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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这是哈鲁七年间给我的第三副龟甲;自古一些人熬不过,拿到第三副后就离开了,伊特和我说起他的家乡因此几乎消失,过程轻描淡写在一封信里,可惜这场大祸本可避免。

    我在阿留申群岛中段以北一百五十海里处找到那座有特殊遗迹的岛屿后就留了下来。中心很高大,是整块柱形岩石,凿出的阶梯可登顶,上半部分被挖成一个个石窟供于生活。潮汐覆盖了石柱以外所有地方,退去后留下了丰富的食物。第一次见到哈鲁是登岛两个月后,它冷不丁地朝坐在礁石上的我吐水,我大喊一声“哈鲁”就成了它的名字。来自德国的维特尔羡慕我的好运气,他上岛快一年了,仍没有被一头白鲸选中。岛上长期驻扎下来的人不是很多,来自世界各地。这里生活无聊、艰苦,多数经过与自己白鲸的互动后就去往了附近几个国家,等下一次鲸鱼洄游周期再返回。而我和其中几位坚持住了下来,这里离北冰洋很近,白鲸说不准会意外出现,要知道神迹经常隐没在规律中。

    我睡在倒数第三层面东的一个五平方米大小的石窟里,四周和顶都是以往人们打发时间或者感悟后的绘图与写下的话。有时我也会在空隙处碎言几句。我们看过了所有的石窟,相互翻译与解释,无论是平白直叙还是晦涩难懂,其中必有占卜师潜藏的启示。所以每一句话都用心揣摩,反正时间漫长。路根斯坦说我们如《理想国》里的洞中人,在留言中寻找真相;然而我们就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成为占卜师很难,难于知道并抵达这个地方,难于等待自己的白鲸,难于集齐四副龟甲。世上的占卜方式繁多,都是以不确定的征兆现象合上主观分析来解释事件未来曲折的万般走向和深埋的几千层含义。维特尔拿到他的第三副龟甲后,每周用垒七层石头来预测集齐的时间。这样的方式让我们认为他离真正的占卜师还有很远的距离,也违背了到此的初衷。

    暴风雨的夜晚,无数条鱼从海面跃起撞上石柱,其中一条砸灭了我洞里的油灯,靠在石壁上的我看到灯光消失前在墙上抹亮了——“凌晨的敲门声折断了一只飞行中的蜜蜂的翅膀。”我思考了一夜。翌日,维特尔用吃剩的鱼骨演绎这场暴风雨的吉凶。路根斯坦在自己的本子上不停地记录对这句话的理解。伊特坐在我的身旁,在共同生活了五年后,他告诉了我他家乡的故事。伊特的祖先原本生活在秘鲁高原。1532年11月,来自西班牙的皮萨罗率领一支168人的小队掀翻了伟大的印加帝国并俘虏了(后杀害)皇帝阿塔瓦尔帕,战争的细节都写于皮萨罗兄弟给西班牙国王的信中。当时的大祭司曾与他的祖先也同在这个岛等候成为名副其实的占卜师,可大祭司为了抢夺权位,等不到完整的龟甲就先跑回了国。在皇帝与皮萨罗会面之前,大祭司说这次会面是地平线小国对印加深厚和先进文明虔诚的朝拜。而真正的占卜师却警告这是史无前例的浩劫,同他的族人一起逃离了南美洲。

    第三天上午,我们在柱顶平台欣赏天空如雁的云朵。路根斯坦在我们出神之际冒出一句:“折断翅膀的蜜蜂掠走了几只受惊的大雁。”我们再看几朵白云确实正被疾风撕碎。随后,路根斯坦又疯言:“大雁袭舟致晚归,敲门无声。”

    “敲门,蜜蜂,疾风,大雁,敲门,你的意思是它们落入了因果循环吗?”维特尔若有所思。

    “不是,后面两句是在我的石墙上发现的。”我们返回他的住处,果真如此。

    我上岛后不久,与已有两副龟甲的路根斯坦渐渐熟悉,他告诉我他带了五百本书籍。我要问时,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路根斯坦,天赋异禀。在得知自己离登船只有不到一周的时候,他把自己锁在图书馆,堆放好所有想看的书籍,而如此少的时间维剩望洋兴叹,冒死的旅程对带走一本书都是奢侈的前提下使得路根斯坦对知识走火入魔,然而被上天眷顾的路根斯坦想到一个方法:梦境里高效地阅读让他在三天内记住了五百本书,且将每五十本分装,化作十颗麦穗。当我面前的这位兄弟喃喃自语时,便知他在脑中正咀嚼着一颗颗麦粒。

    “我在这里系着鞋带,也许十年后或者几年前教堂里的壁画剥落了皮。事物的联系隐秘、幽缈、无迹可寻;可以影响以后,也可以反噬过去。”他翻着自己的本子念到。

    “那我们的行为、思考甚至喘息都无本无末了。那怎么解释杂草丛生与繁花似锦;怎么解释通电的灯泡发亮发热,还有坦克的炮弹会击落目标?”维特尔追问。

    路根斯坦稍停片刻,我们又回到平台——人类生存于陆地,那就叫“陆地法则”吧,习惯于由A导致B这一过程作为事物的变化和存在方式。目前几乎所有的社会运行及科技探索都以陆地法则为机制,殊不知更多的世界是在海平面以下。人类造的船无论多庞大多先进,内部机械多么精妙,仍需由海水托着。对于世界的感知,犹如露出的冰山。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应该会有另一个世界完整复制着现在的世界。”我顺着思路道出一个可能的方案。

    “你猜想的没准儿正确。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天上的星星,而眼前的事实是每个人在海洋深处都拥有四副龟甲记录着从出生至死亡的所有点滴,完整复制着我们的人生。”这是伊特的惊语。

    路根斯坦终于可以返航了,与我们围炉晚餐以示告别。夜里一阵石块坠落的声音吵醒了大家,这又是维特尔在垒石预测。看来结果不很理想。

    第二日清晨,看见路根斯坦望海的背影,我们走过去正式再见。

    “维特尔跑了,偷走了我的一副龟甲。”他没有难过,平静离去,好像他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完全可能已经使用过了四副龟甲)

    一年后,哈鲁游来,它没有遇到不测,没有被捕杀,它使我成为了真正的占卜师。我摸了摸它软软的额头,看它远去,其使命也到此结束。离岛前,我问伊特用不用告诉他还要等待的时间,他微笑拒绝了。不过后来我知道:不到两年,伊特也成功返航墨西哥;垒石大师永远没入了《少年维特的烦恼》;而那位麦穗记忆天才,成为了伟大的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