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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三个台阶上一间不起眼的临街铺子被用来收藏一些人的物品,真实的名字是绿洲,但我们都习惯叫它为仓库。陈列其中的都不知名,杂且无主题,但每件包含着提供者的极大耐心和其所在时代属性的正义。报纸上的那则讣告出现至今已有半年,要不是仓库新录了一件物品,我还要继续等待。这位提供者接下来的打算取决于这件物品对于他的重要性。我数着日子到了仓库,去完成一次礼节性的对话。

    眼前这个男孩带着一顶深蓝色鸭舌帽,白色衬衫挂在裤子外面,衣袖一高一低卷着,灰色的长裤底盖着一双发黄的平底白球鞋,其中一只的两个鞋眼漏穿。我们坐在条形凳子上,看着面前这幅新录的照片。它由64幅小照片以8×8排列,照片下面写着——《十字路口仰天长叹的象棋》。

    三年前我和这张照片的摄影师也是这样坐在一起。第一次我们见面的地方满墙都是他拍摄的照片,还有让人安静的气味。“象棋”系列那时就看到了,有下雨天的掩面哭泣,立交桥上的坠落,拾荒者的喂养,路灯下的倚靠等。

    我告诉蓝色鸭舌帽旁边的《二十四节气》是我和摄影师头回见面时刚装订入框的,就挂在入选过《国家地理》杂志年度照片的《天葬师与秃鹫》旁边,二十四节气的特征相片围绕在中间的一个图案,使24张照片在一个正方形里,维持并彰显了摄影师的一贯表现风格。摄影师递给我一杯白水,说:“不是所有的茶叶适合你。充满矛盾的身体因外部自然界的莫测万般即使在节气的往复更替下也会产生意外的冲突。”那个图案在一次读书会中出现过,我问其代表的意义,他止语。知道时已是我们坐在仓库凳子上那次,而《二十四节气》已在我们眼前的墙上了。

    雨夹雪夹着未枯的树叶于空中于黏稠的黑色路面,一位围着黄色围巾、身着深色大衣的女孩也参加了那场读书会。结束时,女孩问我是否可以一起走走。路上,寒冷的空气让女孩躲进了厚厚的围巾里,只露出白皙的额头与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喜欢今天的天气,暖黄色树叶凋零在庄重忧郁的地面。不觉想起了美国诗人庞德的那句——‘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我:“你的《春之歌》里那位长大后与预科小子再会的舞女有现实原型吗?”

    我作为这部充满青春回忆的中年爱情故事的作者怀着一阵莫名的激动回应道:“只是故事里的故事啦,没有现实原型的。”

    “奥…最近我一直在阅读日本文学。有刚才你提到的川端康成的,有芥川龙之介的,还有三岛由纪夫的。但知道他们都选择了自杀,实在不是很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文章的理解。”她拉了拉肩包,扭头看着我,边走边用比刚才大一些的声音和更加坚定的口吻埋怨。

    “确实如此,比如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里金阁寺的美始终禁锢着沟口的情欲,并最终用极端的方式毁灭了他眼中永恒之美的现实象征;而出自南美作家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代笔秃顶男用二十五本的恋情记录和长达五十多年的时光终实现了爱情理想。虽然这两部小说里主人公的行为都不可思议,但《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荒唐是可以更被理解的。相较能发现日本作家享受隐忍,偏于美‘哀’。我认为定义其为在瓶子里追求无限的自由更加正确,而流淌之美是我所倾向的,我喜欢静候,像是此刻。”也许她还想说什么,但在阒静的街上只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气息声。刚才一切经过里的某瞬,忘记了是她的喃喃自语、头发上快速消融的雪粒还是眼睛里的闪光使我获得了一种久别重逢的真实。

    “不好意思,好像又重复了今晚读书会时我说的话。”

    “对了,我父亲让我把今晚他分享的那本书送给你。”

    回到家,我打开那本《春秋战国的尊严》,看到扉页上她父亲胡马的签名和后来见到的那个图案。奇怪的父女,他明明可以直接给我。

    “即使有两次(专诸和聂政)成功的行刺,但四人都殒命当场。他们怀着恩义,受了委托,从而受制于强烈完成任务的意愿,才会急于寻找和制造杀人的机会,但也怨不得他们。一流的刺客是漫步在海边静静等待,于潮起时手掬卷起的浪花,于潮落中全身而退,无声无息,不见经传。”我把在读书会上关于四大刺客的看法说给了摄影师。

    摄影师说:“是的,胡马告诉了我。上次我和你说的话只说了一半——意外的冲突会产生,但是极其细微,因此在宏大的周而复始的天体运行中去引发一场天翻地覆是需要漫长的积累。这也是这个图案蕴含的部分意义。图案始于东周末一次利用日食击杀的符号化记述,后衍生为择时于斗转星移和天地规律之中。”他看着旁边的五张铅笔小画,继续说道:“那个年代一定是多灾多难的,居然收录了他五张作品。目前我正在拍摄的一组照片,打算作为这间仓库收录我的最后一幅,我感觉那个时刻就要到了。”

    “其实是摄影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蓝色鸭舌帽指着照片中的一张,“这就是我,在《下雨天掩面哭泣的象棋》的同一个位置也是我。”

    数年后,报纸上刊登了一则讣告。那天,我和黄围巾共同游览了黄鹤楼,又参观了HUB省博物馆,看到了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和曾侯乙编钟,也看到了那柄著名的宝剑及上面的图案,我们默不作声,相视一笑。我告诉仓库这次要收录我的《春之歌》,并申请放在《春秋战国的尊严》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