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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策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终是到了即将告别的日子,土司府张灯结彩,果然大摆宴席,为李文忠践行。

    道衍的离去令李文忠有些失落,故而以酒浇愁,喝得不省人事。莫名其妙的是,对于这个和尚,他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和他之间会有这段尘缘。

    醒来时,李文忠枕在寨柳的腿上,牛车摇摇晃晃,依娜不时地抱怨:“死果然找的什么破车,都快把人颠散架了。”寨柳笑道:“再忍一忍,很快就会到了。”依娜拉着脸:“钱又舍不得给,这个守财奴。”这一言罢,车内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一路畅行未作耽搁,次日傍晚,便到达大营。

    下了车,那莫罗张口即骂,用依娜一样口气抱怨道:“这个死老二,哪找来的破车,颠死人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还能作甚?”

    李文忠并未先回中帐,而是巡查了一番。一队队卫兵,军容齐整,士气旺盛,那战旗随风飘扬,一切井然有序。

    “大都督,您回来了!”大宝走来,行了一军礼。望着大宝,李文忠心情大好,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的伤好了没?”大宝道:“早好了,圣女娘娘的药真乃神效,就是这腿还有些不太利索。”

    寨柳道:“伤筋断骨一百天,急不得。”大宝点头拱手:“谢娘娘!”

    “大营现在谁在主事?”李文忠不禁好奇问道。大宝刚欲开口,一名小将迎面而至。“见过燕王殿下。”大宝朝朱棣鞠了一躬。那朱棣见了李文忠,喜不自胜,上前便攥着他的手,似有一肚子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惟有眼眶涌动。

    “四弟,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父皇派我来的。”

    “父皇和娘金体贵安?”

    “好着呢,父皇闲来无事还会去栖霞山打猎。”

    “姨母之事我有听说,节哀!?”

    问及自己母亲,朱棣低头不语,透着一股忧伤,他抬着一双失神的眼,呆滞地说:“她会保佑我的!”李文忠长叹一口气,直视朱棣,说不出话。

    再见朱棣,他脸上的稚气已然全无,仪态从容淡定,英姿勃发,伊然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从他坚毅的目光,李文忠断定,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事统帅。不禁想起道衍的话,大和尚所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这两位就是嫂子吧?”朱棣面色好转,望着寨柳依娜说道。李文忠“嗯”了一声。“见过叔叔!”依娜寨柳齐声道,并作一个半蹲礼……

    “对了,表兄,你赶紧去中帐,云奇公公等您几天了。”朱棣道。

    “父皇有旨意?”李文忠本能反应,脱口而道。

    朱棣眉头微拧道:“未见他带着黄本,怕是有密旨口授。”

    中帐内,一个太监正坐在帅案上打着盹,这便是云奇,大内总管。云奇不同于一般宦官,他与皇帝交情匪浅,早年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劳苦功高,朝中文武大臣无不对其尊敬有加。

    云奇亲自如临,这在此前不曾有过。祸福未知,李文忠惶惶不安,迈着沉重的步伐。

    “云公公。”李文忠轻声叫着。那云奇惊醒,连忙起身:“千岁您可回来了,叫老奴好等。”相互行礼后,李文忠开门见山道:“公公大驾所为何事?”云奇拽着李文忠的衣袖,引至角落处,背着身小声说道:“千岁,咱只为了一件事而来,关系到皇家颜面。”李文忠皱着眉:“这从何说起?”那云奇看了一眼帐外,说道:“您在这边的风流韵事宫中已有耳闻,皇上很不悦,故叫我来行言语鞭策。”李文忠恍然大悟,苦笑着没有回话,他似乎以沉默宣泄自己的不满。云奇语重心长说道:“您乃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婚事自有朝廷安排,切不可为了两个乡野女子辜负圣恩,误了前程。”

    意思已经明了,李文忠此举让朱元璋面子挂不住。但要他放弃两姐妹,那便是寸心如割,生不如死。于是场面陷入僵持,无形中与皇帝的僵持。

    他迟迟未作表态,云奇耐心地上了一言劝诫:“千岁,您要三思呀!为了俩女子,值得吗?”李文忠斩钉截铁回复:“公公休要说了,我意已决,自会向父皇解释清楚。”

    云奇色变,他常年伴驾,对朱元璋的行事作风烂如指掌,如此而然李文忠一定没有好果子吃,轻则丢官除爵,重则性命难保。他也算看着李文忠长大,当他是自家孩子,自然不会不管。可云奇本人对皇帝亦有畏惧,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个好法子来,急得满头大汗。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寨柳奉茶而来。她气质高雅,仪容得体,云奇看得两眼发直,他顿时明白李文忠为什么执意违抗朱元璋的意愿。此等佳人,就连他这个“残缺男人”都动了心,何况常人?

    李文忠少年得志,自视甚高,享尽天下人的膜拜,在云奇看来,也只有寨柳这样的绝俏尤物才配得上他。

    这几日,闲暇之余,云奇没少听苗族寨民讲述寨柳的事迹,他原本只是对这个苗疆女子甚多的义举心生崇敬,直至今日初见,他彻底叹服,暗自咒骂朱元璋缺德,强行拆散美好姻缘。

    接过茶水,云奇哪有心情品茗,放在案上。寨柳识趣地退去,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云奇微微摇头。“不是还有个小的吗?”云奇陡然一问,沉思中的李文忠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尚……在……这营中,回头……叫她……来拜见……你。”话音未落,那依娜匆匆来至:“将军,阿姐呢?”云奇大吃一惊:“果然一模一样,千岁有福!”李文忠微笑颔首道:“小妹,快见过公公。”依娜是个鬼灵精,一眼便看出李文忠与云奇私交甚好,她眼珠转动,开口作揖道:“大伯,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好一声“大伯”,云奇听得乐开了花,从怀中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赠于依娜作了见面礼。李文忠指着帐外说道:“她刚走,与你先后脚。”依娜手握珍珠,笑脸盈盈的去寻寨柳。

    依娜走后,云奇思索万千,犹豫再之,终于下定决心,他说道:“千岁,老奴脑子笨,您拿个主意,我当竭尽全力帮您。”李文忠根本不急,他神秘一笑道:“此事尚有解。”云奇满面充疑:“怎么个解法?”李文忠信心十足道:“我修书一封,你捎给我娘,她会替我做主的。”云奇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当李文忠写下密件,刚封存好,那云奇却急转难色:“不行,不行,此法不通,忽略了制度。”不待李文忠开口,云奇又道:“皇上已将你的婚事定性为国家政事,后宫不得干政,娘娘插不上话。”

    马皇后平日对诸子的宠溺与包容,使得李文忠一向有恃无恐,而直到此时,他才醒悟,有些事她真的无能为力。

    彻底陷入了死局?李文忠有些不甘,心情焦灼,来回踱步。耳边突然响起道衍的叮嘱“戒骄戒躁,每临绝境,峰回路转。”他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缓缓蹲下身子,学着僧人瞑目打坐。

    他这举动,云奇看得一头懵,瞪着眼道:“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信这玩意。”李文忠没搭理他。云奇喋喋不休,急得团团转:“祖宗,快点拿个主意吧,我这还等着回去交差呢!这会拜佛有啥用,要是拜佛有用,我爹当年就不会死。”

    李文忠猛然睁眼,起身说道:“您刚才说什么?”云奇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但只说到“拜佛有啥用”。“不是这句,下一句!”

    “我爹就不会死?”

    “对,正是这句!”李文忠喜出望外,坦然老和尚的教诲切实受用。

    云奇哑然……

    “我爹近来可好?”李文忠所说是他的生父,李贞。

    李贞,洪武帝之二姐夫,他是朱元璋称帝后仅存的唯一的同辈亲戚,同样享“曹国公”爵禄,父子同爵,又有大小“曹公”之说,也是一段佳话。

    朱元璋早年受李贞大恩,所以对其格外照顾,有求必应。他不仅不用上朝,还被特许可穿五爪金龙的龙袍。年纪大了以后,朱元璋为了方便每天都能看到他,便把宫城内的一套府邸赐给了他。自己常去李贞家,皇太子、诸王亦常去探视,恩遇无二。

    李文忠幼时过继给朱元璋当了养子,自那以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弓马刀刃均由朱元璋一手操持。这么一来,生父的地位便凸显不出。直至近些年,李文忠改回本家李姓,可李贞已然年老,不问世事久矣,以致于李文忠第一时间只想到马皇后而忽略了他。

    云奇道:“老太爷能吃能喝,身子骨硬朗着呢!”李文忠嘴角现出狡黠的笑:“若是我爹同意了,父皇还会反对不?”这一言,云奇毛塞顿开,拍案叫绝。他明白朱元璋只是怕被人笑话,自己的亲外甥、养子娶两个蛮夷姑娘作妻,让他把脸往哪搁?倘若李贞出头,也就全了他的面子,有了台阶下。

    生父都同意了,养父还能有什么话说?

    事情有了转机,李文忠大致作了计划。他打算等公务了却,即领着姐妹俩第一时间去见李贞,再请父亲去说服朱元璋。他料想自己的亲爹一定会喜爱寨柳的贤惠淑德和依娜的可爱俏皮。

    这一刻,他甚至幻想道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共度余生的景象。

    “都说你鬼点子多,看来不假,这下我便放心了,不过……”云奇一言未结。“不过什么?”李文忠急道。云奇道:“不过,皇上那边要先有个交待,不然当真不好交差。”

    李文忠道:“你如实与他说了,出事我来担着。”“刚说您聪明,又犯浑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他念您亲情,不会动你,可那两个丫头呢?锦衣卫的手可是够得着这云南的。”云奇一语点出要害,只教李文忠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云奇绝非杞人忧天,朱元璋的手段有多狠,只有天知道!

    二人商议了半晌,达成共识。先由李文忠诚恳地递上一份奏折,主动承认错误,就说自己游龙戏凤,与俩女子的亲事并未作数,请父皇大可放心。

    为了寨柳和依娜的周全,他只能这么做,虽然违心,实是无奈之举。

    尔后,再按李文忠定好的方略进行。

    云奇自知糊弄朱元璋是决计没有什么好下场的,一旦败露,定然不得好死。他是个阉人,不懂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原本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不掺和这趟浑水,但他到底还是个良善之人。从李文忠坚定的神情,他看得出这个小子是动了真心。

    也许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的爱情需要血的见证!

    “死就死了,就当为我那死去的老爹积点阴德。”云奇自惭而道。这一席话,李文忠无比感激,他自然不会让云奇犯险,他作了两手准备,如果事发,他便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以保云奇全身而退。

    “叔!”李捡在门外叫道。李文忠大喜,挥手示意入帐,望着李捡,他想起了易,心头泛酸。

    “亲娘呀,一年不见,这孩子长这么大了?”云奇惊叹。

    “事儿办怎样了?”

    李捡瞧了一眼云奇,低头不语。

    见此情形,那云奇要回避,李文忠执意不允,说道:“云公公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那李捡稀稀落落说了一堆话,李文忠只听了个大概,新苗寨已建好,曲靖知府请示何时迁居?

    李文忠说道:“事不宜迟,你去告知李德辅,明日即动身,今晚我便让辎重营开拨。”那李捡得令后告辞离开。

    “公公,我要去主事,父皇那边还请你代为周旋,他日我回京必有重谢。”

    “千岁和我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尽管留心政事,老奴定不负你相托。”

    二人相互一揖,李文忠走出帐外,去了辎重营。

    这一顿忙碌,又是一个天亮。李文忠未来得及给云奇送行,那云奇已带着他的奏折,在侍卫的护送下,惴惴不安,离了大营,消失在漫漫的朝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