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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他被烧的都没有了影子。我把残渣小心地收集后熔于铁水中,重新又塑了个人的模样,无论如何还是要把他支撑起来,哪里都行——我终于推开暗室的门。

    我能闭着眼看见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此时,是除了此时任何的。第一次这样的体验发生在八岁,我看见一个女孩在田字格本上写下了李依和依偎四个字。我分不清是个梦还是幻觉,谁也没有告诉。两年后,放学回家,父母告诉我眼前的女孩是我的姐姐。她在一个本子上写下她的名字和依偎,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真实的,也知道了我名字的由来。那时存在两种惊喜,多了一位姐姐,并且我很喜欢她;更兴奋的是,说不准我具备预见未来的能力。一直期盼着能再次看见,所以没事儿就喜欢闭着眼睛,有时还挤出了金星。我直呼她的名字更多,心里清楚这比叫姐姐越发亲近。后来她并没有和我还有爸妈住在一起,而是接到了同在市里的姥姥家。她上了另一所学校,我们在周末或者寒暑假才能偶尔见到。独生子女政策和我父母的偏心牺牲掉了李依的童年。

    十五岁时,影像再次出现,不止一次。我看见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全是烈马奔腾,赤身裸体的人们在玫瑰花雨里举行拜天仪式,碧色的天空下面无数象牙白的圆形帐篷,一面映有人头即将落地的窗户。这些影像或者画面太过离奇,无法知道究竟是预示还是令人失望的幻觉。不过,有成为现实的——老师们商量新转来的同学坐在我的旁边以及一周后期中考试里作文的题目。那天下午,老师把彭周安排在我的旁边,晚自习我偷偷告诉她两天后的作文题。考完语文,我们在食堂吃饭,她扑棱着双眸问我:“你咋知道的?”我低声回答:“看到的,不小心看到的。”遗憾的是高考题目一个都没有预见,还有她去了广州,我到了BJ。

    很多次的经历使我明确这不是梦境和想象,即使有荒诞与费解;我早置身其中做好了历史闪回及未来已至的准备,去迎接任何悲与喜的画面内涵。

    大学毕业那年的八月,彭周和她的同学黑纱柳织到京。我们从天坛沿着中轴线往北直到鼓楼;从居庸关西边出发东边返回;颐和园、圆明园之后到工体,吃过晚饭从三里屯往北走到了使馆区,再朝西穿东直门和北新桥,顺着交道口以南过中国美术馆和王府井后到历史博物馆停了下来,一夜未睡。我们在凌晨的大街上聊天、开玩笑、叫喊“我家的院子多大啊!”升旗仪式后,我们仨坐着火车去了上海。在即将入睡时,我看见了一张光盘,封套上写着李依的名字,没怎么琢磨就睡了过去。在豫园的一间小店,黑纱柳织在用布围着的简陋更衣室里试穿旗袍,她对我做了个鬼脸说:“偎,不许偷看奥!”我和彭周相视笑了起来,我喜欢她,知道她也喜欢我。离开豫园,到静安寺,再返回南京路,整晚来来回回走在外滩,听着黄浦江的低语。天微白,彭舟突然哭了起来。上午她们飞往了日本。短短的几天,我们耗尽体力,消磨着身体,在彼此的青春深刻一刀,只为不易相忘。

    二十三岁那年的九月三十日,我提前回到了父母家过节,李依要第二天中午到家。十月一日凌晨两点多,令人惊恐的电话铃声——李依出了车祸,正在抢救。我和父母六点半到了省城急救中心,路上母亲昏厥了两次。李依四点一刻离世的,和她出生的时间一样。看见她躺在那里,父母呆呆地摸了摸她,并没有路上痛苦,我看见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滴答,想问医生她是否还活着。当时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李依在哪里火化。父亲问我的意见,我说在省城火化后再带回老家。那个问题以后,父母一下子缩成了孩子,得知女儿是带着微笑闭上了双眼成为了他们永久的安慰。

    我亲吻了李依的额头,送她去殡仪馆,同时委托朋友送父母到酒店休息,看她进了抽屉后才觉得她真的死了。离开殡仪馆,我没有立即回酒店,而是去了李依的事故现场,路上思考着死生到底隔着什么。这是一条新修的环城公路,还没有完全搭起标志牌,主路和匝道交接处的墩子上残留着车漆;又去了事故车场看了她的车,车头凹陷进去很深,后备厢里带给家里的礼物冲进了内舱,主驾驶的靠背朝后耷拉着。中午回酒店看了看父母,已有亲戚在照顾。下午又回到殡仪馆,法医要例行流程,她的上衣被卷了起来。李依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工作,那次送走彭周后,我直接从上海去她那里住了几天。一晚无意撞到她正在换衣服,这是除了母亲首次看到另一个女人。她身后的浴帘图案是法国画家安格尔的《泉》,她们都很好看,但我更认为画里的美,李依的只是性征,甚至感到厌恶。法医拿着粗针穿进她的腹腔,她没有动,我想这大概就是死亡;宁静,颜色白白的,我捏了捏她冰凉的脸颊,睫毛没有闪动,我想这大概就是死亡。

    十月二日,我到李依的住处打包了她的所有衣物,单拿出一件她喜欢的裙子。那晚我坐在她的遗像前,整夜没睡,偶尔自言自语。三日,给李依化了妆,换上那件裙子。依习俗,告别仪式后我和父母就不再参与后续流程;但我坚持留了下来,让亲戚送父母回家。有些后悔没有自己写悼词和挽联,仪式中的过甚其辞引起了一些不适,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尾。等待火化前,我又亲吻了她的额头,她的形状一会儿就变了,以后无法亲见。回到老家的殡仪馆,在那里烧了她所有的衣物。骨灰盒里放了她生前的镯子和手表。手表还在走,我盯着指针——它没有在她去世的时候停止,那么之后会停止在什么时间,那个时间又代表了什么?李依死后,我第一次难过地流泪。

    十月十日,我收到了一张封面写有李依的光盘,与去上海时看到的一样。里面的内容是三日那天的视频记录。我悄悄地放起来,没有告诉父母,很想掰碎。不清楚谁会看,其中之人痛苦不忍,其外之人漠不关心;是发现有人以假慈悲假哀嚎蒙混过关,再去秋后算账;还是作为纪录片《殡葬的流程》教育世人依照执行?真他妈的恶心!

    光盘的出现告诉我——我的天赋并不是故事里的“悬顶之剑”,它带来的痛会早晚坠落,意味着之前做好承受悲的打算十分草率,悲不知因何与几时降临——从看到的那刻就受了痛苦的魔咒。

    三年后,彭周带着一个女孩从日本到京。我刚想问,她说:“孩子是黑纱柳织的,今年两岁半。”黑纱柳织在与一个中年男人短暂的恋情中怀上了这个孩子,分手后相互没有联系,她没有告诉他这世上已存了他的血脉。孩子是剖宫产,生下来5.4公斤,孩子出来后,子宫一直无法收缩,医生不停地用手按摩试图恢复弹性,但不见有效同时血流不住,医生征得家人同意后切除了子宫。黑纱柳织憎恨家人不应在自己昏迷时剥夺了其作为女性的权力,家人驳斥一切的根源就是过分追求女性独立的生育既让孩子缺失了部分社会关系应有的保护也无视了对婚姻的尊重。深陷于要做完整女性执念中的黑纱柳织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两年来与家人持续的对抗。然而可怜的孩子被他们都抛弃了。

    我们带着孩子见了父母,他们一句“只要好好活着”同意了我们结婚。随后的日子平淡却温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跟随姐姐依周的名字叫作偎周。影像还是会偶尔出现,我记下每次的场景和内容,有时发现如写了一篇篇异想天开的故事。我曾看见《天净沙·秋思》里的“枯藤老树昏鸦”;也看见了一头怪物对我侃侃而谈,终在《北山经》中找到了关于马身人面神的记载。无独有偶,在西方神话里也有半人马甚至牛头人的描述。那些流动的事和片刻的物绵延了我此在的亘古未来,因此我相信这世上有此能力者不止有我,也一定在时间长河的湍流起伏中体验各自的光怪陆离。流传至今的神话、寓言与艺术拓宽了整个世界的表达范畴,也暗示了人类文明的历程与走向,以普通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渗透着璀璨和残酷。

    大女儿十三岁那年,出差至日本福岛的彭周没有再回来。把孩子交给父母之后,我把自己关在一间无光的屋子,仔细回忆往昔的一幕幕是否又错过了一次悲剧的预兆。我的天赋这次又“失语”了,就像和孩子们一起读过的叶圣陶的《稻草人》——它看见了小蛾吃光了老妇人的稻子,看见了疲惫的渔妇顾不得给病中口渴的孩子煮茶和桶中鲫鱼的求救,看见了死了孩子又被赌博的丈夫卖掉的女人投河自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幸发生,最后带着内疚“倒在田地中间”。

    正当我痛苦地要发疯之际,三十日那晚的经过出现在了眼前:十一点,李依与同事聚餐结束后独自驾车回自己的住处,半醉的她行驶上了一条陌生的公路,在一个路口犹豫要不要驶出,当意识到方向盘已经不自觉地向右转动时,车头径直撞向了主路与匝道交接处的石墩。巨大的冲击力打开了安全气囊,把在惯性中迎面相向的李依弹了回去,顶折了靠背。她在昏迷中就这么靠着,直到一点半,在节前深夜一条没有正式通车的道路旁才有人报了警。我跟随救护车到了医院,值班医生经过教条、迟钝、怠惰的流程后判断可能是脾脏破裂,但急救中心此时无法手术需要转院。此时,李依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她睁开了眼睛,我旋即浮在她的上方,她看见了我,对我微微一笑,轻轻喊了声:“偎。”原来这就是医生说的她生前最后的微笑。天呐!黑暗中的我已成了泪人,但天赋再一次爆发,黑纱柳织孩子出生的那刻,李依的手表停止了转动。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倒在田地中的稻草人被一把火烧得彻彻底底。

    我推开暗室的门,重新立起用灰烬和铁铸成的新“稻草人”,和孩子们一起等待遇见。是的,我当然记得,那篇我们初见时的作文题目——《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