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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流

    那莫罗正喝得兴起,索性请在场的酒客们一齐同饮。一时间酒楼内人山人海,李文忠给他的一百两银票,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糟践光了。

    待李文忠寻到酒楼之时,他已醉得不省人事。李文忠本想将他挪走,可奈何那庞大的身躯,只得去县衙求助。许云钧派出好几个气力大的衙差才将莫罗抬回县衙。

    李文忠在城内找了间客栈安置好两位车夫便折返县衙。

    往返途中,李文忠琢磨着。

    许云钧一身潦倒相,他面黄肌瘦的状貌,不足三十年岁却看上去四十有余,官袍上打着许多补丁,就连为他沏的茶,所用茶叶也都是些不值几个钱的下品。显然,他是个清官。

    这样的官,皇帝喜之,百姓敬之,社稷幸之。

    大明县令每年的俸禄为九十石,对于廉洁官员而言仅够勉强糊口。

    李文忠一向心思缜密,以体恤下属著称。他想着许云钧本就靠那点微薄的收纳度日,自己来此的吃住用度会超出他的承担能力。

    正好路过一家肉铺,李文忠没作犹豫,便买下一整只“豚”。这“豚”便是猪,因是避皇帝的名讳,朱元璋姓朱,“朱”同“猪”,所以改“猪”为“豚”。

    李文忠付了银子,便叫屠夫送货上门,起初屠夫尤为乐意,难得碰上这么大个主顾,痛快地按照吩咐开始装车。

    而当李文忠说出地点为县衙之时,那屠夫沉默良久,原本欢悦的脸上顿时黯然泪下。李文忠问明缘由,屠夫张口道来。

    自从两年前许云钧来至南宁县作了父母官,总共买了两次“豚肉”,是每年的九月十八这天。他只买一点便宜的“下脚料”,屠夫敬重他的为人,便表示不予收钱但被其婉拒。

    李文忠恍然大悟,这天为朱元璋的生辰,看来许云钧一直记挂着皇帝。

    接着,屠夫讲了一番许云钧如何宽厚待民的事迹。

    李文忠听得,微微点头,心下赞不绝口,被自己门生的品行折服。

    他又在附近酒铺内购置了大量的上品酒水,借助屠户的车一并送至县衙。

    那酒铺老板得知酒水送往县衙,亦是与屠夫相同,半天不语,面色凝重。

    由于曹国公莅临南宁县,许云钧不敢怠慢,他派人去到南城曲靖府衙,请知府李德辅大人过堂一叙。

    这李德辅是这一带的名儒,德高望重,深受百姓爱戴。

    李文忠回到县衙之时,那李德辅早已恭候多时,跟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李捡。

    礼毕!

    那李捡已有多日不见主子,一见面便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他手舞足蹈地跟着李文忠身后,询问一些琐事。

    李文忠正视李德辅,手搭在李捡的肩头,皱眉道:“他没让你烦心吧?”那李捡听得,目光投向李德辅,一脸无辜神色:“我……我……可听话了,大人可得凭良心呀!”

    李德辅微微点头,作揖一笑,说了不少李捡的好话,一番夸赞后,他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

    李文忠十分高兴,轻抚李捡的后脑勺,朝他小声说道:“你要继续保持,虚心向李大人请教。”

    李捡颔首应承。

    见一个少年与李文忠甚是亲密,那依娜心中不悦,她并不知晓李文忠与李捡的关系,顿时对眼前李捡生了醋意。她凶巴巴地指着李捡说道:“这小子什么来头?”她说着一把推过李捡用身体将他与李文忠隔开,尔后凶狠地瞪着李捡。

    “小妹,不得胡闹,这是我的家人。”李文忠说道。依娜扯下自己的面纱,嘟着嘴:“净骗我,你哪有什么家人?”李文忠哭笑不得,她可真有出息,居然跟一个孩子争起了宠。

    “圣女娘娘?”那李捡不禁一怔。

    “不对,圣女娘娘人可好了,她这么凶,是谁?”李捡心中发问,目光移向了另一个蒙着面同样装束的女子。只见那女子也取下了面纱,露出真容。

    李捡大惊失色,两个圣女娘娘?

    而在场的李德辅与许云钧此时得见两位姑娘容貌,无一不惊叹。

    “小捡,你近来可好?”寨柳的语气非常婉和。

    “是这个,这个才是圣女娘娘。”李捡肯定着自己的判断,他点头回应。寨柳微笑着,照着李文忠的样子,轻抚他的背身,她身上散发的香气令人沉浸,李捡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

    “阿姐,你识得这小子?”依娜问道。寨柳莞尔一笑道:“这确是我们的家人。”依娜则垂着眼帘低声道:“好吧!”

    正说着,屠夫将所购酒肉送至后衙,卸车后他朝许云钧深鞠一躬离去。

    许云钧当即明白过来,他惶惶不安,朝李文忠说道:“千岁,您来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应由学生来招待才是,怎能让您破费?”李文忠哈哈一笑道:“你我不必讲究那些客套,都一样的。”

    许云钧知道李文忠的用意,不禁落下泪痕。李文忠内心不忍,他转变话头,说道:“不用愣着了,找人生火造饭,晚上我与你们痛饮。”他说罢目光扫向李德辅等人。

    “我这就叫人去办。”许云钧用衣袖擦着眼泪说道。

    李文忠附在寨柳耳边说道:“柳儿,你也去帮忙,我喜欢吃你做的菜。”寨柳听后掩口一笑便跟着衙役们一同去了厨房,依娜也随之委儿。

    后堂内,众人围八仙桌而坐,一片和气。

    许云钧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人去沏茶,李德辅叫住了他,掏出一个布袋,递于了他,这布袋里面装有茶叶。

    李德辅与许云钧同地为官,知他清贫,以往来县衙找他议事还能将就着喝些苦茶,李文忠来此便不能那么随意,于是他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上好茶叶。

    不多时,仆人端来冒着热气的茶水。

    许云钧品了一口,大呼:“好茶!”李德辅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我的学生送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个让你逮个便宜。”许云钧听得,连连道谢。

    “陈垢可安好?”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李德辅一愣,呛了一口茶水,咳嗽起来,他伸手摊向许云钧。许云钧领会他的意思,张口道:“遵从千岁的交代,好生照应着。”

    李文忠微微点头:“我有意去探视,可否为难?”有李德辅这个上司在场,许云钧不便做主,默不作声,看向李德辅。李德辅抚着胸口,稍作平复:“千……岁……可随时……前往。”

    这时,一个兵差在衙役的引见下来至后堂。这士兵一身斥候装束,神色匆忙,他奉“双刀王”王弼之命找曲靖知府商洽军队的后勤之事。他先是直奔府衙,得知李德辅去了县衙,便又一路小跑而来。

    李德辅不敢怠慢,立即起身,朝李文忠作揖拜别,他自嘲道:“老朽没口福呀,吃不着千岁的酒肉了。”李文忠笑着说道:“你且去忙政务,等你了却正事再来不迟,我再此恭候于你。”

    李文忠不想让王弼知晓自己正在县衙,那样王弼势必要来拜见,如此一来便会误了军务,他朝李德辅耳边私语道:“不可将我的行踪透露给军中之人。”

    李德辅思了一会,颔首道:“谨遵千岁之意。”

    这是一个长见识的好机会,李文忠朝李捡使一眼色,那李捡自是聪慧的很,即跟在李德辅的身后……

    天渐渐黑了,一桌豚肉宴,香气冲鼻,那许云钧馋得连连吞咽口水。

    “我兄弟呢?”是莫罗的声音,他已酒醒,伸了个懒腰,晃晃荡荡进了后堂。

    寨柳做好最后一道菜,将剩余的豚肉腌制起来。她与依娜一同入席,分别居于李文忠左右。

    “今个啥日子,这么丰盛?”莫罗望着酒肉说道。依娜叫道:“你不许吃!”莫罗瞪着眼,道:“为何?”依娜森然道:“一百两银子叫你一下就散尽了,你可真行!”

    莫罗赔着笑脸:“哥喝多了,一时忘了分寸。”依娜哼了一声,道:“你这么糟践,有多少钱经得住你使的?”莫罗一脸不悦,悻悻道:“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心疼夫家的银子了,再说我李家兄弟又不缺这点小钱。”

    李文忠摇头叹气,打起圆场:“都少说两句,用膳吧!”他说着将一块蹄髈肉放入了许云钧的面前的碗中。

    “小姐不但生得俊美,这菜做得亦是一绝,真乃人间美味。”许云钧对寨柳的厨艺赞不绝口。寨柳含羞一笑道:“谢大人夸奖。”依娜插上一语:“我也有出力,这火是我生的。”

    “那是自然,这一桌盛宴,您也是功不可没。”许云钧笑着说道。

    依娜听得,喜眉笑眼,尤为得意,李文忠轻轻擦拭着她面上残留的锅灰,尽显柔情。

    那许云钧便顾不得平时的文雅作态,一时间忘却旁人的喝酒吃肉。那莫罗见得,甚为不解,一个县老爷怎会像饿死鬼投胎一般?

    他日子清苦,难得有这么一次豪阔,全然忘却了繁文缛节。

    倒是李文忠瞧他吃得起劲,默默地望着,嘴角浮现笑容……

    许云钧似乎觉得自己失了仪态,慌忙放下手中酒碗,一脸愧疚道:“学生冒失了,辱了读书人的礼仪。不该!不该!”

    李文忠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不用拘谨,你且畅快享用,无须介怀。”他说罢朝许云钧敬了一杯酒。

    饭毕,许云钧打着嗝,他已为安排了住处,为后堂的厢房。

    李文忠夜不能眠,私下来找莫罗。将自己欲探望陈垢一事如是相告。那莫罗提及陈垢,恨得牙痒痒,破口大骂,诅咒起陈垢的八辈祖宗。

    “陈垢这厮虽说罪大恶极,可终究曾是我的部将,又对守谦有恩……”李文忠言未道尽,摆首蹉叹。

    “你不用顾及我,我与那陈垢之事无关你我兄弟感情,你要去便去罢了,人之常情的事,我不会负气。”莫罗如是说道。

    李文忠微作点头,这莫罗虽然是个粗鄙之人,却是十分通得情理。

    “兄弟,我刚才骂到哪了?”莫罗道。

    李文忠愕然……

    “对,骂到他爹了。”莫罗说着继续骂着。

    夜色朦胧,李文忠在后衙寂静的小院内来回走着。一阵微风吹来,掺杂着阵阵恶臭。闻风而去,墙角一个黑影若隐若现,李文忠走近定睛一看,是许云钧,他正在一块菜地内施肥。

    许云钧晚上吃得多了,腹中积食难消,便起身劳作以缓不适。

    李文忠故意咳嗽了一声,那许云钧见得忙扔下手中的粪勺,惊声说道:“千岁,快快离开此处,这儿满是污秽之物免得亵渎您的尊贵身份。”

    李文忠摆手:“无妨!”李文忠指着菜地道:“你平日吃的菜便是自己种的?”许云钧点头应道“是。”

    李文忠打趣道:“你还挺有能耐的,啥都会干。”许云钧苦笑道:“千岁就别挖苦学生了,这些事我不得不做,我那仆人年老力衰,这些活自然干不动。”

    “那你的内室何在?她可帮着担待。”李文忠尚未与许云钧的妻子照面,不禁好奇发问。许云钧没做应答,但他的脸颊挂着一道泪痕。

    许久,许云钧说道:“自从我外贬这南宁县,那苦命的妻子跟着我一路劳顿,染了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

    李文忠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生照料自己,有难处可予我诉说,我会助你。”许云钧躬身道:“千岁好意学生心领了,我一切安好,您不用劳神。”

    “你为官清廉,我即刻写一封奏疏,请求皇上将你上调,不必留在这偏壤南疆受苦,亦可改善生活。”李文忠道。

    许云钧连连摆首:“千岁不可!”他郑重地朝天一揖又道:“为官者,不在品阶高低,能造福一方百姓便是好官,我虽不才,却有意效仿先贤,只求问心无愧。”

    这一席话彻底触动李文忠的内心深处,他沉默不言。

    南宁县百姓好运气,摊上这么一个大清官。李文忠越看许云钧越是喜爱,便拉着他促膝长谈。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临近天明,李文忠方才小憩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