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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波澜

    冬至是个特别的日子。在苗族的纪元中,这是隆重的一天,苗人将之视为新年。

    当日,各家各户有猪的杀猪、打糍粑、腌制腊肉、备足糯米酒、包谷酒等,寨子里的人会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寨堂张灯结彩,莫罗穿得十分喜庆,一身大红,迎接每一个前来道贺的人,他如此认真的模样却又透着些许喜感。

    这是搬来新寨的第一个冬至,意义非凡,莫罗极为重视,来的都是周边颇有名望之人,土司府特意设了酒宴款待。

    通过寨柳,李文忠了解到苗人的风俗,这是新年,依照中原的习惯,他准备了些零碎,给寨中的老人和孩子每人送了一张一贯的银票,以作“压岁钱”。

    苗民们拿到钱,一片欢腾,李文忠自然乐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时光仓促,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李文忠让大宝和李捡收拾回程的行李,打算第二日便带着寨柳依娜返京。

    但这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了结,心中忐忑不安。

    次日,日上梢头,山谷宁静。莫罗早早来至前哨,是为李文忠饯行。尽管他难以割舍离情。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该走的终究还是要走。

    突然传来几声阴森的老鸹啼鸣。老鸹便是乌鸦,是一种倒运的鸟类,他的叫声往往预示着不祥。自觉后背发凉,莫罗嘟囔道:“他娘的,刚过完年,怎么听到这晦气的声音。”

    不多时,驿道上挤满男女老少,苗民自发而来,在飘荡的落叶中,他们面色落寞、缄默无语,静得连风声都听得见。这些时日李文忠所做的一切彻底打动了苗人的心,他们由衷的感激。

    李文忠一行来至前哨,一一作揖拜别,却独不见哈齐身影。

    此时,哈齐躲在后山一处草丛里,偷偷哭泣。寨柳的离开令他不能接受,痛到了极致。虽然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但只要每天能看到她,人依旧美,月照样圆。

    如今,她即将离开这儿,以后,唯一的寄托便没了。

    落花有情随流水,可流水无意恋落花。

    曾经他以为,纵然一生得不到她的爱,可是能守着她便是最大的满足。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她离去的背影,惟有独自黯然心伤,喝了一口烈酒,瘫在泛黄的稻草,任由泪水滴落……

    李文忠领着寨柳依娜等人,刚欲上路。迎面迎来一人,他神色焦虑,至李文忠身前一个琅跄栽倒在地。莫罗见状,立马上前,说道:“这不是奢香的族弟阿巴吗?”这一说,李文忠有了印象。

    寨柳立即掐住他的人中穴,使他苏醒过来。“大都督,我家姐为马晔所擒……”阿巴说完再次昏死过去。

    预感发生大事,李文忠急呼道:“快救人!”寨柳做了简易施救道:“他没啥大事,一时急火攻心。”莫罗则挥手示意来人,将阿巴抬进了寨堂……

    灌了一口寨柳配制的药汤,那阿巴睁开双眼,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请都督救救我家阿姐,请都督救救我家阿姐。”李文忠瞪眼道:“请兄弟详细说来,究竟发生何事?”

    出于尊重,阿巴欲起身相述,为李文忠所阻止,让他躺着慢慢说。

    事情大致是这样。今日清晨,马晔纵马剐蹭一个彝民,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没想到那马晔反诬彝民惊了他的马,将人带回军营毒打。

    奢香气不过,与之理论。那马晔气急败坏,连同她一并扣押。

    这马晔如此骄横?几日前的酒宴,首领们尽是吐他的不是,那会李文忠半信半疑,以为是成见之言。此刻,他意识到,那些人所列恶劣行径未必是假。

    看来这家伙当真胆大妄为。

    李文忠怒道:“目无朝廷法度。”不过转念一想,奢香可不是一般人,她乃是得到朱元璋御封的水西彝族默部土官,因夫早亡,其子尚幼,目前暂摄贵州宣慰使一职,马晔应该不敢招惹她。

    趁着还没动身返程,是时候去会会他了,也许这就是他心中总觉得的不踏实之事。李文忠说道:“今儿不走了,我要去见马晔一面。”

    莫罗在一旁窃喜,他巴不得李文忠再留上几天。莫罗嗤笑道:“我就说早上听见老鸹叫,不宜出远门,这不就灵验了?”

    事不宜迟。“兄长,我先去了,替我照顾好柳儿和小妹。”李文忠抢出门外,跃然上马,大宝和李捡紧跟其后……

    沿着驿道向北一路奔驰,约两个时辰后,便到达贵州都指挥使临时驻地——普安军民府。

    朱棣留下的马确是千里良驹!

    李文忠至今也没想明白,贵州卫营城置于贵州中部地区的“竹城”,又作“筑城”。此地因盛产竹子而闻名。

    马晔为何常驻普安卫?出于何目的?不得而知!朝廷有明文规定,严绝各地卫所军官擅离职守,而他居然相安无事。显然,这是朱元璋授意的,至于用意何在,不得而知。

    有此一想,李文忠心里咯噔一下。但不管怎样,即便有皇帝撑腰马晔也不能胡作非为,扰民滋事。

    进了城,三人下了马,牵着缰绳,在路人指引下去了西郊的普安卫所大营……

    远远瞧去,中帐营有重兵巡逻。粗略数了一下,足有上百人之多,李文忠摇着头自语道:“这家伙,还挺招摇,我的卫队也不过如此!”待李文忠走近,被守卫拦下。

    “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远离。”卫兵说道。大宝抢过话头,指着胸口道:“老子这身行头是闲杂人等?”那守卫见他一身将领甲胄,出于不知对方来路,故不敢怠慢,作揖道:“您几位再次稍作留息,容我通传指挥使大人,由他定夺。”他说着便窜进了身后的大帐。大宝气得跺脚,言辞激烈:“娘的,他算什么东西?竟然叫我家千岁等他?”李文忠作了一个收声手势,大宝便不再言语,耐着性子,恭敬地站在他的身边。

    帐内,只有普安卫指挥使一人,正饮着酒,唱着小曲,俨然一副醉生梦死之态。“大人,门外有人求见。”守卫一声叫嚷打断调子。“不见不见,没见我在忙着?”普安卫指挥使不耐烦道。

    守卫伸出五指道:“怕是不见不行呀,那人来头不小,正五品。”普安卫指挥使略有一怔,张目道:“真的?那得去瞧瞧。”他扔下酒壶迅速移步帐外。

    却见李文忠背着手,阴沉着脸,气度不凡,比起大宝更引人驻目。普安卫指挥使大惊失色,不知所措,口中发出:“千千千……岁……”一见是自己的老部下,李文忠有些意外,面色缓和许多,有了少许颜笑。

    此人名叫王英,原京师金吾前卫都指挥同知,大都督府辖下正二品指挥使司,早年跟随李文忠出生入死,从东征张士诚,再到北征蒙元,一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

    又一个熟人!

    王英的颓废让李文忠思绪万千,这样的京卫高阶军事将领,只要不犯大错通常只会高升,岂有外贬的道理?况且王英为人忠厚,做事谨小慎微,应该不会捅很大篓子,怎么沦落到如此田地?

    “你看看你,成何体统?当职饮酒,要是传到皇上那儿,又要重罚你。”李文忠训斥道。“千岁说的是,下官知错。”王英连连行叩首礼。

    只是心中顾及奢香安危,李文忠无心叙旧,便道:“马晔呢?”王英道:“都司大人正在审理犯人。”李文忠道:“快带我去。”王英听得,立即在前面引路,时不时朝挡路的守卫大声呼叫“都让开”。

    一间青色营房映入眼帘,王英回身说道:“千岁身份尊贵,哪有您去见他的道理。”不等李文忠作出表示,那王英支开守卫,唤着马晔的名字。

    少倾,一个青年军官匆匆而来:“末将拜见大都督。”李文忠面色铁青,冷言道:“奢香呢?你把她弄哪去了。”马晔有恃无恐,随口道来:“此‘鬼方蛮女’目无王法,纵容族人惊吓皇上所赐御马,现正在受罚。”

    “你胡闹!”李文忠说着,径直走进营房。只见,墙角蜷缩着一个女子,衣衫不整,仅剩一条肚兜,她身上鞭痕累累,死气沉沉。李文忠来不及多想,脱下外袍裹住奢香的身子,将她抱出。“妹子,你怎么样?”在他的怀中,他心速皱快,又觉委屈之极,泪水汩汩涌出。

    李文忠吩咐王英找来军医在中帐营为奢香治伤。

    帐外,李文忠大发雷霆,朝马晔劈头盖脸大骂。他一向注重言行,极少失仪,此时却怎么也按抑不住怒火。那马晔毫无反驳余地,试图搬出朱元璋缓解一下窘境。他说道:“我奉皇上之命,监视这些蛮族的不法行为,有何错?”他不说这话倒好,一语既出,李文忠厉声道:“皇上叫你这么干的?你纵马袭民,侮辱当地土官,挑起纷争,哪一条不是大罪?我这便上折,将你所作所为上报朝廷。”

    这一言胜过千刀,彻底点醒马晔,他自知后果严重。

    做这一切只不过是揣摩圣意,至于皇帝内心所想,马晔也无法预知。朱元璋虽有意让他监视南疆各大部族,但没有明言。这种模棱两可的立场正是朱元璋的高明之处,里外置于不败之地。

    皇帝能褒奖他,赏他御物,却也能杀他。这种本就上不得台面的事,如若闹得满城风雨,他一定会成为替罪羊。朱元璋惜羽如金,这种丑事定然会找人担责。

    况且奢香在前不久为明军进军昆明提供诸多帮助,是有功之臣。

    想了片刻,马晔只觉腿脚无力。

    “千岁,卑职知错了,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上有老下有小……”马晔用忏悔的语气说道,露出一丝可怜相。

    这时,奢香从营房走出,看上去并无大碍。她身子娇小,穿着李文忠的衣裳,虽不合体,倒也不失清秀。见奢香仅受了些皮外伤,李文忠怒气渐消,马晔的一通求饶令他脑海里突然闪现马皇后慈祥的面庞。要知道,皇后的娘家本族已无任何亲戚,马晔是唯一的侄儿,还是三代外的堂亲,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皇后娘一定会痛心。这也是李文忠不愿看到的。

    “行了,此事我暂且记下,做好你的本职政务,不可再生事,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李文忠严正言辞道。他已做出最大让步,马晔感激不尽,千恩万谢。

    话间,王英取来一件崭新的军袍,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天凉,千岁不能冻着。”李文忠点头默许。

    奢香算是和马晔结了梁子,为免尴尬,李文忠决定带她尽快离开,任凭马晔再三挽留,去意坚持。他要了辆车,载着奢香和她的寨民上了路。

    望着一众远去身影,马晔目中露出寒光。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刚才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李文忠捏了他的把柄,暂时低头。他转头唤来一名亲信,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侵犯依娜被李文忠打跑的陈三麻子。

    窃窃耳语一番,那陈三麻子面带阴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数年未遇李文忠,就这样与他道别,王英不舍,神色沮丧。他将李文忠送至东城郊,一路上述说着前事。原来,王英是得罪胡惟庸才降职遣往苍凉的南国。

    又是胡惟庸!李文忠心想自己离开京城这些日子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宰相胡惟庸的权力似乎已经大得过头,皇帝真就放任他胡作非为?太不可思议了!

    李文忠叹道:“你既在此供职就该好好报效朝廷,不可自暴自弃,争取早一日回到京城。”王英连连摇头,脸色灰暗,他稍作沉疑,说道:“千岁,我也有苦衷,谁不想留一世英明?”李文忠皱着眉,没有应言,知道他话未道尽,待其续说。王英语气突转轻蔑:“您也见过那玩意了,屁本事没有也便罢了,心术还不正。您瞧这贵州,叫他闹得怨声载道。他初来时拉拢我。我怎会同他同流合污?不过他是上差,我得罪不起,于是便整日不问政务,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也是出于自保……”

    王英并未挑明,但李文忠已明其意,点点头拍他肩膀道:“你要不忘初心,他这样下去必会酿成大祸,与他划清界限,真到那日你也能全身而退,不被问责。”

    “谨遵‘千岁’教诲。”王英抱拳道。“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在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聚。”李文忠回一揖笑道。

    转身上马,李文忠刚走出几步,王英突然叫住他:“千岁,有一事向您禀报。”他小跑至李文忠身前,环顾四下,又小声道:“他养了一批死士,神出鬼没,不知背地干些什么勾当。”

    李文忠愣住,思索片刻,他已预见马晔的下场,因为他比谁都了解朱元璋,皇帝最反感的事便是私募武装,马晔一定不得好死!

    风起的前兆往往早已暗流涌动。

    “你千万不能与他搅在一起,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上书朝廷,不然你也将万劫不复。”李文忠留下这一言便策马奔走……

    一番颠簸,将奢香送至府邸,李文忠便按原道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