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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全大义

    易轰然倒地,他用自己的胸膛生生接下了那支原本可以结果李文忠性命的箭。

    寨柳吓得魂飞魄散,见李文忠并未伤及,便放下心来。

    “小乙,小乙。”李文忠不断叫着他的名字。

    那箭正中心口,易双目微睁,已然奄奄一息。

    段世便拥上来,亦叫着:“易,易。”

    当李文忠等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无瑕兼顾其他。可危险并未解除,元兵首领一箭不中,气急败坏,搭弓再射。这一箭也许心生慌乱,没中目标,从寨柳头顶嗖过。

    只听那首领直骂娘,又从背囊抽出一支羽箭。突然一个身影,如闪电一般,迎面袭来,一只大手摁住了他的颈部,正是段世。

    “还我儿命来!”段世怒目圆睁,加重了力道,只掐得那首领面红耳赤,出不了气。“我……乃梁王……之子”那首领奋力说着。

    这一言却是受用,段世迟疑片刻,缓缓卸手,陷入沉思。他相信这是真话,这一路走来,那些蒙古兵对这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远超出一般足下与足上的礼制。

    “我乃是梁王巴匝剌瓦尔密第五子阿勒亥,你若杀我,我父王定派兵剿了你大理,到时叫你白族杀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阿勒亥放出狠话,威吓段世,使他不敢妄动。

    大理名义上属自立,但近百年间一直忌于前元的武力,被迫称臣。雄踞昆明的梁王拥有数十万精兵,段世得罪不起,全族的性命都在巴匝剌瓦尔密手里攥着,元军只需一个冲锋,大理便城破家亡,生灵涂炭。

    思虑利害关系,段世有些不甘心道:“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若再见面,我定拿你性命祭我儿。”阿勒亥不屑一顾,得意地说道:“堂堂滇西第一高手也有怕的时候?”他说着仰天长笑,笑声中透着一股狂妄。

    “他妈的,叫你小子狂。”音未落,一个身影自旁边的草丛窜了出来,这人身手敏捷如追风逐电,令段世咋舌。只见他一把扯起阿勒亥的腰带,单手托在半空。

    “好家伙,天下还有此等神力之人,阿勒亥这等壮硕身板,他竟然单手不费吹灰之力高高举起。”段世使劲眨着眼,定睛一看,是一个将军装束的年轻人。

    来人正是沐英,他大喝一声,将阿勒亥扔出五丈开外,其背身重磕在一处小土包上,摔得五脏欲裂,动弹不得。

    蒙古兵见状,纷纷逃窜,其中有一人吓破了胆,呕出一口绿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不能叫他们跑了,段老四会有麻烦。”莫罗见段世与阿勒亥翻了脸,担心元兵逃回昆明给大理带来祸乱。

    段世并不领情:“要你管,你我的账还没完呢!”莫罗哭笑不得,一脸苦相:“行行行,怪我自作多情。”

    沐英面向隘口道:“你们瞧,跑不了,跑不了,一个都跑不了。”远远望去,果然带着大批人马又将元兵赶了回来。

    莫罗长舒口气,与沐英对了一眼:“兄弟,你怎么冒出来的?”沐英指着旁边的山包道:“我从这儿偷偷摸过来的。”

    正说着,那果然已走近,气喘吁吁道:“侯爷,你的腿脚也太快了,我紧赶慢赶被你落了一大截。”

    “沐英?”段世猛然回味,他说道:“这是西平候?”沐英道:“正是在下!”段世这等绝顶高手,阅历丰富,所谓行家出手,便知深浅。单凭沐英刚才那两招,他已经折服的五体投地。

    段世抱拳叹道:“侯爷果真天下无敌!在下钦佩。”经此一赞,沐英嘻嘻一笑,回礼道:“老哥过誉了,我在草丛里见过你的本事,纵然放眼天下也是罕逢敌手。”

    “将军呢?”依娜跑得满头是汗,一来便叫嚷着骂李文忠,说他“大骗子”“负心汉”。她一通指责无人搭理,自觉没趣,正要发作。莫罗一通训斥:“住口,没眼力劲?没看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说着,向不远处的人群瞥了一眼。

    依娜这才反应过来,性子收敛许多,随莫罗、段世等人围拢上去。

    昨日,依娜梦醒,发现李文忠与寨柳全都失了踪影,又急又跳,吵得果然不得安生,到处派人去寻找,甚至惊动了陆良的军营。担心李文忠出事,沐英便跟着来了苗寨。

    搂着易,李文忠欲哭无泪。寨柳查看易的伤口,欲待施救,奈何箭正中心脉,束手无策。“叫老僧瞧瞧!”道衍挤了进来,用手探了易的喉脉,摇了摇头。

    “大师,求您救救他!”李文忠哀求道。道衍叹了口气:“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天下哪有起死回生手段?都督节哀!”

    连道衍都无能为力,李文忠彻底断了念想,惟有紧抱着易,脸贴着他的额头,失声痛哭。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段世蹲下身子,红着眼眶轻轻地抚着易的后脑勺。

    昔年,段世游历西域,经过洮州。在一处山沟里,救下被番军重伤的易。从那天起,这个少年便陪着他走南闯北,形影不离。段世膝下无子,于是又将易收作义子。这些年,悉心教他武艺,将自己的本事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而易极其聪慧,任何功夫一学便精,令他欣喜异常。

    回忆往事,历历在目,段世泣不成声。自几个兄长相继离世,易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

    沐英道:“这小子是谁?怎叫你俩如此伤悲?”李文忠无心搭理,拨开易额头的乱发露出一个伤痕。沐英大吃一惊,顿时明白过来,大叫道:“这是小乙!这是我家小乙!”接着,他开始哭闹,坐在地上痛不欲生的蹬着脚。

    “老叔!”易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叫了一声,不待沐英应承,便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十年曾一别,征路此相逢。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三个大男人泪如泉下,一旁的寨柳姐妹亦跟着凌乱,不知如何宽慰他们,只好说节哀顺变。

    “是谁对我家小乙下如此毒手?”沐英从地上迅速起身,眼里闪烁寒光。在他心中,何尝不是同李文忠一样,将易视作亲子。

    莫罗指了指躺在地上尚未缓过劲的阿勒亥。

    如此大仇,岂能不报?

    沐英杀气腾腾:“老子要撕了你,老子要撕了你。”他怒吼着,一步步逼近阿勒亥。“我是梁王之子,你不能杀我,我若死了,我父王一定会替我报仇。”阿勒亥吓得面色苍白,身子不停后挪他试着作最后的挣扎,反复说着“我是梁王之子“。

    “你拿梁王吓老子?信不信咱即刻发兵攻了昆明城,取了那巴匝剌瓦尔密的狗头。”沐英怒道,已至阿勒亥脚下,刚欲动手。一个声音叫道:“住手!”

    李文忠虽憎恶这个蒙古王子,恨不得将他活劈了,但听到“梁王之子”的名头,他当即权衡了利弊,有这家伙在手上,可能对攻打昆明有帮助。

    “哥,这是何意?”沐英勒步,怔怔地问道。李文忠道:“不能为一己之私误了大事,你先将他收押,容我斟酌再行处置。”“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沐英反驳着。“莫使性子,听哥的,留着他有大用。”李文忠严肃道。“就这么算了?我不干,老子就要弄死他。”沐英继续怒道。

    “你放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李文忠瞪了他一眼。

    他们弟兄俩平日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毫无禁忌,可一旦李文忠认真起来,沐英也只能遵从,不敢违抗。他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气跑了。

    果然命人抬走阿勒亥,顺道将那些蒙古兵扣了起来,先行离开……

    李文忠欲拔出易遗体上的箭,却盯着箭杆,迟迟下不去手。尽管他再不会醒来,但他觉得拔出了箭他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想到此,李文忠像个木雕一样一动不动。他一脸沮丧,寨柳很是心疼,用安慰语气说道“夫君,取出来吧,让他早点安息。”

    不料,寨柳话音未落,李文忠突然拔出易身上的箭,便朝自己的胸口连刺几下,鲜血瞬间染红衣裳。易为救他而死,也许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受些。

    众人被这近乎魔怔的景象吓傻了,好在莫罗应变及时迅速夺过他手中的箭杆,扔作一旁道:“兄弟,你这是何苦?”。“他这是急火攻心,迷了心窍,快摁住他。”道衍抢上一言。莫罗和段世不假思索,照他的话死死钳着李文忠。道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颗黑色小药丸,放入李文忠的口中。

    少倾,药力起效,李文忠瘫坐地上,呼吸逐渐顺畅,依娜和寨柳一人一边,半蹲着守在他身旁。

    道衍略作点头,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生固未可喜,死亦不必悲。佛曰,痛苦是根源,望都督看破。”

    “谢大师指点!”李文忠恢复了平静,想要施礼,奈何浑身无力,头昏脑胀起不得身,因用力过度,胸前的伤口汩汩出血。“别动!”道衍推掌示意道:“是皮外伤,无甚大碍,但需尽快止血。”寨柳听得,在腰身慌乱地摸了半天,说道:“哎呀!我昨日出门急了,身上忘记带药了。”莫罗瞪着眼:“那还等什么?赶紧回寨子找老二想法子去。”寨柳连连点头:“找木子璃就行。”依娜道:“我去找她!”

    莫罗背起李文忠,往苗寨奔走……

    寨堂内,果然命人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莫罗将李文忠小心的放上去。

    木子璃闻讯而来,一进门瞧见道衍正安详地打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丢下药箱,径直走至道衍身前,恭敬地行了一个跪拜礼:“师父。”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窥,不知所云。“先去治伤,你我呆会再叙。”道衍说道。木子璃“嗯”了一声,便给李文忠上药。

    说来亦是一个缘字。几年前,木子璃进山采药,遭遇猛兽袭击,危机之时,幸得一和尚路过,救下了她,这和尚便是道衍。

    道衍见她聪明伶俐,又干着治病救人的善举,尤是喜爱,便送了一本药典,木子璃医术精赞正是源于此遇。

    虽是只有一面之交,甚至从那以后再未谋面,但木子璃从此将道衍视作授业之师一样存在心里。

    一切妥当后,木子璃在道衍身边又是献茶,又是为他捏肩捶背,极显殷勤。那木老三见得,一脸窘态,像打翻了醋坛,他说道:“奶奶的,她对亲爹也未有过如此行为。”果然笑道:“女大不中留呀!”令木老三尴尬无比。

    细细打量道衍,觉得面熟,仿佛哪里见过。木老三在果然耳边小声说道:“大当家,这和尚什么来路?”果然先前并未对道衍生疑,经木老三这么一问,脱口而出:“这不是在陆良送我书的'妖僧'?”木老三闻之色变,他那本诗集也是道衍所赠。

    他们的对话,李文忠尽收耳底,他最怕的就是道衍暴露身份。那毛骧就在外面,若是惊动锦衣卫,大和尚势必引来杀身之祸。于是,他忍着疼痛,起身当即反驳:“别乱说,这位大师不是什么‘妖僧’,就是一个苦脚和尚,因寺庙失火才跟我下了山。”他说话时朝莫罗与寨柳使了一个眼色。这透着请求的目光兄妹俩自然领会得到,先是莫罗正色道:“你们俩若是闲得慌找个地方喝酒去,别跟个娘们一样妄自非议。”而寨柳则与莫罗不同,她掩口一笑:“你们不觉得荒诞吗?”

    一冷一热,木老三与果然反倒懵了。

    “兴许真是我眼花了?”“我也记不清了。”

    “喝酒去,这些破事与我们何干?”果然与木老三晃晃悠悠离去……

    李文忠扫了一眼门口,那毛骧正探着头窃听。“毛大人!”“属下在!”毛骧应声而入。

    反正明王已薨,死无对证。为了让毛骧彻底断了猜忌,李文忠索性指着道衍,故意板着脸:“他就一普通和尚,没什么特别之处,你跟了我一路,也看到了,切不可滋生事端。”

    毛骧道:“属下明白!”李文忠又道:“此次你护我有功,我定不会亏了你。至于你们奉旨追查的那件事,本就是无稽之谈,我亦会上折替你言明源由,想来皇上不会为难你们。”

    “谢千岁,谢千岁。”毛骧唯唯诺诺叩拜。

    土司府堂前,段世与沐英为了争夺易的尸首归属权,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沐英指着段世鼻子怒道:“小乙是我家孩子,老子必须带回去,谁拦我谁死。”段世毫不示弱:“凭什么?我养了他几年,你说带走就带走,我算什么?”沐英道:“那些我统统不管,我只认他是我家孩子。”段世道:“我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既然你执意如此,正好我想领教一下西平候的手段。”

    “都消停点,你们这样让泉下的小乙怎么想?”李文忠走出寨堂又道:“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何须为了此事大动干戈?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那你说咋办?”沐英问道。

    李文忠沉默了,他也不知如何妥当处理后事。这时,跟着他一同移步于此的道衍开口叹道:“尘归尘,土归土,肉体乃是一具躯壳,是众苦之本,烧了吧,你们一人带一半骨灰,也算全了各自的亲情。”

    “大师所言极是,我看就照此而为,你们说行不?”李文忠就着道衍的话如是说。段世并无异议,表示赞同,沐英也便没有声响,点头答允。

    当天晚上,在苗寨的后山架起了木柴,火化了易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