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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夜-月(二)

    清晨,躺在床上的石同冲正在穿衣服的大耳说:“你去吃饭吧,到桢那里,就是01那位。”见大耳有点儿迟疑,他一骨碌爬起来带大耳过去,身上就穿了个裤衩趿着一双破拖鞋。见桢还在忙活着做饭,石同说:“这是我朋友,昨天见过的,他叫大耳,她叫桢,你们先聊,我回去再暖和一会儿,饭好了叫我。”大耳有些尴尬,看着回去的石同,他也想回去,但回去又显得不是很礼貌。想起昨天看着屁股上的小人在大喊大叫,这使大耳寻思一番让自己留下来再观察观察。绿色的柜子里都是厨房用具,很全。而邮筒居然是炉灶——塞信封的地方被锯成了一个方口,用来往里面填煤块;邮筒的盖去掉,用来搁置炒锅之类;下面取信件的小门打开就可以处理煤渣。大耳对桢说:“这是谁的主意啊,我指这个烧饭的邮筒。吃饭和读信,都要去消化,一个是味道不同的食物,一个是各种感情的消息。”桢笑着说:“这是石同从路边偷回来的,其实楼下都有卖燃气罐的。但他坚定地说用这样的火才配得上这第十一层”。像“凝空”一样大耳又不自觉地给这个角落起名为“飨思”,同时告诉了桢,桢很欣赏,她说曾经石同突然来了兴致,骄傲地称这个地方为“止饿”。桢继续麻利地操持着,大方地请大耳进她的屋。

    屋子里的布置给大耳的感受同这个女孩从昨天看到的第一眼到刚才的几句闲聊给大耳的感受莫名的一致——粗糙模糊的轮廓夹藏着一笔一画的精巧:屋子的墙壁被整体地粉刷为墨绿色,窗户上安装的百叶窗被拉得半开,一盆可爱的多肉和一个装满图书的简易书架摆放在窗台前棕色纹饰的桌子上,墙壁上挂了几幅的她在舞台上的精致照片和一串辣椒,一个棱角分明的衣柜开着一扇门,开着门的门角挂着几顶棒球帽,屋顶漂亮的暖光灯照着原木色的地板,地板上有两个纸箱子和几双漂亮的鞋,纸箱子上随意放着化妆品和几盒药,鞋子挨着墙根不整齐地码着,床上除了被子外还有几件堆落着的衣物。大耳的胸腔瞬时灌注了很多的水,心脏承受着淹没的焦虑,他深呼吸几口尝试把胸腔里的水挤压出去。大耳极尽可能地给屋子里的每个区域定义,一旦定义成功,就可以像翻羊皮一样把糟糕的羊毛那面翻到里面露出干净平整的内皮:植物摆放的位置正好能接受阳光;书架里大书小书高一截矮一截地插着而且也没有颜色上的分类,但它们被书架包围着没有越出去;墙上的相框歪歪扭扭,然而配上那串红辣椒可以勉强构成一个不太突兀的图形;衣柜打开的门作为衣架很合适;床上的衣服和箱子上的东西以及地上的鞋都在一个不太过分的面积内,虽然很乱,但就在他们那个面积内乱,其他地方还很不错。大耳在屋里转了几圈,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他想冒昧地去问桢是否可以帮她规整下屋里,但这时他看见了桢屁股上的小人。这条裤子和昨天的裤子不一样,是条睡裤,小人的样子也和昨天不同,昨天的大喊大叫现在变成了热情的拥抱,伸出细细的胳膊招呼大耳上前。胸腔内刚刚落下去的水又注了进来,原来他们都是一母同胞——爱意释放的怦然心动、紧张焦虑的心烦意乱以及欲望如焚的六神无主都来源于压迫心脏的起心动念。

    刚走向前两步,桢扭身叫大耳吃饭。石同没有来,懒得起床。他们边吃边看着外面,走廊不太真实的猩红像个生命体怒瞪着窗外天空颓然状的惨白。大耳主动和桢聊起了他和石同在高中的一些趣事,桢也不时以她的逗事儿回应着,大耳了解到目前她还在大学里的艺术学院念研究生,墙上的那些照片是她的一些演出剧照。作为一个简单的过渡,大耳随即讲述了昨晚天空的异相并问她之前有没有见过。桢详细听了那些细节,说道:“昨晚你在楼道里和石同的说话声很大,听到你说的事情,我望出窗外,确实和平常一样,而且昨天是初一,哪里有什么月亮。”

    大耳和桢收拾完早餐,喝着刚煮好的茶,这时从走廊那头听到很响的脚步声,是下楼的声音,听到来回两次,之后楼梯间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出现。桢说:“他是那边走廊的住户,是个男生,很少出门,我就见过几次,他以什么为生,怎么起居饮食,我都不知道,听说就在屋里打游戏,石同让他住在这里的要求是每天要处理厕所的大便箱,刚才的声音是他搬着箱子下楼把那些东西倒进楼底的厕所。”原来昨天石同说的每天处理大便的人是他,他们之间达成的合作方式简直是这层楼的精髓,这个男生犹如木讷的动物每天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顺带着按时按点完成交给他的工作。大耳大概领悟到石同给他讲的他们类似的状态是什么意思以及之间的合作都是建立在各自木讷空间边界的交点。他看向桢,她们的空间和边界是怎样的,与石同的边界又是如何地交织在一起的?

    桢的五官每一件都很好看,嘴和鼻子乖乖巧巧的,比例恰到地方,唯是眼间距稍微开一些,反而能流露更多一分的喜悦与神伤。大耳正看着桢,见她的上眼睑随着眉毛的上扬舒展了一下旋即又塌了回去:“现在我有个着急的作业一直没交,是一个人的表演,一直都没有选好剧本。老的剧本沉重我搬不起来,新的剧本轻浅我踩不下去。你有合适的片段可以推荐吗?”大耳边想边说:“有什么主题限定,或是主要抒发什么样的情绪?”“那倒没有,所以难以抉择。”大耳喝了一杯茶,看着窗外那一半的蛾子和南锁骨慢慢捋着思路用木齿咬合的男性磁音把昨天上午的事情和自己的思考过程重新梳理给了桢,最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这两天按照这个思路完成一个小的剧本,你可以看看。”“太好了,我听了下来,觉得内容上和表演形式的设计上都耳目一新,我非常期待,那就辛苦你了!还有,”她略微伤感地一字一顿,“我觉得是它们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而你恰时作为了解决问题的工具。”说完她走回屋,吃了放在纸箱子上的药,然后又出来带大耳进入1102。

    这个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与旁边的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是极其的干净、整洁,像是久没人住但又天天有人收拾。地板是乳白色的瓷砖,屋子的四壁、桌子、衣柜和床都是白色,被褥和枕头也是。地上没有纸箱,没有鞋子,天花板的灯光也是白光。桢拉开百叶窗,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大耳感觉这间屋子有种逃不掉的严穆和理性,自己可以化作这里的一件物品然后束之高阁。

    桢从衣柜里拿出来一个音箱,把一个类似听诊器的拾音头贴在自己的胸上,打开电源,顿时屋子里充满了桢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很快而且不太规律,她把声音调大,对大耳说:“这是我的心跳!”过了些时间,屋子里的心跳声恢复为常人般的频率:“只有我听到它的声音,才知道我是活着的,我还活着。”

    桢让大耳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坐下,自己则倚靠在床尾:“每次心脏有点儿难受的时候都会听它的声音,她在屋里我就在我的房间拿着耳机听,她不在的时候我就用她的音响听。刚才之所以说你撞的那两只鸟可能是它们自己的选择——怎么说呢,你先听着,我给比喻一下,”她低着头,嗓子干咽了好几口,“一直向往辽阔大陆的广博与安适的我从孤岛出发,走上一条连接大陆的飘然孤零的索桥,路上虽然危险但目标并不是遥不可及,我小心翼翼且努力气定神闲不让情绪摇晃索桥,走得虽慢却也很稳。突然有个人伸出一只手说他可以帮助我过桥,我那时掉以轻心了,路上总是艰苦,认为也许他说的对,可以分担我的恐惧和桥上的瑟瑟空旷。当两只手握在一起之时,我上当了,这种桥只适合一个人慢慢摸索,多一个人就会摇晃得更加厉害。”这时,她看了看大耳,问他:“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大耳停了一会儿,直言道:“大概是你出轨了。”“嗯,是的。”她的脸略显泛红,但心跳还是正常,低下头继续说:“我的弟弟,他看见了‘桥上握着的两只手’,他疯了般跑下了楼,我下去追,在马路上,他看见一辆车驶过来,直接走了上去。当然,我也从桥上跌入深海。他出事之后,我把房子卖了,搬到这里过着不知未来的生活。这里你不用误会,他知道我有正常的恋爱关系,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做出那样的蠢事。我们一起长大,有非常好的感情,直至他看到难堪的那幕,纯洁的白色东西失落了,在他面前至纯的美荡然无存了。这也是我喜欢这间房间的原因,白白的、干干净净的。我们这几个人啊,真是有缘。她呢,结婚没多久就离了婚。她告诉我在婚姻中,每天都会遇到未有过的事情,比如一些亲戚出的难题。顶头那个姑娘,在分手后就一直独身。她认为男女恋爱的关系像是坐进一个摩天轮,无论是绿色的、白色的还是其他颜色的轿厢,都要经历一开始的兴奋、紧张、到最高处的无限幸福,再到后来回落时的怅然若失。转了几圈也换了几个轿厢之后推门落地,对着旁边等候排队的人很有经验般地说‘不过如此’。我们仨真像是进入了同一个游乐场,各自玩着各自的游戏,体会着不同的感受,最后当我们走到出口准备离开时,发现有一个人等着我们,就像接我们回家般地等着,这个人就是石同。自那时起,我们就形成了默契。”她说完这句话,心跳突然又加快了,而刚才在她描述她的事情及她弟弟出事的时候是一直平稳地跳着,这是坦然面对了还是在平和地伪装成一个故事。不过来不及揣测了,大耳看见桢犹如一支体积巨大的花朵伸展出金黄色倒钩般的花蕊正大幅度地扩张和收缩,其开合更像是一只水母,她说:“在这间屋子可以不用行使那个环节”。大耳正在被食人花或者水母扇出的气息一点点吞噬,大耳急需将其进行转化。他快速找寻着线索,床沿的那条线并没有与地砖的缝隙保持平行,而且有几块地砖出现了不规则的裂缝,几个指印踏在有薄薄的一层灰的百叶窗上,在书架上发现了方晴提到的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成功转为焦虑的大耳快速闪过身跳到门口:“我赶紧先把剧本写好。”究竟是什么环节或者不管是什么环节,在即将被吃掉前,他顾不得了。走廊里,桢的心跳声很清楚,已到1103门口的大耳意识到刚才桢的心跳变化在这层楼里的人都能听到,当然隔壁的石同听得应该最清楚。

    下午,大耳在“凝空”写剧本。他是这么设计舞台的:从观众席看向舞台方向共有用道具隔开的三个空间,最左侧的是一个彩色空间:整体的颜色按照1101的颜色来解构与重组,在空间的正上方吊着一个舞池旋转球灯;最右侧的白色空间似1102,宛若一个手术室,在正上方装着无影灯;中间的空间由正常的舞台灯按照低比例的亮度照射在演员头顶,头发反射出的光亮与一种颜色相致——冬季下午四点的阳光从宝船的窗户射进,经凝空的反射后在红墙的渲染下照在门楣上所呈现的黄色,它代表一种非也不非是也不是的态度。如果是陈述左方想法——百念皆灰地接受掷出骰子的数字,演员可以向左侧旋转座椅对着白空间;如果是陈述右方意见——踌躇满志地积极去与世界对话,努力分析骰子的分布规律,演员向右侧旋转座椅对着彩色空间。大耳把中间设定为一面镜子,无左无右然又左又右,反馈着对它说着每句话,表达着想法,也客观镜像着它接受着的所有。大耳给这个剧起了个名字,叫《镜辩》。

    大耳写剧本的时候,石同去了桢的房间。随即,大耳听到了桢给他讲的“我们就形成了默契”的默契之声。大耳也明白了“止饿”的确实含义,不是那个绿邮筒启发后儿童涂鸦的浪漫。石同出来后,用手捂着小腹跑到水房。再回来,看到大耳诧异的表情,他告诉大耳:“你很走运啊,她竟然允许和你那个时不用辣椒。这也无妨,痛苦的事情反而更加让人上瘾。不过这次的辣椒好像更辣一些。”大耳坐着许久,并不是因为在剧本细节的描写处遇到了障碍,他想着那个沾满辣椒的肉肠,也想着石同目前的处境。默契——大耳把这个词想像在手里,他仔细地观察,它从一个指头上走到另一个指头上再走到下一个指头上,五个指头配合得很好,默契从没有掉落。石同冠以自己是那个大拇指,没有他就无法攥成一个拳头。但大耳通过辣椒这个“天外来客”认识到他们五个人犹如在玩扑克,四个人默契的串通,默契地对付着大拇指,无论结果输赢都是迎合与索求,他们合力营造木讷空间共同围剿着石同,究竟石同与每个人的空间怎样触碰,主动权已然不在石同这边了——就如辣椒,桢换着辣椒的种类让石同的痛苦神经受到强弱不一的刺激从而调节着可能因时间流逝日渐平淡的新鲜感。石同一开始也本就不是出于公平考虑,现在,鱼儿变着花样主动咬钩,使他自鸣得意地沉浸在自己高超的钓技中。

    那晚,大耳在窗边等了很久,天空一切正常。