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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恶报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秋日,落叶纷纷,凉意袭人。

    清晨,朝阳刚刚露出笑颜,映在红色的枫叶上,一阵风吹过,火红的枫叶满天飞舞。树木的凋零意味着肃杀,冬至将来,终是到了该杀人的时候了。

    前一日,曲靖知府派人将陈垢押送至苗寨,只等开刀问斩。

    李文忠站在后山一处高峰上,眺望北方。这几日,他不知不觉就会走到这儿,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多年后,就在此处,还会有一个人同他一样,眼巴巴的等着恋人归来。

    出来已近两年,往日军务繁忙,劳心费神,容不得过多杂念。但如今,南疆诸事已至尾声,越来越清闲反而使他思乡的情绪时常涌上心头。

    金陵细雨蒙蒙,一片离愁醉眼中。犹记得,秦淮河畔,桂花鸭香溢乌巷。犹记得,夫子庙书声琅琅。

    该回去了!可一颗心不得安定,在南疆种种经历让李文忠刻骨铭心,他已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国度。也许此生,他都会心系这里,永远走不出来。

    他下令朱棣率领辎重营和卫队先行班师,自己则等着陈垢伏法后再行离开。陈垢身边没有亲人,身为多年老友,替他收尸成了李文忠的心结。

    一失足成千古恨!想着陈垢就快死了,他惟有唏嘘不已。

    冬至前的一日,天降大雾。漫山遍野笼罩着一层白纱,朦朦的湿气扑面。寨柳出诊归来,脸上轻柔的绒毛似乎都不堪承载,盈盈笑倒,睫毛伴着轻柔的水珠。

    临近晌午,大雾逐渐散开,一切回到最初的豁然开朗。苗寨中敲锣打鼓,人们三五成群,喜气洋洋往寨西头的“蛮王殿”聚集。

    蛮王即是蚩尤,苗族视为先祖。为了尊重习俗,李文忠特意建造了这座用于祭祀的神坛。大殿那一尊面目狰狞的蚩尤像,皆是用上等石料精雕细琢而成。比之陆良果然部的更有气势。

    这儿便被定作刑场,而陈垢将会成为第一个在此处决的犯人。

    监斩官是曲靖知府李德辅,他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桌案上摆放一个签筒,里面整齐地盛着火签令。

    连日的奔波,李德辅不堪重负,略显颓靡,毕竟他已年近花甲,力不从心。尽管刑场喧闹,他却手托腮帮,打起瞌睡。

    喧闹声更甚,那陈垢被两名衙差解送而来,他披头散发,戴着木枷,上面贴着封条,光着脚拖着沉重的脚镣,步履艰难。

    一时间,菜叶、鸡蛋、石子纷纷砸向陈垢。围观人群不时地发出谩骂的声音:“这个狗贼该千刀万剐。就这么砍了,太便宜了他了。”

    “这狗贼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骂得不无道理,对于这事,李德辅想不明白,李文忠想不明白,大大小小的官员亦想不明白。

    按朱元璋一贯的作风,陈垢所犯罪行,不但要被凌迟处死,三族之内一个都不能幸免。而陈垢却仅本人被判以斩首之刑,直系亲属流放。

    确实令人费解!

    要知道,就在前不久明廷发生一起震惊天下的大案。这起要案与陈垢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可最后裁定的结果则完全不同。

    洪武三年,大封群臣,有一个朱姓将领,名亮祖,因功被授予“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获爵“永嘉侯”,镇守广州。此人仗着开国功臣的身份,在辖地为非作歹,与恶霸勾结,鱼肉百姓,多行不法之举。当地的官员敢怒不敢言。不过万事无绝对,一个叫道同的县令,生性耿直,为官清廉。面对朱亮祖的威逼利诱,始终不为所动。由于朱亮祖手上掌控兵权,道同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写下奏折秉明朱元璋。谁知那朱亮祖得知这一消息,也写了一篇奏折,他扭曲事实,反诬道同,捏造许多不实罪名。

    由于道同不具备朱亮祖的优势,他的奏折只能通过驿站慢慢传至南京,而朱亮祖拥有军马,八百里加急,没两天,先一步将奏折送到朱元璋的手中。

    当朱元璋御览朱亮祖的奏折,顿时暴跳如雷,派遣使臣前往广州斩杀道同。就在使臣刚走不久,道同的奏折也到了。朱元璋仔细比对,发现了端倪,立即又派人去追前一批使臣。

    后出发的使臣不敢耽误,马不停蹄,一路向广东追去,终是慢了一步,没能救下道同。

    道同死的当天,百姓自发为其送葬,沿途哭声一片。

    朱元璋一时头脑发热,误杀清官,后悔莫及,可事已发生,无法挽回,自觉愧对天下黎明,于是便在朝堂上为道同戴孝三日。他召回朱亮祖及其长子朱暹,在奉天殿,亲自动手活活鞭死了这对父子。念及朱亮祖功劳甚多,留了全尸,只将他的长子朱暹“剥皮食草”,放置城隍庙示众。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李德辅被惊醒,睁着惺忪的双眼,询问左右:“什么时辰了?”一随从瞧了一眼日头,道:“已过午时。”李德辅发了一通牢骚,抱怨时辰过得太慢,他只想着早点砍了陈垢回到府衙踏实睡上一觉。

    过了一会,刽子手一边卸去陈垢的枷锁,一边将他按在刑台上。那陈垢低头跪着,双手反缚,已无任何求生念头,静待死亡的降临。他想通了,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一个青年将领提着壶酒向刑场走来,他奋力挤过人群,来到邢台,礼貌地朝监斩官打个招呼。李德辅阅历资深,一看便知他为陈垢而来,而且可能是奉了李文忠之命,他点点头以示应允。

    早些时候,在曲靖大牢,李文忠说过此生不复相见的话,其实他是不忍看见陈垢身首异处的惨相,故而叫大宝去代替自己送陈垢最后一程。

    虽是后辈,大宝与陈垢也算颇有交情。他缓缓弯下身子,唤了一声:“叔!”陈垢愣了一下,认出了他,哽咽道:“大宝,你还能想着叔,来给叔送行。”大宝没有应话,叹了口气,将酒递近他的嘴边。这是李文忠特意让寨柳精制的佳酿。陈垢饮了一口,再度涕泪纵横,他似乎心知肚明,这是李文忠送的。“大都督还想着我。大都督还想着我。”陈垢说着抬头在人群前后来回寻视,又道:“他来了没有?”大宝摇摇头,以作否定。

    “他终是不肯原谅我。”陈垢叹道。他与大宝对话时并未留意莫罗已至身前,莫罗接过话:“我家兄弟没那么小气,你这厮安心去吧,天道循环,迟早要还的,你也不要怨谁,一切都是因果报应。”陈垢道:“大当家所言甚是,陈某这辈子作恶多端,让您和苗寨的乡亲们遭了罪,死有余辜,不足为惜。若有来世,愿在您座下做牛做马以赎罪孽。”陈垢说完,因双手反绑,吃力地向莫罗磕了个头,尔后对着人群,又诚恳地磕了几下,额头渗出鲜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罗原本极憎厌他,可如今却再也恨不起来。

    “时辰到!”刑场官员大叫一声。李德辅得到提示,抽出火签令,刽子手将陈垢再次摁住,取下他脖子后囚服插着的木牌。

    这个木牌是有着来由的,叫“犯由牌”,记录罪犯的恶行。

    刽子手喝了口酒,喷在刀刃上,照着陈垢的后颈瞄着,只待监斩官抛下签令。

    那李德辅早就坐不住了,他与陈垢没什么交集,死不死对自己来说无关痛痒,他只想早点结束这糟心的差事。

    他站起身来,大叫一声“斩”随即丢出火签令。

    哗啦一声,陈垢的头颅似飞了一样,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砰的落在地上弹了几下,顿时间,鲜血四溅,尸身瘫倒在刑台上。

    这一刀,所有的恩怨悉数放下,所有的仇恨烟消云散。

    苗民们围着法场欢声栽舞,大肆庆祝。而在人群中,有一个人,脸上正挂着泪痕。

    这人便是陆良卫指挥使耿绰,他乔装成苗人模样,没有其他目的,只为陈垢而来。

    明廷中,许多将领常年跟随朱元璋四处征战,或多或少都存在友谊。陈垢与耿绰,亦是如此。只不过,他俩是过命的交情。

    早年,陈垢与耿绰一同效力于开平王常遇春帐下。一次北征蒙古,常遇春带着先锋队冲杀,将后军甩得远了。当时的耿绰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他的“千人队”是步卒,编在后军,行动缓慢。

    岂料,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敌军绕过身后,发起攻势,后军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回首懵,伤亡惨重。

    明军重新组织突击,却怎么也冲不出包围圈,几番轮战,耿绰受了严重的伤。

    危急关头,陈垢领兵来救,他只不过带着一支三千人的军队,远没有蒙古骑兵那样声势浩大。可他没有犹豫,率先冲入敌阵,护在耿绰身前砍杀。

    怕拖累陈垢,耿绰叫他不要管自己,赶紧冲出逃命。而最让耿绰感激的是,陈垢说了一句他终身难忘的话:老哥,咱绝不会丢下你,要死咱死一起。

    后来,先锋队发觉事态不对,赶紧策马回援,打退敌军,凯旋而归。

    再后来,常遇春在柳河川暴毙,李文忠接管明军,耿绰和陈垢便跟随他继续厮杀疆场。

    故人已死,该尽的心意已到,没有再留下的道理。况且耿绰是擅离职守,若出纰漏,也落不着好,朝着刑台他深鞠一躬,悻悻而去。

    前哨。

    哈齐在巡视,他未去刑场看热闹,他恨陈垢更甚,死了的、活着的他都不愿瞧一眼。就在此时,他仍在骂骂咧咧,诅咒着陈垢的先人。哈齐的恨是有来由的,因为陈垢曾经打过寨柳的主意。

    骂着骂着,一个“苗人”从身边匆匆走过。哈齐余光喵了一眼这人的面庞,不禁皱眉。身为二当家,平日里寨中大小事务几乎全是哈齐操持,对每家每户了如指掌。他断定,这是个生脸,不是寨中之人。

    “这是个奸细,快给我拿下!”哈齐一声令下,哨兵们不等音落便擒住耿绰,送往寨堂听候发落。

    李文忠今日把自己闷在寨堂不出,他脸色阴郁,坐在“首领椅”只顾吃酒。当耿绰出现面前,他猛然起身,愣了一会,急切道:“快快松绑。”

    解开绳子,那耿绰立即跪倒在李文忠身前,也许是陈垢的死激发内心的伤痛,他放声大哭。

    “你俩认识?”哈齐好奇问道。李文忠微微点头,思索片刻,怕耿绰身份暴露引来麻烦,他只说是一个老朋友。

    既然和李文忠相识,哈齐便安了心,也懒得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因为他同样不喜欢李文忠。于是他带着人去了前哨。

    “快起身,你怎么来了……”李文忠说出这话突然想到耿绰与陈垢的交情,欲言又止。

    “千岁,,三六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谁,只是不能替他收尸,实有遗憾。”耿绰抹了一把泪道。

    李文忠严肃道:“他的后事自有我来打理,你擅自离开陆良,要是叫监军知晓,上报朝廷,可是死罪,你即刻回去。”耿绰点点头,有些不舍:“上次您来陆良,卑职军务繁忙,没有去拜见您,实乃罪过。”李文忠道:“我不怪你,日后有机会自会相见。”他刚说完,眉头微拧又道:“你骑马来的?”耿绰应允着。

    他曾是他的部将,他自然不希望他出事,担心夜长梦多,尽快回陆良才是唯一的出路。

    朱棣临走时留下了几匹上等好马,正好派上了用场。来不及多想,李文忠来到马棚,挑了最精壮的一匹送给了耿绰。

    望着他纵马狂奔的背影,李文忠双手合十……

    公务已了,李德辅前来告辞,领着一众官差浩浩荡荡回往曲靖。

    刑场。莫罗遣散了人群,刑台上只剩下陈垢冰冷的尸身。

    刽子手们剥除陈垢的皮囊填上稻草,将血肉尸身扔作一旁。

    李文忠将尸身装敛入棺,在一处荒芜山包上埋进了土,未立碑,未注标识。对于陈垢而言,没有暴尸荒野,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最后的一件事做完,李文忠如释重负。过了冬至,跟莫罗道别,便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