲁外也未见表露出文墨上有什么过人之处,难道是自己平日里看他的眼光带有偏倚?他是深藏不露?

    “他会写个屁的诗!”刘淑贞强势的一语,打消了李文忠的想法。

    “‘刘贵妃’还是你来说说吧!”奢香这次的笑声透着坏。

    “刘贵妃”?李文忠越发的听不懂了。

    刘淑贞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她瞪了奢香一眼,把事情原委的说了。

    两年前,莫罗自恃跟先生学了几天诗文,于是大笔一挥写了首情诗送给了刘淑贞。

    “莫罗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刘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山人未识。……”

    这首诗在南疆闹了大笑话,各大部族纷纷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的笑料,他们从此戏称刘淑贞为“刘贵妃。”

    事后莫罗也知自己闹了大笑话,半个月没敢出门,刘淑贞更是几个月不出寨子。

    这便是刘淑贞见了莫罗气不打一处来的原因。

    李文忠听后,哈哈大笑:“想不到大哥能将白居易先生的《长恨歌》改得如此奇妙!”

    莫罗一脸尴尬,委屈地说:“兄弟连你也取笑我?”

    这时,刘淑贞的脸爬上了一丝红晕,羞的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

    李文忠收了笑容,连连摇头,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这莫罗实在有趣的很。

    “你还怕别人笑,你那是个大人干的事?”刘淑贞怒道。

    “那会我还小,不懂事嘛!”莫罗晃着脑袋说。

    这个回答竟然让刘淑贞无言以对,她想着这莫罗确实有够脸皮厚,没有丝毫的羞愧感。碰上这么个人,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嘟着嘴生闷气。

    这一夜,两男两女喝着酒述说着心声直至天明。

    次日清晨,李文忠拜别了老师,与莫罗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