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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前生梦

    因悲痛过度,道衍一言不发,不愿挪步,李文忠不敢勉强,只好无奈地立在他的身旁。

    迟迟不见道衍有离开的意思,那莫罗耐不住性子,他大声道:“都他娘火烧屁股了,还在这等个啥?”他话罢便强行背起道衍。

    “你放下我,我要陪着我徒儿。”那道衍不时地叫着。

    “大和尚,你若再废话,我便将你敲晕了扛下山去。”莫罗这顿吓唬着实奏效,再加之报信小僧略带哭腔地叫了一声“师父。”

    道衍不再抗拒,默然而止,不舍地望着小僧。

    这是他的小徒,法名忘忧。同明王一样,他一直伴在道衍的身旁,师徒三人在潜龙寺相依为命。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如今,明王仙去,道衍只剩这么个嫡传弟子。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更加重要。是的,他还小,我不能丢下他。

    道衍释然了,他轻轻拍着莫罗的右肩,指着假山“走吧”。

    李文忠叹了口气,一脸歉意朝道衍说道:“实在情非得已,得罪之处恳请大师谅解。”道衍眼含泪花,会意点头。

    烈火仍在吞噬寺庙,李文忠只身落单于众人身后,面朝火光,深鞠一躬:“恭送明王!”

    潜龙寺秘密就此成为烟云,永远埋在了李文忠的心中。

    断崖。

    那段世手下一名亲随率先走过铁链,他将绑在身上的几条绳索扣在对崖的石壁上。尔后蒙古斥候砍下木条铺在绳索上,临时搭起了悬桥。

    不大功夫,几十名蒙古兵悉数过了桥,直奔潜龙寺。

    天亮了。

    大火势减,烟雾缭绕,段世失望地站在寺前凝视。

    “他娘的,白忙活了一夜。”一个斥候首领骂道。

    “父亲,这寺庙建于山顶,外墙下便是悬崖,无路可逃,烧成这样,怕是没活人了。”段世的亲随上前说道。

    段世沉思一刻,目光移向了假山:“易,你去瞧瞧那些石头怎么回事?”

    这个叫易的少年,年岁不大,生得虎背熊腰,身形较成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爽快地应承。

    至假山前,他发现了端倪。大片的脚印令这个少年欣喜若狂,他指着脚下,朝段世叫着:“父亲,这有状况。”

    斥候们亦被这声吆喝所动,纷纷涌了过来。

    顺着足迹,段世进到假山的背面,一片开阔地映入眼帘。

    “走不远,速追。”段世招呼斥候们过来。

    易冲在最前头,这少年心思细腻,每过一处便留意脚下踩踏痕迹,他惊奇地发现,逢岔路口,脚印总在右边,他大胆推测,只管右行即可……

    李文忠一行人一刻不敢耽搁,迈着大步往山下奔去。他牵着寨柳的手一边跑着,一边回头观察山上的动静。只见不远处树头攒动,他顿时吃了一惊,大呼不妙。

    身后的步伐声越来越近,而眼前已是山下出口处。

    “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李文忠抛开寨柳的手,跑向人后。

    刹那间,一个少年立在李文忠的身前。

    四目相对!

    易没有急于出手,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对面的这个白面郎。似曾相识,他,风度翩翩,从头至脚透着一股高雅。

    是他吗?

    时隔多年,易不敢确定。

    李文忠发觉自己对这个少年有种异常的亲切感,正纳闷着。易开口问道:“阁下什么来头?”

    不待李文忠张口应答,一支冷箭穿梭而来,贴着易的侧脸呼啸而过,李文忠当即闪身躲过。

    易身后的蒙古兵悉数赶到,李文忠见状,急忙退去,出了山。

    眼瞧莫罗等人还在前边不远处,李文忠急中生智,打算以身吸引追兵,他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没曾想,元兵并不上当,直接丢着李文忠不管,去追莫罗。

    坏了!这一出让李文忠猝不及防,他调头又追着元军而去。

    于是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景象,莫罗在前边跑,蒙古兵在后边追,李文忠又在蒙古兵的身后赶。

    “大当家,你负着老僧,起不开脚力,放我下来,自行逃命去。”道衍说道。

    莫罗气喘吁吁道:“我莫罗虽一介莽夫,当懂得道义,你与我兄弟有医病大恩,纵然力竭,也要护你周全。”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前路又道:“过了那个隘口,就是我二弟的地盘,到时高声呼救,定有人来相助。”

    道衍拗不过他,轻叹了一口气。

    正当莫罗奋力行进之时,一个白影从右侧的山丘上穿驰而过,稳稳落在莫罗的身前。

    见是一个少年,那莫罗驻足怒道:“滚开,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快给爷爷让路。”

    “那得看你的手段了。”易轻哼一声道。

    锦衣卫们在林中早见识过易的本领,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莫罗放下道衍,朝其说道:“大师,你先暂歇片刻,待我收拾了那小子先。”道衍敬了一个佛礼:“您自当小心,不要轻敌,此子本事应不在你之下。”他说罢便在一旁打坐凝神。

    “您请宽心,我生来还没遇过敌手。”莫罗憨笑着,撸起袖子冲易又道:“那就让你瞧瞧爷爷的手段。”

    这边还未开打,身后的元兵已与李文忠交上了手。

    李文忠被团团围住,他放倒一名蒙古兵,夺过马刀,向周身砍去,一时间敌人近不得身来。

    寨柳见李文忠被围,焦急万分,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莫罗看得心疼,瞪了毛骧一眼:“快去助我兄弟,解决了这个我再去驰援你们。”

    那毛骧不敢怠慢,抽出佩刀,硬着头皮,指挥手下冲杀过去。

    锦衣卫的助战使李文忠的压力骤减,显得游刃有余,元兵顿落下风。

    混战时,那段世一直在旁观望,不动声色。

    元兵首领见死活拿不下李文忠及锦衣卫,便叫道:“大王速助我杀敌,荣华富贵定少不得您。”段世骂骂咧咧:“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段世是个武痴,早就注意到李文忠,觉得他身手不错,可以切磋一下武艺。

    抽出佩刀,段世加入混斗,他在人群中寻得李文忠。一刀劈去,李文忠横刀一档,虎口震痛,随之后退数步。段世一连砍出数刀,李文忠踉踉跄跄,疲于应付。

    “滇西小霸王”果然厉害,李文忠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有些心虚,惟有边战便往莫罗身边靠拢。

    另一边,莫罗与易正斗得难解难分,显然莫罗是低看了这个少年。

    棋逢敌手的对决令二人战意盎然,莫罗与易纷纷扒掉衣袍,继续酣战。

    而锦衣卫们不知是什么由头,亦如打了鸡血,死死拖住元兵。

    只有李文忠越战越落下风,那段世又出数刀,李文忠支撑不住,马刀被打落在地,再无招架之力,只得任人宰割。

    段世挥刀欲砍,那莫罗见状,迅速退出与易的厮斗,疾步上前,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段世手中的刀亦飞出五丈开外。

    莫罗伸手朝易作了一个罢斗手势。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杨老大。”段世回身瞪了莫罗一眼。

    之前段世专注于与李文忠的角逐,并未察觉到莫罗。

    莫罗森然道:“段四,你不算一条汉子,我兄弟打不过你,你竟还下死手,有种冲老子来,不行你和这个小子一起上。我莫罗何惧?”

    话落,莫罗轻蔑地扫视着易,气势嚣张。

    “他对这小白脸如此上心,他们关系定然不一般。”段世想到此,冷笑一声:“既然他是你杨老大的兄弟,那我更不能放过他,让你也尝尝失去手足的痛。”

    这出乎意外的笑声,犹如穿云裂石,震慑了激战中的锦衣卫与元兵,双方纷纷停手呈对峙状。

    这一言,莫罗原本凶神恶煞脸色渐而缓和,他低头道:“我莫罗做事对得起天地,段大哥的死不是我干的。这件事中间定有误会,我本欲去大理向你说明事情来龙去脉,奈何后来我与明廷开战无暇分身。”

    那段世根本无心听莫罗解释,趁他言语之际,以迅雷之势出手照李文忠的脑门袭去……

    这一击狠辣凌厉,李文忠还在听着他俩的对话,遂不及防。

    紧要关头,一个羸弱的身子迎了上来。

    段世连忙收招,他的拳头几乎落在她的脸上,拳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

    李文忠吓得面色苍白,他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寨柳,他顺势将她拽向身后。

    那段世似乎变了个人,他一把推开李文忠,面上急转怜惜之色,至寨柳身前,轻轻拨开她耷在侧脸的秀发,长舒口气,用哄着的语气:“吓着妹子了,是哥不好。”

    他们相识?李文忠一片茫然。

    寨柳微微露出笑容,如含朱丹,唇红齿白。

    美极!美极!

    在美色面前,再大的宿怨都不值一提。

    段世仰头大笑,戾气尽消。

    “四哥,我哥哥说的都是真的,段大哥的死真的跟他无关。”寨柳说道。“这是我与你哥的事,你不要掺和。”段世又板起了脸。

    “他是谁?”段世在李文忠身上驻目。

    “休得伤我家千岁!”是毛骧,他迅速至段世跟前,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势。

    毛骧确是个察言观色的老手,眼瞧一场恶斗演变成了荒缪的“认亲”会,他断定双方可能不会再斗下去。

    于是,这种在李文忠面前表露忠心的机会他焉能错过?

    但这最终酿成一幕悲剧!

    “什么,这是明廷大都督李文忠?”段世惊道。

    寨柳默认着点点头。

    这局面犹如晴天闪雷,那几十个元兵无不坦然失色,一时间鸦雀无声,均目瞪口呆的傻楞着。

    易直视李文忠,缓缓移步而来,只见他的面颊流下了两条晶莹的泪痕。

    这一刻,岁月仿佛回到过去,幻若梦境。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这个人,是他,他就在这儿。

    “叔。”易叫了一声,跪在李文忠面前放声大哭。

    李文忠顿时心头一怔,仔细端详这个少年。他虽超出成人的身板,但一脸稚气未脱,额头的伤疤……

    天呐,这是我的小乙?这个疤痕是他小时候和李捡打架所致,为此他还曾教训了俩小子一顿。

    难怪和他相遇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原来是我自家孩子。李文忠伸手轻抚着易的头,眼角滴下一颗泪花。

    易起身后,李文忠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说道:“好小子,你长大了,还习得一身好武艺,我甚是欢喜。”

    时光追溯到洪武二年,明军北伐,沿途收养了许多孤儿,易便是其中之一。

    易的父母死于战乱,李文忠见他生的虎头虎脑,十分喜爱,便收在自己的身边,亲自教养。

    从此,易一直跟随李文忠南征北战,直到甘肃境内爆发了洮州十八番族叛乱。

    那日,李文忠亲自领兵追击叛军,因不舍让易去冒险,遂将他与辎重队留在身后。

    待明军凯旋得胜,李文忠尚未班还便传来一个坏消息,辎重队被一群番族散兵袭击,死伤惨重,易在乱军中没了踪迹。

    每每想到此事李文忠便痛心不已。

    “你是如何走失的?”李文忠问起当年的事。易答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日后慢慢向您道来。”

    李文忠微微点头:“好!”易摊手引向段世:“给您引荐下,这是我的'父亲',大理总管段世。”

    “你的‘父亲’?”李文忠眉头微拧道,神色凝重。易以为是自己私自认了段世为父,惹得李文忠不悦,便低下了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当然,在李文忠眼里,他确实还是个孩子。

    “是他救了我,此等大恩无以为报,就着在他门下当个义子,来日替他养老送终。”易言声极小,好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般。

    但这话李文忠却听得清晰,他并未生气,朝段世躬身一揖:“谢总管救我小乙,大恩必将重报。”

    这个长相出众的白面郎,星目流转,像夜空中冷魅皎洁的上弦月,透着幽幽的冷寒,他举止高贵,谈吐优雅。

    南疆流传着他太多的故事,段世此时为他的风度所折服,惊叹默念:“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果然了得。”

    段世为人豪爽,恩怨分明,他与李文忠并无仇怨,不携任何偏见,他回以拱手礼:“将军哪里话,在下不图那些虚的,你既是易的亲人,那便是我的兄弟,适才多有得罪,望见谅。”

    李文忠笑道:“总管哪里话,所谓不打不相识,皆是缘分。”

    寨柳突然插上一语:“你俩一个叫他‘小乙’,一个叫他‘易’,他究竟是何名?”

    关于这两个名字,段世刚刚才算领会。他解释道:“当日,我救下他,问他姓名,他说叫‘乙’,敢情是我听成了‘易’。从此也便叫他易。”他说着哈哈大笑。

    “阿弥陀佛,因果循环,上苍早已安排一切,,如此结果,甚好,甚好。”道衍终于开口。

    道衍这一言打破原本欢畅的气氛,在场之人陆续回过神来。

    元兵首领指着李文忠叫道:“那是明廷大将李保儿,速去取了他项上人头。”这声令下,元兵齐挥舞马刀杀向李文忠。

    一时间又打成一片。

    易本就憎恶这些蒙古兵,与他们合作也是迫于无奈。如今他们要杀李文忠,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不假思索投入战斗。

    有他与莫罗守在李文忠周身,元兵自然近不得身。他俩左攻右守,打得对方叫苦不迭。

    倒是那段世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心情复杂。他受元梁王重金之托,前来协助追查《明王宝藏》的下落。这就翻了脸,有些不合道义。

    一个也不帮!有此想法,段世便扭头无视……

    眼瞅李文忠就在咫尺之内,却伤不得他分毫,那元兵首领气急败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他从箭袋里取出一支羽翎,张弓瞄准便射。

    在这一瞬间,空气好像凝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齐盯着那支射出的箭。

    一个赤膊上身的硕大躯体在李文忠身前飞跃起来,随之一声痛苦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